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43節 作者:未知 孔希路一個聖人之後,當然沒有把顏回開除聖籍的能力。 雖然將顏回開除聖籍就可以從根本上堵上這個窟窿。 但這件事,普天之下只有朱棣能做到。 可是朱棣要是真動手,那就不只是從聖籍上開除一個顏回的問題了。 黃信和李至剛都饒有興致地看着孔希路怎麼反駁。 反正這個問題他們不會解,但這不妨礙他們看孔希路的熱鬧。 事實上,在他們看來,被姜星火逼到這份上,孔希路怕是要走投無路了。 若是姜星火這招絕殺,真的贏了孔希路投子認負,那傳揚出去,怕是馬上就要天下譁然! 而且,孔希路要是想不出來辦法,事情就真的大條了。 姜星火本來就用“矛盾解太極”、“知行夾持,循環無端,以致良知”連着撬開了《工夫論》和《理氣論》這兩塊磚的一部分,眼下要是把《有命論》也給挖塌了,那程朱理學這座構建了數百年的大廈,就真的有了崩坍的危險。 這也就意味着,姜星火的新學,就要在理學的廢墟中建立起來了。 孔希路是名滿天下的理學宗師,這時候輸了,那理學就真的出現一個紅色的【危】了。 孔希路的大腦高速運轉着,他很清楚,姜星火找了這麼久,只找到了這一處破綻。 如果這次沒能成功,姜星火將很難再找到第二處破綻,畢竟理學建立了數百年,該打的補丁基本都打了,即便還有漏洞,像這種直接能造成致命傷害的也絕對是極微概率事件。 但這次不同於以往的辯經。 因爲孔希路不僅僅代表自己,還代表了整個理學! 而眼下朝廷的一部分權柄,是掌握在姜星火手裏的。 理學家,太清楚要怎麼與朝廷相處了。 孔希路相信,姜星火的變法觸犯了大多數士紳的利益,必然會走向失敗。 但走向失敗也是有一個過程的,在這個拉鋸的過程裏,如果他孔希路犯了不可彌補的錯誤,那麼他將成爲理學的罪人。 孔希路當然不允許無敵了一輩子的自己,在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歷史性時刻身敗名裂。 孔希路的思考方式與別人截然不同,眼見着漏洞沒法直接原地彌合,他也不再糾結了,直接去再建一堵牆,把漏洞給從外面堵上。 孔希路深吸一口氣,咬牙道:“孟子云: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詩》曰:天生傑民,有物有則,物之窮理固然無窮,然而反身而誠便已近似窮理,聖人亦是如此!” 嗯,跟“敬”一樣,“誠”也是宋儒們斷章取義的結果。 本來沒那麼重要的詞語,宋儒把它發揮到了極致,叫“一字記之曰‘誠’”,也就是說人這一生當中,差別就在於誠和不誠,然後又說“百術不如一誠”,也就是一個人在任何一件事上能夠做到誠,能夠誠心誠意地把一件事做到極致,這都是接近於悟道的方向,所以“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當你能夠用這種誠心誠意的心態去做任何事情,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通過‘誠’,你就已經接近於‘道’了。 孔希路的觀點就是,事物的想要做到窮理是非常困難的,但是隻要心‘誠’,那麼就接近於悟道,也就是萬物皆備於我矣。 換言之,顏回非常努力地學習,從來沒有停止,他足夠‘誠’,所以在‘窮理’上面,他雖然沒有窮盡所有的道理,但已經做到了接近於‘道’。 如此一來,二程等式經過孔希路的修改再次成立。 窮理≈儘性=知天命 雖然是“≈”,雖然不夠完美,但也算是勉強圓了過去,而非有根本差異的“≠”。 眼見着姜星火的凌厲攻勢被孔希路轉眼拆招破解。 莫說是紀綱,李至剛都有些目瞪口呆。 還能這麼玩? “以誠來解顏回近乎道,聖人位格不破.