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烏交鼓猛地擡頭看向公良鳳,雙目血光凜冽——曄雲起還是頭一遭見到這樣的雙目,充斥着憤怒、不甘、厭惡,憎恨,還有自卑,自賤,複雜之極!
面對這樣的目光,公良鳳不懼不怕,反倒挑釁地擡高下巴,直直與他對視。
丹澤與公良桐對視一眼,都沒吭聲。
“咳咳!”公良律輕輕咳了兩聲,“鳳兒,大司馬畢竟是大司馬,你不可無禮。”
聽了爹爹的話,公良鳳輕輕一笑:“爹爹說得是,是我無禮了。”
烏交鼓觸及公良律的目光,驟然間丟盔卸甲,眼中血紅依舊,卻已是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淒涼血色:“奉常大人……我、我、我當然不可能讓他回來!他上祭臺受天雷,被逐出青丘起,我就已經當他死了。他這次若敢回來,我作爲族長,就……就……”他緊張地思索着,似乎在想怎麼說才能讓公良律滿意。
“就如何?”公良鳳挑眉追問道。
“就、就……”烏交鼓痛下決心般,“就把他綁上祭臺,剜族徽,永遠逐出玄狐族!”
玄狐族徽與白狐、赤狐皆不同,自冠禮之日,由紋繡匠人紋於頸後,寓意玄鳥守護一生。想要去除族徽,只能割皮剜肉。狐族中人天生便有強烈的歸屬感,認爲若是族徽被除,便是死了也只能當個孤魂野鬼,無處容身。當年墨瓏寧願受血咒,失去靈力,也不願被剜去族徽。
曄雲起聽得心驚肉跳,昔日烏交鼓與墨瓏曾是軍中同袍,肝膽相照,生死與共。朝天城中,墨瓏也是爲了救下滿城將士的性命,纔會出此下策,挑唆敵軍掘了白狐祖墳。滿城將士之中,便有烏交鼓的一條命。而今物是人非,烏交鼓對墨瓏竟也這般絕情絕義。
一時間,舉座無聲,過了片刻,曄雲起才聽見公良律的聲音。
“倒也不必如此,大司馬消消氣。”他溫和道,“當年之事,墨瓏已受過懲罰,如今無緣無故的,怎好再將人綁上祭臺。你既是族長,將他管束好,莫讓他惹出是非來就好。”
烏交鼓連連點頭:“是是是,我知道,我明白。”
他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莫說公良鳳、丹澤等人瞧不起他,連曄雲起也看不入眼。曄雲起只是想不明白,公良律究竟用了什麼手段,竟能將烏交鼓這般拿捏於掌心之中。
侍女們又捧上新鮮烤好的鹿肉,丹澤勸菜勸酒,就勢將話題扯開,聊了會兒林泉谷的風土人情,又聊了一會兒新來的風雨神,說起要修繕風雨神廟的事情,最後纔將話題扯到丹青身上……
他暗暗朝公良桐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遂開口朝公良律道:“叔父,丹青這些年在燕行關真是不容易……”她想着在公良律面前多說說丹青的好話,好歹讓兩百萬銀兩有個着落,便是能着落一百萬兩也是好的。
公良律還未說話,公良鳳倒先開口了,笑道:“爹爹你瞧瞧,要不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呢,現下連小姑子的事兒她都操心上了。”
公良桐嗔怪地朝公良鳳道:“我說得是實話嘛!燕行關那麼苦的地方,她一個姑娘家,一守就是數百年,我們當哥哥當嫂子的不心疼她,誰心疼她。”
公良鳳朝公良律笑道:“我聽出來,這是想要錢!”
公良律溫顏看向丹澤。
話都說到這個地方,着實沒必要再遮遮掩掩,丹澤遂直言道:“燕行關城牆風化嚴重,過冬的衣物也需要置換,需要一筆銀兩修繕城牆,置換厚暖些的衣物。”他並不提兵器鏽鈍一事。
“丹青來信了?”公良律並不接他的話,儼然是一個關懷小輩的長輩模樣,“她有好些年都沒回拓城了吧。”
“是啊!”丹澤堅持不讓話題被岔開,陪着笑繼續道,“她一個人挺不容易的,此番也只是想要四百萬銀貝修修城牆。”
“四百萬銀貝!”
公良鳳爆發出一陣大笑。
笑聲刺耳之極,曄雲起雖對此事不甚明瞭,但也已隱隱有些同情丹澤。
“我若沒記錯的話,丹青守在燕行關近二百年,可連一場勝仗都沒打過,張口就要四百萬銀貝,她倒是真敢朝着你們這對親哥哥親嫂嫂開口。”公良鳳邊笑邊搖頭。
他所言雖是事實,但在這等場合說出,完全沒給丹青留半分面子,丹澤臉色不免有點難看。曄雲起在心中暗暗唏噓,他從前也許曾見過丹青,但也已完全不記得她的樣貌,只是想她一個姑娘家,竟能在燕行關那等荒涼之地守了兩百餘年,着實不易。
公良律此時方道:“丹澤啊,你雖是大司空,但這事我也得說說你。”
丹澤以爲公良律也想駁回兩百萬銀兩,又不好翻臉,只得敷衍一笑。
“你這當哥哥的都已成婚,怎得就不管管丹青的婚事?”公良律道,“她一個姑娘家,到現下都未成婚,說出去,人家要怪的便是你們這對哥哥嫂嫂。”
丹澤一愣,沒想到公良律說得竟是此事:“丹青的性子,您是知曉的,哪裏肯聽我們的勸。”
“我記得,她以前和墨瓏有過婚約。但墨瓏做下那等事情,你自然不能將妹子嫁給這等人。”公良律道。
丹澤忙道:“這是自然!”
