第147章
春雪瓶:“她早已捨棄了我,從未把我當女兒,我豈能認她作母親!”
鐵芳:“她雖不該如此,可你卻因此得福,學得一身好武藝,又得到一位愛你甚於親生之女的母親,你也不該怨她了。”鐵芳看了看春雪瓶,見她似已心動,忙又說道:“真正被她害得最苦的還是母親。母親若要找她算賬原是易事,可母親沒有這麼做。我想母親是愛屋及烏,念在你的份上才寬恕了她的。母親尚且這樣,你又爲何還要耿耿於懷呢?”
春雪瓶:“正因爲母親被她害得最苦,正因爲母親出於對我的恩情才寬恕了她,我就更應去找她清算這筆舊賬。爲人行事,應是當作便作,恩怨分明。”
鐵芳:“要是母親尚在,她一定不會讓你這樣去作。”
春雪瓶默然片刻,仍面帶激忿地問他道:“你也是被她害得夠苦了的呀!前番在肅州大鬧她的宅院時,你又爲何不找她算賬?”
鐵芳:“我想:爲人處世,還是應當遵照聖人之言,講點忠恕之道纔是。”
春雪瓶不禁露出一絲含訕帶譏的神情,說道:“母親倘若尚在,你一定更能討得她的歡心!我可不願去遵照你那些聖人之言,也不想去講他說的什麼忠恕之道!我縱不和她算賬,也要找她評評理去!”她隨即從鐵芳手裏奪過馬繮,一躍上鞍,催動大白馬向東飛馳而去。身後只聽到傳來鐵芳一聲聲情急的呼勸聲。
春雪瓶一路馬不停蹄,不多天便已出了西疆進入肅州地界。一日,她因一意趕路錯過客店,便到路旁一座寺廟投宿。那寺廟雖在遠離村鎮的荒野,殿內廟堂神像卻葺塑一新,香火也很旺盛,春雪瓶不禁感到有些詫異便問廟裏主持:“這裏這麼荒僻,廟裏香火爲何如此旺盛?”
主持說:“這廟原已破敗不堪,香火更是冷落,一年前肅州城裏的豹二太太前來許願,捐舍千兩紋銀,將廟堂修整一番,神像也重塑上金,香火才又漸漸旺盛起來。”
春雪瓶更是十分驚異,忙又問道:“豹二太太許願是爲了何事?”
主持:“聽說她早年曾在甘州道上丟失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她爲思念女兒已憂傷成病,曾四處求神拜佛,祈求靈應,保佑她尋回女兒。她來廟裏許願也正是爲的這樁心事。”
春雪瓶心裏不覺怦然一動,雖並未因此就對她生身之母有了多少好感,卻也頓然消去許多鬱積在她心中的怨忿。春雪瓶離開寺廟,只馳行一日便已到了肅州城外。因天色已晚,她便策馬進城直至西門小街,在“故人來客店”住了下來。劉婆一見春雪瓶來到,不由高興萬分,忙叫夥計打水備飯,顯得分外殷勤周到。晚上她又抽空來到春雪瓶房裏,陪她閒聊。劉婆問的也多是西疆邊情,特別關懷着艾彌爾和他那幫弟兄處境的安危,也十分惦掛着趙窈的近況。春雪瓶聽她提起趙窈,不覺心裏一動,便若不在意地問道:“那豹二太太眼下是在祁連山中還是住在這肅州城裏?”
劉婆:“她眼下既不在祁連山中,也不在肅州城裏,她已到陰曹地府去了。”
春雪瓶不由一怔:“她死了?!”
劉婆:“死了。”
春雪瓶凝然不動地出神片刻,才又說道:“姥姥可知她是何時死的?死在哪兒?又是怎樣死的?”
劉婆:“她是二月初在她常來城裏居住的那家大院裏死去的。聽說她去年冬天在山上就病了,直至今年正月十五元宵已過才下山進城醫治,不料病勢已沉,服藥無效,不過半月便死在城裏了。”
春雪瓶不禁悵然若失地問:“她患的是什麼病?”
