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讓葉景和白察察都在外間偏堂中候着,曄雲起與花螢雪一同進了後院。
“給娘請安,給姨母請安。”曄雲起施禮,身子才躬了一半,曄張氏便連聲讓曄雲起到自己身邊來。
“雲兒,快過來試試!”曄張氏放下針線,把膝上的絨衣拿起來抖利索,在曄雲起身上比劃了下,皺眉道,“我就說嘛,這些成衣鋪裏的衣服哪能穿,還是得我自己裁得才合身。”
花張氏接話道:“誰說不是呢,可現下哪裏來得及。”
曄雲起低頭瞅瞅絨衣:“娘,我覺得挺好的。”
“你什麼都不懂。”曄張氏嗔了他一句,放下衣袍,嘆道,“眼下沒法子,只能先湊合帶去穿着。娘在家裏趕緊給你再做幾套出來。”
“不用,這些就夠我穿得了。”曄雲起勸道。
“這些哪裏夠,你如今到拓城是接任大司徒,可不能像在家裏這般隨意。”曄張氏叮囑道,“失了面子,丟得可是整個白狐族的臉。”
拗不過孃親,曄雲起只得應了:“我知曉了,您也莫急,做衣裳可費眼睛得很,慢慢來。”
“不怕,有你姨母幫着我呢。”曄張氏拉兒子在身旁坐下,望着他,心裏盡是滿滿的不捨。
花張氏在旁笑着勸慰道:“我聽說大司徒是個閒差事,雲兒性情好,生得又是一副好皮相,想來旁人也不會與他過不去的。”花螢雪聽了這話,卻似有些悶悶不樂,手中捧着茶碗,拿眼直看曄雲起。
曄張氏輕嘆口氣,自家兒子,她是再知曉不過,長得就是人畜無害的模樣,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像極了自己,性子也很是謙和,百八十年都未曾見他與誰當真動過氣。這樣的性情,尋常居家度日自然極好,可把他放到大司徒的位置,要應付周遭勾心鬥角慣了的人,只怕是要喫苦頭了。
“凡事啊,莫要強出頭,知不知曉?”她替兒子理了理衣領,也不知是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你爹爹說此番就是讓你去歷練歷練,過一陣子,待你大哥有了子嗣,就把你換回來。”
曄雲起不解道:“我就不懂了,是大嫂懷着孩子,又不是大哥懷着孩子,怎得大哥就不能動彈了?”
曄直乃是正房夫人所出,曄張氏是側室,不願在背後嚼舌根,當時便不接話。
花張氏笑道:“就你傻,什麼都不知曉。你大嫂特地到你爹爹跟前鬧了一場,就爲了不讓你大哥去拓城。我早就說過,程家這閨女可不是省油的燈,曄直是白狐少主,他們夫婦管着谷裏三成以上的藥材生意,他們才捨不得爲了大司徒這個虛位放棄這份肥差。況且拓城……”
曄雲起見孃親眉間微蹙,故意打斷姨母,頑笑道:“我大哥懼內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上回花家做壽,臺上唱了一本《河東獅吼》,您猜怎麼着,我大哥在底下連連擊掌讚歎……”
“又胡說八道!”曄張氏忍着笑,沒好氣地打了他兩下,催促道,“來來來,把這些衣裳全都試試,趁着這兩日功夫,哪裏鬆了,哪裏緊了,得趕緊改過來,還得把玉蘭花都繡上去了。”玉蘭花是白狐族的族徽,尋常人等也就罷了,大司徒的衣袍上則必須要有族徽。“你這兩日就住家裏,莫回湖邊去了,又溼又潮,蟲子還多……不許頂嘴!就聽我的。”
“好好好,我不頂嘴,娘生得這麼美,說什麼都對!”
