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牛毛小雨細細密密,朱殊北攜着一簍子輝山晚桃,從大司空府的東北角門進來,沿着長長的遊廊而行,腳步輕而快。
就在他即將拐向通往書齋遊廊的一刻,忽被人喚住:“小北!”
朱殊北迴首,看見夫人公良桐正立在不遠處的月牙門,喚他的人是夫人身旁的侍女。
“卑職參見夫人。”朱殊北忙過去朝夫人施禮。
眼下已入了秋,又下着雨,寒意悄無聲息地浸入。公良桐半個臉都攏在細羊毛雲肩裏,打量了他一番,才問道:“你不好好服侍司空,這一整日都跑到何處去了?”
朱殊北迴稟道:“司空知曉夫人胃口不好,特地命我去採摘輝山仙露桃。幾十株晚桃都在深山裏,費了些工夫才尋到,故而耽擱晚了。”
聽聞是丹澤派他專程爲自己摘桃去,公良桐面色和緩了許多,連帶着語氣也輕柔起來:“辛苦你了,你且去吧。”
朱殊北轉身愈離開。
“等等……”公良桐喚住他,囑咐道,“司空大概是想給我一個驚喜,你莫要告訴他遇見過我。”
“卑職明白。”
公良桐嘴角嚼了一絲笑意,由丫鬟扶着轉身離開。行至稍遠處,還能聽見貼身丫鬟的低低細語:“司空大人對您這麼上心,夫人真真是好福氣……”
在遊廊上立了片刻,直至木屐踩上鵝卵石的聲音傳來,確定公良桐已離去,朱殊北這才拐向書齋。
書齋內,案上的銀獸兔形燈爍爍通明,丹澤正在練字,所習之帖正是他的父親丹揚早年所寫的修養貼。自從爹爹丹揚過世之後,每晚申時,丹澤都在書齋中練字,將父親過往的隨筆甚至書信,都拿出來臨摹,往往要持續一兩個時辰,期間除了隨身侍從,無人敢來打擾他。
“公子。”朱殊北在門外輕聲道。
丹澤將字帖上“翳外無明”四字寫完,方纔擱下筆,喚道:“進來吧。”
先將溼靴脫在門外,朱殊北這才推門進了書齋。
丹澤見他衣袍半溼,髮絲上也綴着水珠,怔了怔:“下雨了?”他習字時全神貫注,並未留意外間早已下起細雨。
“是,雨下了有一陣子了,輝山那邊也在下雨。”朱殊北從背上取下一簍子仙露桃,笑道,“方纔我撞見夫人了。”
丹澤從書案後繞出來,從旁邊雕螭紋角烏屏風上取了件自己的家常衣袍,遞給朱殊北:“先把潮衣裳換了吧。”兩人自小一塊長大,雖然名爲主僕,實則兄弟。朱殊北也不與他客氣,拿了衣袍就去屏風後頭更衣。
丹澤瞥了眼簍子裏頭的仙露桃,個個又大又紅,綴着水珠子,愈發顯得嬌嫩,隨口問道:“你遇見夫人了?”
屏風後頭,朱殊北笑道:“快到書齋時撞見的,像是故意等在那裏。我說您知曉她胃口不好,特地讓我摘桃去。看樣子她是信了,笑眯眯的,還讓我別讓您知曉。”
丹澤無奈地嘆了口氣:“風涼雨密的,還守在外頭疑神疑鬼,懷着身孕也不懂得當心些。”
換好衣袍的朱殊北從屏風後出來,試探道:“我看夫人這樣也不是個事兒,要不您提醒她幾句?”
丹澤想了想,終還是搖搖頭:“罷了罷了,還是等孩子出來,她把心思往孩子身上一放,大概就能消停些……你今日去林泉谷,如何?見着曄盛了?”
朱殊北迴道:“見着了,他推說腰腿上的舊疾復發,已將大司徒印交還給了曄馳。還說曄馳也已重新定了人選,不日將來拓城接任。”
“果然……”丹澤笑了笑,問道,“是誰?”
