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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一年

作者:猫腻
青青的秧苗伸展着腰身,每株之间的距离绝对一样,完美至极。 无论从哪個角度望過去,秧苗都成笔直的一线,就连水面的影子也沒有任何偏差。 山村裡最了不起的农夫,也做不到這种水准。 看着這画面,柳十岁的嘴很久都无法合上。 微风轻拂,青苗起伏,很是好看。 白衣少年站在垄上,微微点头,有些满意自己的手段,转身向后走去,在竹椅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柳十岁看了眼天光,說道:“公子,接下来要不要去砍柴。” 因为白衣少年不承认自己是仙师,村民们商量一番后,决定用公子称呼对方。 “就到這裡了。”白衣少年闭着眼睛說道。 柳十岁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或者先煮饭?” 白衣少年不理他。 柳十岁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明白为何他改主意這么快。 “我只是想学,并不喜歡。” 白衣少年說道:“就算化凡真有道理,也不适合我。” 柳十岁听不懂,只是接着他的话问道:“为什么?” 白衣少年說道:“因为我懒,而且不擅长。” 柳十岁有些激动,问道:“那公子你擅长什么?” 在小山村的传闻裡,大青山裡的仙师都是能够挥手引雷、飞剑入空的神人。 白衣少年說道:“切断。” 世间任何事物,都有薄弱处。 他最擅长的便是找到那些薄弱处,然后让其断开。 比如法宝、比如山峰,或者别的什么。 柳十岁沒想到会听到這样的答案,不免有些失望,挠头說道:“难怪您切菜切的那么好。” 有风起,有片树叶飘了下来,断茬非常光滑,就像被真实的剑斩断一般。 有蝉鸣起。 這应该是今年小山村的第一声蝉鸣。 白衣少年睁开眼睛,望向远方隐藏在云雾裡的群峰。 柳十岁拣起那片落叶,看着他的侧脸,问道:“公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白衣少年安静了会儿,說道:“井九。” “井九?” “水井,第九。” “井水不犯河水的井,不如意事常八九的九?” “读過书?” “村裡曾经有位先生,去年走了,听說是想去县裡考童生。” “我也读過。” “嗯?” “不懂就来问我。” “谢谢公子。” “嗯。” 柳十岁望向白衣少年,這张脸他已经看了九天時間,有了抵抗力,還是觉得有些耀眼,下意识裡揉了揉眼睛。 “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白衣少年看着远处雾裡的群峰沉默了很长時間,忽然說道:“不停做同样一件事情,很难不烦。” 柳十岁想了想,說道:“如果……那件事情是吃肉的话。” 一年時間很快過去,深春再至。 对那位自称井九的白衣少年,村民们分成了两派,一派坚持认为他就是来自大青山的仙师,另一派则认为他确实不是仙师,而应该是来自府城、甚至可能是都城朝歌的落难贵族公子,但有一点两派人的看法完全一样,那就是他们从来沒有见過這样懒的人。 這一年裡,村民们很喜歡去柳家附近闲逛——不管井九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们总是喜歡看他的。但无论人们什么时候去,都会看到井九在睡觉,如果有太阳,他就会躺在院子裡的竹椅上睡,如果天气阴沉,他就躺在屋子裡的床上睡,如果天气太热,他就会把竹椅搬到池塘边的树下睡,如果落雪了,他又会搬回去,却偏生要把窗子开着。 最开始的九天之后,再沒有任何人看到井九做過哪怕是最简单的家务活,铺床叠被、穿衣吃饭现在都是由柳十岁服侍着,就连他自己睡的那张竹椅,也是由柳十岁搬来搬去。 不過村民们依然对井九保持着发自内心的尊敬,因为村裡的孩子们读书时,他偶尔会指点几句,按照孩子们的說法,仙师公子的学识要比以前的那位先生渊博三百多倍。 最关键的是,井九非常有钱,而且非常舍得花钱,虽然开始的时候,村民们根本不敢要他的钱。村子裡的祠堂与仙庙修葺,用的全部是他的银子,现在就连山村通往县城的新路,也已经修好了一大半,村民们对他如何不感激,如何不尊敬? “公子,你歇的时候小心些,仔细别又掉进池塘裡了。” 柳十岁背着从山上拣回来的树枝,看着躺在竹椅上的井九,有些担心。 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過一次,他被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說他沒有服侍好仙师。 井九躺在竹椅上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回应他的话,還是在树荫下歇着太過舒服的原因。 应该是后者,他修长的手指轻敲着竹椅,节奏很是散乱,沒有任何规律,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柳十岁犹豫了会儿,把背上的树枝放了下来。 他靠着大树坐下,抱着双膝,盯着那张竹椅,一刻也不敢放松。 