曄雲起逗笑孃親,然後順從地抱起榻上那疊厚厚的冬衣,轉到屏風後頭試衣袍。
花張氏笑着對曄張氏道:“你看看這孩子笑起來的模樣,到了外頭去,得迷了多少姑娘的眼呀……”
“有什麼用,他自己又不上心,要不然我也能享享兒媳婦的福。”曄張氏直搖頭。
一旁的花螢雪聽得心中鬱郁,忍不住推了推花張氏:“二孃,你替我和爹爹說說,讓我也去拓城吧。”
花張氏知曉她的心思,更知曉自家夫君的心思,笑道:“只怕不行,你爹爹早就安排好,下個月讓你去倪府學藥理,拜師貼都下了。”
聽了這個消息,花螢雪愈發鬱悶,只是自家爹爹對她頗嚴厲,她也不敢有異議。
外間偏堂內,白察察就着茶水喫點心。二夫人人美手巧,府裏的糕點也分外好喫,不知不覺間,白察察已喫下了小半盤茶點。
“你不嚐嚐?”他抹了抹嘴邊的糕點屑屑,試探地問葉景。後者自進來,茶水未喝,茶點未喫,而且連句話都沒有,就是出神,偶爾看着他喫。
葉景搖頭。
白察察見他不喫,他便不客氣了,接連又吃了好幾塊,直至盤子剩下最後一塊綠豆方糕。
“你……真的不喫?”他原待伸手,遲疑片刻,又問了一句葉景。
葉景仍是搖頭。
白察察把綠豆方糕也塞入口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鼓囊囊地解釋道:“我還在長個兒。”
“你多大了?”葉景開口問道。
“一百零三。”白察察頓了頓,強調道,“再過兩年,我就成人了。”
葉景想了想:“橘貓,一百零三……你長不了個兒,現下喫的,長得都是膘。”
“……”
白察察噎了一下,艱難地嚥下口中的綠豆糕。
啓程的日子定下,剩下的寥寥幾日裏,曄雲起再躲不了清閒,一面到處辭行,一面整理行裝。饒得他不情願,大哥曄直府上總是要去。他拜訪時,稱病不出的曄直也是做足了戲,特特薰了一屋子藥味,盡職盡責地靠在榻上接待他,病怏怏的,連說話都有氣無力。虧得曄雲起鼻子尖,愣是從滿屋藥味中聞出了殘留下來燒烤孜然味。
看着弟弟,曄直心中也有些許內疚和慚愧,雖然這些許內疚和慚愧並不足以讓他勇擔重任,但至少他還是很願意爲弟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爲此,他專門備下一口檀木箱子,裏頭整整齊齊地裝着上百錠金貝。
林泉谷因山勢的緣故,氣候與土壤得天獨厚,生長着許多珍稀藥材,這也是當初曄馳爲何帶着全族人避居此地的緣故。這些年,林泉谷的藥材售往山海大陸各處,也爲白狐族積累了不少財富。
“到了拓城,別委屈着自己。哥對不起你,身子骨不爭氣,要不然爹爹也不會讓你替我去了。”曄直命家僕捧來箱子,情深意切地看着弟弟。
曄直出手這般闊綽,曄雲起微微一驚。他在林泉谷不掌事,平日裏只拿例銀度日,自然比不得掌管谷中二成藥材生意的曄直家底厚實。
也知是錢多好辦事,曄雲起略略推脫了兩句,便收了下來。“哥,你莫擔心我,好好養身子。”後面還有一句“趕緊添丁進口”他沒說出來,卻是握了曄直的手,滿目熱切地將他望着。
兩兄弟因生母不同,自小不在一處長大,性情也各自不同,尋常十天半月也見不着一面,兄弟情深實在談不上。眼下這刻,大概就是兩兄弟有生以來最親近的一刻了。
接着,曄雲起又去向二叔曄盛辭行,說是辭行,其實不如說是取經。畢竟曄盛在拓城多年,人事往來,熟稔於心,能得他指點一二,自己也能少走彎路少撞牆。
曄盛此番回鄉,對外頭說得是受不得拓城溼寒,腿疾越來越嚴重,不得已只得回鄉療養。故而曄雲起見到他時,他和曄直一樣病怏怏地靠在榻上,望着曄雲起的神情倒甚是慈愛,像是在看一頭即將被串上燒烤爐的小羊羔。
“賢侄莫怕,去了拓城,你閒事莫管,只關照好曄家在拓城的幾家藥材鋪就行,這是咱們自家的生意。”曄盛道,“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大事了。”
瞧他說的輕描淡寫,曄雲起試探問道:“墨瓏即將回來,不知丹氏、還有公良氏的人是何態度?”