公良律含笑道:“你心中就沒有爲她物色過別的人選?”
丹澤語塞片刻:“……丹青眼界高,尋常人等她也瞧不上,所以我想慢慢替她物色着。”
“眼前就有現成的一位,你還須何處找去。”公良律笑道,用手指向曄雲起,“你瞧瞧,曄二公子,論家世,論品貌,論才情,哪一樣配不上丹青!”
與愣住的丹澤相比,曄雲起已經驚呆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方纔明明是在討論向燕行關撥款的事情,怎得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而且還是婚姻大事!
丹澤心中也犯疑,不明白公良律此舉用意何在,當下只能打個哈哈,笑道:“曄二公子自然是上上人選,只是不知丹青意思如何,我也不能替她做這個主。再者,丹青性情古怪,我又怕耽誤了曄二公子。”
“這話說得不對,長嫂如母,長兄如父,你們倆不能做這個主,那還有誰會替她操心。”公良律又看向曄雲起,“曄二公子,你不會看不上丹青吧?”
這話實實在在叫人沒法接!曄雲起自然不能說看得上,也不能說看不上,只能陪着笑道:“只怕是我配不上丹青姑娘。而且,晚輩的婚姻大事,自己不敢做主,須得爹爹點頭纔行。”他只能將爹爹拿出來當擋箭牌,反正爹爹不在此處。
“謙遜穩重,很好很好。”公良律朝丹澤道,“你修書一封,送往林泉谷,兩家結親,是青丘的大喜事,想來曄馳必定贊成得很。”
自己若真敢替丹青做這個主,丹澤完全能想到後果,連忙道:“此事自然是極好,只是不急在這一時,畢竟是丹青的大事,我還是問她一聲妥當些。”
公良律笑道:“乾脆讓丹青回來一趟,一則爲這樁婚事,二則她想要四百萬兩銀貝,也得回來細細說明白銀錢用項,否則這麼一大筆銀錢撥出去,你就不擔心背後有人說你徇私情。”
聞言,丹澤怔了怔,聽公良律的話中之意,似乎只要丹青回來應允了這門親事,他便肯撥這四百萬兩銀貝?
“……三則嘛,你們兄妹二人也良久未見了,該團聚團聚,省得被人說你當哥哥的不近人情,將妹妹留在邊關不理不睬。”公良律看向公良桐,“你時常也勸着他,一家人畢竟是一家人麼。”
一家人……叔父似乎話中有話,聽得公良桐心中一緊,再看叔父神情,和藹可親,並無任何異樣,想來是自己多心了。
侍女們捧上用金盤所盛的酥山,放到諸人面前。酥山通體雪白,被雕刻成山巒模樣,剛剛澆淋上的新鮮蜂蜜順着山勢往下流淌,用金匙挖一勺混着蜂蜜的酥酪,放入口中,酥酪入口即化,蜂蜜香甜潤澤,回味無窮。
只可惜,這樣的美味到了曄雲起口中,卻是食之無味。此刻,他心中正暗暗叫苦不迭:若丹澤當真給爹爹去信提親,這該如何是好?應該不會吧,方纔瞧丹澤言語之間,對這門親事也不甚熱衷……想到此處,他偷眼去看丹澤,後者正凝眉思索,大概也是在考慮此事。
此後,又有歌舞助興,仙樂飄飄,紅袖妙曼,想來是拓城中聞名的舞姬。無奈曄雲起已是無心欣賞,倒是公良家父子處之安然,照樣欣賞歌舞,閒聊漫談。烏交鼓眼中似只有酒肉,再無旁物,自始至終低頭飲酒喫肉。
一時宴終,已近夜半,丹澤夫婦親自送衆人上馬車。
“按青丘的規矩,掌大司徒印,須得在冬至這日舉行祭天儀式。眼下距離冬至雖還有些日子,但曄二公子先行就任也無妨,待冬至時再正式舉行儀式。明日我吩咐一聲,先讓司徒座下的兩名奉事過來見過公子,他們原跟着你叔父,對於司徒所掌管的事務也比較熟悉。”丹澤朝曄雲起道。
“如此甚好,多謝司空想得周到!”曄雲起施禮,與衆人作別。
葉景將他扶上馬車。白察察晚了一步,馬凳已經撤掉,只得手腳並用地爬上馬車去。葉景瞥了一眼,見他肚子溜圓,也不知都填些什麼進去。
公良鳳臨上馬車之時,見丹澤在稍遠扶公良律上車,便朝公良桐招招手。公良桐忙快步過來:“哥哥有事?”
公良鳳看着她,笑容詭異,低低道:“幫着丹青來向我們要銀兩,你還真是丹家的好媳婦!”
“我……”
“你做得沒錯,如今你姓了丹,和他纔是一家子。”
公良鳳冷笑着,返身上車,甩下車簾,不再理會她。
公良桐楞在當地。
待幾輛馬車都已離開,丹澤見公良桐猶立在當地不動,上前笑道:“怎得了?捨不得?”話音才落,便看見她雙目中似有水光。
見丹澤喫驚的模樣,公良桐自知失態,忙遮掩道:“沒什麼,尋常睡得早,今夜熬到這會兒,着實困了。”
隱約記得方纔公良鳳把她喚過來,不知說了什麼,丹澤又不好問,因爲即便問了她也不會說,只得暗歎口氣,心疼地摟了摟她:“那就快回去歇着吧!今日辛苦你了,酒菜歌舞都安排得極妥當。”
公良桐輕輕點了點頭,返身朝府內行去,兩名侍女趕忙上前來扶。
丹澤望着她的背影,暗歎口氣,自回到書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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