“曄雲起,曄家的二公子。”
聽到這個名字,丹澤略顰了下眉頭,一時從腦中也找不到對此人的印象:“曄雲起?名字倒是有幾分耳熟,可這人……”
朱殊北提醒他:“那年盂蘭會上,大司馬問若西狄入侵……”
話才說到此處,丹澤已然大笑道:“對了對了!我想起他來了!”那已是五百年前的事了,那時節,三狐族之間尚還融洽,盂蘭會上,三公皆攜子列席。大司馬墨易存心想考考在座的小輩,問若西狄入侵,該如何守住位於青丘西部的鹿澤。小輩們,如墨瓏、丹澤等人皆提出在防禦、糧草輸送,包括兵械改良上等等意見。席間獨獨曄雲起未曾開口,呆愣出神,似乎心不在焉,墨易便故意擇他來問。曄雲起遲疑片刻,竟然答關閉城門不要應戰。衆人大笑,曄馳尤其面色不佳。墨易又問他,若西狄一味強攻,守不住城,又該如何。曄雲起竟然說應該派人和談,把鹿澤以西的少洛,晉山都割給他們,請敵軍退兵。此言一出,舉座寂然無聲,曄馳面色鐵青。
經此一事之後,丹澤便再也沒有見過曄雲起,大概是曄馳覺得兒子這般懦弱無能,着實丟人現眼,便將他遣回鄉野去了。
怎麼也想不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曄馳竟然會讓曄雲起來接任大司徒一職。丹澤靠坐在圈椅上,偏頭想了又想,邊笑邊搖頭道:“曄馳這個老狐狸,既捨不得大司徒之位,又捨不得大公子,叫這麼個窩囊玩意到拓城來和稀泥。”
“公子,此事對咱們可有利?”朱殊北有些拿不穩。
“有人和稀泥總比沒人和強。”丹澤微微一笑,“不急,你忙了一日,去歇着吧。我再好好想想這事。”
朱殊北應了,忽又想起一事,稟道:“對了,咱們青丘這地界換了一位風雨神,我今兒在雲頭上纔打了個照面,是個小姑娘。”
風雨神司牧風雨,盡力使轄區內風調雨順,且不得干涉凡間俗務,這是規矩。不過,風雨神的性情卻是頂頂要緊的。族內有祭祀或是兵家大事之時,少不得須到風雨廟中祭拜請願,請風雨神體恤民情,適時調度風雨。若遇上個性情乖張,壓根不給情面的風雨神,偏偏要在祭祀大典上下冰雹大雪,或者弄些不應景的腥風血雨,那也是叫人一點法子都沒有。聽說符惕山的風雨神性情便甚是古怪,不是起濃霧就是下血雨,弄得人人都繞着符惕山走,若是青丘也攤上這麼一位,着實叫人頭疼。
丹澤嘆了口氣:“也就是說,風雨廟又得重新修繕了,不算那些小的,大的也有五、六座廟,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要不,讓夫人去奉常府上說一說?”朱殊北尋思道,“司天臺是由公良鳳掌管,按理說,修繕風雨神廟,也該他們那邊出銀兩。”
朱殊北口中的他們指得便是公良一氏。公良氏是青丘境內的大門閥,爲首者公良律任青丘奉常,當年曾是丹揚的謀士,幫着丹揚對付白玄二狐,很是立了些功勞,丹揚對他甚是器重。丹揚娶過一房小妾是公良律的妹妹,後來又親自替丹澤和公良桐定了親,公良桐是公良律的侄女,也算是親上加親。
此後,藉着丹氏在青丘之勢,公良一氏如逢春野草,勃勃然兮,很快成爲青丘的大門閥。在丹揚離世之後,丹澤接任赤狐族長,彼時才發覺公良一氏在青丘勢力已然超過丹氏,自己但凡想要做點事,便束手束腳,處處倒要看公良律的臉色。市井之中漸有“公良半青丘”的傳聞。
“他若說,這事該歸司禮部,你又怎麼說?”丹澤面露厭惡之色,皺眉擺了擺手,“再說吧。”
朱殊北一時也不出什麼好主意來,輕嘆口氣。
午後的日光明晃晃地落下來,林泉谷的秋風尚還帶着幾分暖意,白察察正趴在湖邊小築庭院石階上,雙目圓睜,緊盯着水面上一隻碩大的水蜘蛛。水蜘蛛挪一寸,他就往前挪一寸,水蜘蛛再挪一寸,他就跟着再往前挪一寸,後腿緊繃,隨時準備撲上去……
“察察!”突然有人喚他。
眼睜睜看着水蜘蛛從水面鑽進了水底下,白察察泄了勁,沒好氣地回頭,看見一名着黃衫的俏麗女子正走進院來。
“二哥哥在麼?”