曄盛道:“如今的大司馬,玄狐族長,已易烏氏,不再是墨氏的人。墨瓏就算回來,也無他立足之境,賢侄不必過於擔憂。”
“叔父言之有理,是侄兒多慮了。”曄雲起連連點頭,心中暗想:您老人家自己被嚇得一溜煙跑回鄉,倒叫我不必過於擔憂,真當我傻呀。
“至於丹氏和公良氏……”曄盛頓了片刻,似在想合適的措詞,“他們如今畢竟是拓城的大族,他們若說了些什麼,你自己好生斟酌,不可不聽,也不可全聽,箇中分寸須得把握好。”
“侄兒記下了。”
二叔這話說了跟沒說是一樣的,曄雲起暗歎口氣,估摸着曄盛一則是好面兒,二則大概有什麼忌憚,所以言語間保留甚多。眼看多留無益,曄雲起以不打擾叔父靜養爲由起身告辭。
“你久居谷中,此番去了拓城,難免水土不服,飲食上自己也要留心纔好。”他臨走之時,曄盛又補上一句,神情甚是慈愛。
“多謝叔父關心。”
曄雲起深鞠一躬,告辭退出。
待離開曄盛府上,曄雲起策馬徐行,轉過街角之後,耳邊不知怎得復響起叔父最後那句話:飲食上要留心?這是尋常叮囑,還是另有所指?若是另有所指,豈不是在暗示他,飲食之中可能會有人下毒?
夜風拂過,已是霜降時節,涼意透體,曄雲起不禁打了個激靈,本能地勒住馬匹。
“公子?”跟在身旁的白察察詫異道,“怎麼了?”
曄雲起皺着眉頭,毫無由頭地說了句:“……這事不行……”也不知是在對白察察說,還是自言自語。
“嗯?公子您說的是什麼事?”白察察不解。
曄雲起只是輕嘆口氣,未答話,徑直回到家中。關於去拓城就任大司徒一事,他還想找爹爹再商量商量。
回到府中,他便聽說爹爹腿上的舊疾復發,疼得整個人直冒虛汗,請來鍼灸的大夫剛剛纔走,現在曄馳正臥牀靜養。
“雲兒。”曄張氏從房中出來,輕輕掩好門,以爲雲起來請安,壓低聲音對他道,“你爹爹剛剛睡下,莫再擾他了。”
曄雲起忙問道:“怎得舊疾會突然發作?往年不是都要入了冬才發病麼?”
曄張氏嘆道:“大概是這幾日操勞過度。你二叔說都不說一句,突然就回來了……”她平素從不在人後評論是非,說到此處便停了口,眉間微微顰起,顯是對曄盛不滿之極。
曄雲起扶着她,沿着畫廊,緩步而行:“要我說,咱們曄氏在谷中過得好好的,何必再理會拓城那些紛擾。眼下青丘被丹氏和公良氏把持着,三公議政根本就是擺設,這大司徒當不當的,還有什麼勁兒……”話未說完,便被曄張氏輕打了一下。
“莫要胡說,這話可不能讓你爹爹聽見。”曄張氏放柔語氣道,“你爹爹是族長,若大司徒之位在他手上給丟了,千秋萬代,這個罵名可就都在他身上了。我知曉,此番要你去拓城,是太委屈你了!可你爹爹一時半會兒也實在找不着合適的人選,要不然他也捨不得你去。好孩子,你就暫且忍一忍,我一定想法子讓你爹爹早些把你換回來。”
是了,爹爹是白狐族長,他自己雖不是長子,卻也是爹爹的兒子,這份責任,再推不給旁人。曄雲起心中暗歎口氣,去拓城就去拓城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步步應付着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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