孔希路辯經能於天下無敵數十年,果然是有真本事、大能耐的,就是不知道姜星火該怎麼應對了。” 黃信也是暗暗想道。 孔希路扳回一城,自然不可能再被動挨打,而是順着這條剛剛捋出來的思路主動出擊。 “凡形色之具於吾身,無非物也,而各有則焉。目之於色,耳之於聲,口鼻之於臭味,接乎外物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知其體物而不可遺,則天下之理得矣。” 孔希路這裏的“知其體物而不可遺,則天下之理得矣”,典故出自《中庸》。 原文是,子曰:鬼神之爲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 當然了,按照理學大師們一貫縫合怪的風格,借用的典故,只是借個皮,孔希路的意思是說,人窮理,依靠的是各種感官所提供的的反饋,只要知道“體物”,那麼天下的道理就都能明白了。 換個說法,孔希路是在用另一個例子,來印證他剛纔給顏回打補丁的“反身而誠”,或者說“反身窮理”。 孔希路很快祭出了他的殺招:“《二程集》有言,問:格物是外物,是性分中物?答曰:不拘。凡眼前無非是物,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以熱,水之所以寒,至於君臣父子間皆是理.萬事萬物皆可反身窮理,你所謂的‘先窮理,再儘性,後知天命’,豈不是荒謬至極?” 按照朱熹從二程那裏獲得的理解,也就是朱熹寫信的原話就是“然反身而誠,乃物格知至以後之事,言其窮理之至,無所不盡。故凡天下之理,反求諸身,皆有以見其如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之事,畢具於此”。 也就是說,“反身而誠”是格物致知之後之事,因爲這個時候窮理已經無所不盡,或者還是從《中庸》的根子上來挖,明善是格物致知之事,而誠身則爲誠意正心之功。 姜星火併未說話。 他只是覺得,孔希路千不該萬不該,都不該習慣性地繼續借題發揮。 如果他重新回到《知命論》,或者撿起剛纔的《志氣說》,姜星火恐怕今日都會無功而返,因爲理學經過了數百年的發展,別說致命漏洞,就是能抓到的普通漏洞都不算特別多了。 只要在既有的軌道上繼續辯經下去,孔希路能得到最差的結果也是平手。 可你偏偏要扯什麼“體物”,那姜星火就不可能慣着你了。 或者說,在近代科學尚未興起,與之對應的近代哲學沒有發展的時候,中古時代的哲學對於物質的觀測和定義,是極不準確的。 這裏不是在貶低中哲或者東方哲學,而是在永樂元年這個時代,別說東方哲學還是西方哲學,對於物質的概念,都是不準確的,甚至於,西方這時候搞的那套更不靠譜,是隨着科技進步才逐漸發生了轉變,而姜星火同樣確信,如果工業變革和科技進步出現在東方,那麼東方哲學在物質的概念和定義上,一樣會出現進步。 這不是在迭甲,而是實事求是地說,哲學作爲思維層面的東西,是一定會隨着物質層面的技術發展而隨之產生髮展的,而且在他的前世,明末的思想活躍程度,並不比西方的啓蒙時期要差,沒道理技術和相應的社會發展能跟得上,東方哲學產生不了相應的概念。 譬如辯證形上學裏,有一個物質重要區分的哲學證明,也就是物體三種性的質(沒打錯),而且這是一個對近代哲學有着深遠意義的論題。 因爲物體三種性的質,直接從哲學概念上闡述了事物的本體論、實體論和存在論中所表現出來的不同性質。 “你說的很好,知其體物而不可遺,則天下之理得矣。” 出乎衆人的意料,姜星火竟然坦率地承認了孔希路的方法論不錯。 李至剛眉頭一皺,這不是姜星火的風格。 顯然,這裏面是有些說法的,至於是什麼說法,李至剛暫時還猜不出來,不過應該馬上就能見分曉了。 “我們也不用辯論其他事物了,就用最簡單的舉例,譬如伊川以柱子舉例、晦庵以科舉一般,你我今日詔獄辯經,便以這桃子舉例吧,或許還能成爲一段故事。” 然而,接下來姜星火掂量了一下自己手裏剩下的半顆硬桃子,復又問道。 “那麼請問,我手裏的這顆桃子,又該如何‘體物’而‘得理’呢?” 看着沉思中的孔希路,姜星火笑了笑。 顯然,孔希路還不明白他的問題,到底開啓了怎樣的一扇門。 這扇門的背後,是足以在這個世界現有的哲學框架下,另闢蹊徑,爲新生的幼小“科學”圈下一片廣闊土壤的不可知之知識。 第385章 認負 掂量着手中的桃子,見孔希路不說話,姜星火咄咄逼人道: “聽聞你年輕時曾遊歷四海,見識頗多,想來並非是讀過不少書但卻愚鈍不堪的腐儒,聖人說讀書是爲了明禮,那在下倒想請問,你讀了這麼多的書,難道連一個桃子的本源都無法‘體物’嗎?” 這一刻,姜星火的臉上再也找不到剛纔那股溫潤如玉的感覺。 他目光銳利,彷彿能穿透人心一般,冷厲地直視着面前的老儒。 孔希路只當姜星火是在用小手段擾亂自己的心智,本來並未在意,但回味剎那,卻覺得可笑。 萬變不離其宗,一個桃子,又有什麼好糾結是否有陷阱呢?按儒家的認知論來回答就是了。 “桃之顏色、氣味,即所謂‘色’;桃之形狀、大小,即所謂‘形’,形與色相結合,即是體物之過程”孔希路還想繼續說下去,卻忽然悚然一驚。 不是那麼回事。 “怎麼不繼續了?”姜星火又啃了一口桃子。 孔希路謹慎地斟酌着語句,緩緩說道:“人之感覺,口鼻耳目種種,便是爲物之體,而物所不能遺,既能體物,便可反身求理,求諸於己心。” 這是一個再標準不過的理學式的認知論回答。 理學認爲通過感知器官來觀察外物,從大小顏色聲音等等因素綜合得出一個認知,而這個認知說到底,是不能脫離於人體的感知器官的。 也就是說,程朱理學的認知論公式是: 存在物體→感知器官→獲取概念→得到天理 你說有什麼錯,從前三步來看,也沒什麼錯,從貓狗到人類,稍有智慧的生命體,基本都是通過這個模式來認知世界的由於儒家缺乏顯微鏡等對事物更進一步的認知手段,所以這個答案,在旁人看來,確實是極爲正常的。 ——但問題出在第四步。 獲取事物的相關概念後,咋就能直接得到天理呢? 這個問題是理學的一個重大bug,一直沒人有能力修復,有人問,那就看悟性。 當然了,理學不講悟性,總縫合佛家的東西也不好,所以正確的說法是“誠”。 之前講過,“誠”在宋儒那裏,被極端放大了。 所以悟不透,是伱不夠“誠”,等你夠“誠”了,一心一意,自然可以誠心而明知。 在姜星火的前世,王陽明就是想通過“誠”來認知竹子。 “大儒曰:衆物必有表裏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陽明即取竹格之,深思其理不得,遂遇疾。” 王陽明非常的“誠”,足足端詳了竹子七天七夜,但是最後還是失敗了,但是還是因爲沒有科學的認知手段,於是他走到了另一條道路上,一條不需要科學的認知手段也能自圓其說的道路上。 顯而易見的是,理學的認知論是非常粗糙的,這也是剛纔孔希路爲什麼悚然一驚的原因。 如果眼前的是他的學生或者其他人,孔希路完全可以用“誠”糊弄過去,但對於姜星火,顯然不是這樣。 可除了“誠”,孔希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這不怪他,因爲北宋五子都沒解決的問題,你不能指望孔希路在詔獄裏靈光一閃,拍腦袋就想出來瞭解決辦法。 龍場悟道,終究是極小概率事件。 而對付理學這種粗糙的認知論,姜星火現在有兩種選擇。 其一,祭出王陽明的巔峯心學。 “心外無物,心外無理。”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