白察察弓起身子,懶懶道:“公子在二夫人那兒。”
黃衫女子“哦”了一聲,點了點頭,緩步走近白察察:“你在作甚?”
“曬日頭……”白察察話音剛落,冷不防被黃杉女子一把揪住耳朵,立時疼着嗷嗷直叫,“哎哎哎,你幹嘛……”
“還想騙我!我剛從姨母那裏過來,就是姨母讓我來尋二哥哥。你這個小東西,毛還沒長全呢,居然敢來騙我?!快說,二哥哥在哪兒?”
“哎哎哎……”白察察疼得呲牙咧嘴,就是不鬆口。
曄雲起手持一卷書,緩步從屋中走出,皺眉道:“螢雪,你鬆開他。”
花螢雪,是谷中花家嫡出的幼女。花家的二姨娘是曄雲起的姨母,所以花螢雪勉強算是他的表妹。一聽見他的聲音,她立時鬆開白察察,朝他輕盈躍來。
“二哥哥,你怎得躲起來,故意不理我?”她嬌嗔道。
曄雲起嘆了口氣,無奈道:“沒躲……你有事兒?”
“姨母讓我來尋你,她爲你備了好些厚實的衣袍,讓你回去試試。拓城比不得咱們這裏,冬天可冷了。”花螢雪委屈道,“姨夫也真是的,怎得就偏偏要你去拓城呢?”
“我娘找我是吧?我知曉了。”心中煩悶,不願與她多說,曄雲起轉身就回屋。
花螢雪忙跟上他,亦步亦趨:“二哥哥,我也去拓城,好不好?”
曄雲起瞥了她一眼,莫名其妙道:“你去做什麼?”
“我去陪着你呀!”花螢雪理所當然道,“現下拓城裏頭沒有咱們族人,你一個人在那裏,肯定會被他們欺負的。你看,盛叔跑回來,不就是被欺負得待不下去了麼。”
曄雲起也不能和她解釋曄盛回來的真實原因,無奈笑道:“怎得,你還能幫我跟人打架去?”
“反正不能讓他們欺負你。”花螢雪是真心實意地在擔心他,“二哥哥你又是文修,萬一有人動起手來,那可怎麼辦纔好?”
曄雲起只好安慰她:“我此番去,可就是堂堂大司徒,誰敢對我動手。你就老老實實呆在林泉谷,莫闖禍,莫讓你娘成日爲你操心就行。”
“二哥哥,我……”
不待她說完,曄雲起便返回裏屋更衣,花螢雪自然不好再跟進去,只得在廊下等候。
等曄雲起出來,見她還未走,催促道:“行了,你趕緊回家去吧,成日裏到處瘋跑。”
“我二孃現下就在姨母家中,咱們一塊回去。”
花螢雪笑盈盈地得意道,上前挽了曄雲起的胳膊,大步前行。
曄雲起掙了幾次,無奈被她拽得甚緊,只得隨她去了。
剛進曄府,一直侯在耳房的葉景上前向曄雲起施禮。
“葉景哥哥。”曄雲起絲毫不敢怠慢他,以爲他是替爹爹來傳話的,“是爹爹有吩咐?”
“主上有命,讓我以後貼身護衛二公子,聽從二公子的吩咐。”
沒想到爹爹竟把葉景給了自己,曄雲起楞了楞,老實說,他原本心裏對曄馳是有些怨氣的,大嫂懷孕,又不是大哥懷孕,怎得爹爹就非得讓自己去。現下見爹爹連跟在身邊多年的貼身近衛都撥給自己,想來確是極關心自己的安危,長長嘆了口氣,心裏原先憋悶的怨氣也不知不覺消散了一大半。
“……那就有勞葉景哥哥了。”
一直以來,曄雲起身邊就只跟着白察察一個人,眼下驟然又多了一人,白察察不由有些不快,斜睇向葉景。後者瞥了他一眼,周身自然而然散發着武者獨有的迫人氣勢,白察察撓撓鼻子,不敢再看。
“你瞧,有他在,就有人替我打架了。”曄雲起朝花螢雪笑道。
葉景慢悠悠道:“二公子,我膽子可小,咱們最好還是別打架。”
“你膽子還小……”曄雲起失笑,葉景曾經護着爹爹過薄山,單挑四頭成年熊精,浴血得勝,他若膽小,整個林泉谷怕是再找不出一個膽大的了。
葉景做謙卑狀,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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