他现在已经十一岁了,但還是叫十岁,井九似乎沒有替他改名字的意思,在他想来,应该是公子太懒的原因。 不管叫什么名字,他還是那样诚实可信,既然答应了父亲要把公子照顾好,那就一定要做到。 而且井九公子敲椅子的声音很有趣,他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语形容,只是觉得心越来越静。 山风轻拂水面,阳光渐被拂淡,夜色越来越浓。 “最后两次,呼气早了。” 柳十岁闻言微惊,然后清醒,說道:“知道了。”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池塘。 夜风消失无踪,水面一片平静,就像镜子。 看着水面上那张脸,他很长時間沒有說话。 這张脸很美。 這张脸很完美。 如果說眉眼如画,画师必然是千万年来最出色的那位。 即便是他在俊男美女无数的修行界裡也未曾见過這般好看的脸。 星光落在這张脸上,落在水面上,光线微动,让這张脸多了些如梦似幻的感觉。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這张脸。 当时在池塘边看到這张脸时,他才明白为何初到山村那天,村民们为何会有那种反应,随后又那般坚定地认为他是仙师。 能够拥有這样一张脸,谁都不会不满意,哪怕他是井九。 他只是觉得有個地方略怪。 看着水面上的自己,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耳朵。 那是一对招风耳,看着圆圆的,有趣的是,配着這张脸并不难看,反而添了几分可爱。 他明白這是为什么,只是還是有些不习惯啊。 夜风再起,拂散了水面上那张完美的脸,也拂散了他心裡的想法。 一切如梦幻泡影,好像是水月庵裡的连师妹說的。 井九躺回竹椅上,想要喝水,但发现水壶在椅前,需要再次坐起来,于是他看了柳十岁一眼。 柳十岁蹲在树底,正拿着草根在逗跳青虫玩,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眼光,抬起头来才知道何事,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竹椅前,提起水壶,递到井九面前。 井九喝了碗水,再次闭上眼睛。 柳十岁沒有离开,就在竹椅边蹲了下来,用手撑着下颌,看着井九的脸发呆,心想怎么就這么好看呢? 他看的太多,所以与别的村民不同,他知道這一年裡,這张脸其实有变化,不是眉眼,而是……气质? 公子不像最初那般呆了,眼睛灵动多了,也有生气多了,事实上话也要比以前多很多。 井九闭上眼睛,三息后,又睁开眼睛。 柳十岁有些吃惊,一年来,公子不管是熟睡還是小歇或是假寐,从不会這么快就睁开眼。 “您這是在做什么?” 井九望向夜空裡的星辰,說道:“我在推演今后三年。” 柳十岁挠挠头,心想那您平日裡天天睡觉,又是在做什么呢? 井九似乎知道他心裡在想什么,說道:“我在推演今后三千年。” 柳十岁睁大眼睛,說道:“三千年?” 井九问道:“如果你冥思苦想、耗尽心神,用无数時間写了一篇极佳的文章,觉得此生再也写不出来這般好的文章,结果却不慎让纸稿落入灶中,被烧成灰烬,你如何想?” 柳十岁愣了愣才反应過来,右手抚着胸口說道:“不敢想,想着便心疼。” “不是疼,是痛。”井九安静了会儿,說道:“很痛苦。” 那种痛苦非亲历者无法了解。 痛不欲生。 然而痛定思痛,除了把那篇文章再重写一遍,還能如何? 柳十岁同情說道:“那個人只能重写了。” 井九說道:“是的,除了重写還能如何?” 柳十岁想到一件事情,担心說道:“可是原来文章裡的精彩词句,還有那些精妙典故都记不起来了怎么办?” “记不起来自然就不重要,那些词句典故如何谈得上真正精彩?” 井九望向夜雾裡的群峰,說道:“再写一遍,必然是篇更好的锦绣文章。” 柳十岁想了想,也不知道這有沒有道理,想着前面的对话,好奇问道:“公子你推演出了些什么?今后三年雨水咋样?” 井九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裡,說道:“我只推算出時間到了。” 就在今夜。 夜风微起,素衫飘飘,一位颇有脱俗之意的中年修行者飘落于地,身后负着一把长剑。 柳十岁吓了一跳,躲到了竹椅后面。 那位中年修行者的视线落在井九身上,剑眉微挑,似乎有些意外。 (不会這么早点题,但重写文章這件事情确实是這個故事裡前半段非常重要的东西,对我們作者来說這是有切肤之痛的,因为电脑崩溃,因为停电,因为猫,因为老婆,因为各种甚至有些离奇以至于被读者们嘲笑的原因,我們确实丢過不少稿子,相信绝大部分作者都有這种经历,那是我們最痛苦的时候,痛苦的程度与丢失的文档字数呈正比,還是几何级数。這种时候除了互相安慰也沒有别的办法,這几年我和朋友遇着這种情况,都是用文章裡井九的那句话安慰自己以及鼓励打气,那是我們的真心话——如果丢了就记不住的情节,那种情节就沒有资格继续留在我們的小說裡,能记住的才是好的,重写必然能出更好的文章,這是真心话,只是……祝天下作者都不需要经历這样的事情,么么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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