劉婆:“聽說患的是風寒。這病原是死不了人的,只因她過去曾做過許多昧心喪德的事情,後來忽然良心發現,經常悔疚自責,瘋言癲語,以致病情加重,才死去的。”劉婆說到這裏不由嘆息一聲,又說道:“沒想到像豹二太太這樣一個喪盡天良、毫無人性的女人,竟然也有回心轉意、痛悔前非的時候,可見人心總還是向善的。”
春雪瓶的心也不覺有些感動了。她知道,劉婆所說豹二太太過去曾做過的那些昧心缺德事情,其中當然也包括着捨棄自己女兒去換掉鐵芳那件缺德事,說她終於悔疚自責,同樣也包含着捨棄自己的那樁昧心事。豹二太太昧心事確是做了,但是否真是痛悔前非了呢?春雪瓶又不禁問道:“姥姥說豹二太太回心轉意痛改前
非,何以見得她是如此了呢?”
劉婆:“豹二太太臨死前把她昧心弄來的那些良家女子全都遣散回家,並把她多年私自積蓄的幾千兩紋銀全施捨給各地寺廟,爲早年被她自己丟失的親生女兒祈福,.也爲求得那些曾被她損害過的人的寬宥。”
春雪瓶聽後心裏不但對豹二太太的怨忿之情頓然全消,而且還不禁生起一種悲憫之意。她也不知何故,心裏卻突然浮起一個念頭:她當時忍心捨棄自己去掉換鐵芳這樣一個男嬰,也許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並非甘願做出這種不仁不義之事!春雪瓶想到這裏,不由對劉婆說道:“這也可說是‘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了。”
劉婆笑了笑:“你那是讀書人說的書上的話。照我們的話說這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二人隨即轉過話題去聊一些別的事情去了。
第二天喫過早飯,春雪瓶在城裏轉了一轉,本想再去逛逛酒泉,卻不知不覺地競走到豹二太太原住的那家大院門前來了。她站立門前擡頭一看,見門上掛孝未除,兩旁所貼孝聯猶留坊上,院內庭空院靜,顯得一片清悽,光景大非往昔。她不覺跨進大門向院裏走去,競無人前來盤詰,任她東走西看。春雪瓶來到樓房下面那
間大廳,見廳裏尚設有豹二太太的靈堂靈位。她站在那塊寫着豹二太太名姓的靈位面前,猛然間,她耳邊又響起鐵芳曾對她說過的那句話來:“她畢竟是你母親!”隨即又浮上她心來的則是她自己的反思:這個雖爲世人所不齒的女人,自己畢竟是她生下來了,畢竟又曾吸吮過她的奶汁。她對自己雖無母女之恩情,但自己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春雪瓶想到這裏,隨即對着靈位跪了下去,心中默默祝禱:“這就算我雪瓶報你生我之恩!我願助你盡贖生前舊怨,在泉下早得安寧!”她隨即又恭敬虔誠地拜了三拜,站起身來,對着靈位凝視了片刻,然後才一轉身走出大廳,又匆匆地離開大院向“故人來客店”走去。
春雪瓶回到客店,雖覺對豹二太太的一切舊賬均已了結,自己應該已是無牽無掛的了。可她也不知爲什麼,心裏卻老是安靜不下,似覺又有許多牽掛飄浮上心,使她坐臥不安,日夜縈繞於懷。
究竟是些什麼牽掛,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只感到一陣陣心煩意亂,一陣陣惆悵難禁。最使她悵然無措的是:她似已失去依託,今後將投向何方?又將到哪裏安身去?
春雪瓶在店裏悶悶地住了兩天,她十七年來破題兒第一遭感到了似若萍漂的處境和感到了百無聊奈的滋味。就在她進店後三天的傍晚,她感到實在煩悶難禁,打算去街上走走,不料她剛剛走出店門,忽然看見一人牽着一匹馬轉過巷口正匆匆向客店走來。
那人身影剛一映人她的眼裏,春雪瓶的心便不禁怦然一動,立即急劇地跳動起來,她已經認出了來人正是鐵芳!一瞬間,她想閃身避開不和他照面,可她只是心裏在想,站着的雙腳卻不肯移動。隨即,鐵芳已來到她的面前。可他卻只顧埋頭走着,並未注意到她。正當他已快從她身旁走過去時,春雪瓶卻忽然將他叫住,說道:“你來做什麼?”
鐵芳不由一驚,便忽地擡起頭來。當他看出是春雪瓶時,先是愣了一愣,隨即露出驚喜萬分的神色,囁嚅地說道:“我來……來追趕你的。”
春雪瓶:“追趕我做甚?”
鐵芳:“追趕你回去!”
春雪瓶:“回哪兒去?”
鐵芳:“回家去呀!”
春雪瓶:“我已經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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