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下碗麪就好。”葉景在喫食上倒不挑剔。
曄雲起在司空府中雖坐了一晚,卻也是食之無味,當下道:“如此,也給我來碗麪湯。察察,你喫不喫?”
白察察從馬車上爬下來,沒來得及回答就先打了個嗝。
“……罷了,你別再吃了。”曄雲起掃了眼白察察圓溜溜的肚子,“貼秋膘也不能這麼猛。”
白察察忙湊上前道:“公子,酥山可真好喫,咱們府裏頭也有吧?”他所坐的那席並未給每人都端上一盤小酥山,而是上了一盤大酥山,放在席中,各人自行取食。白察察畢竟年紀小,喜甜食,小小一人,幾乎栽在酥山裏頭不出來了。
瞧他一臉的饞相,曄雲起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家的小書童多半是在人前失儀了。自打曄雲起把他撿回來,就未曾像模像樣地管束過他。在谷裏倒可以不在意,但眼下身處拓城,失儀便是丟了白狐族的面子,實在不能不留神了。
“察察,以後在外頭喫東西,只能喫半飽。”曄雲起叮囑他,“再喜歡的東西,最多隻能喫三口。”
白察察一臉驚詫和委屈。
曄雲起安慰道:“等回了府裏,再由着你喫,在外頭你且忍忍,爭口氣啊,別讓人家說咱們的閒話,萬一傳到我爹爹耳中,可不是件好事。”
礙於族長的威嚴,白察察只得深明大義地點了點頭:“那……我也想再喫碗麪。”
“行,喫!”
一盞茶功夫後,內堂飄出麪湯的清香。葉景與白察察各自盛了碗麪,獨曄雲起只要了一碗麪湯,熱乎乎地捧在手中取暖,間或着喝兩口,怔怔出神……
“公子,你們那席上肯定有許多好喫的吧?”白察察把一根麪條吸溜進肚子,忍不住問曄雲起。這兩日他已發覺拓城喜肉食,正是極對他的口味,不似谷中喫得清淡。
曄雲起自在席上喝了曲醹之後,即便後來吐了出來,始終還是覺得腥氣未消,後面的菜餚食不知味,只覺得一晚上的佳餚都抵不過手中這碗麪湯。
“他們喝的酒,摻了狼血。”他看向白察察,“你覺得算好喫的麼?”
白察察露出驚駭之色,看向面色沉鬱的葉景,奇道:“故意要和葉大哥過不去?”山海大陸上約定俗成的禮儀,宴席上不得出現與賓客同族的食物或者其他用品,例如邀請了狼族,就決不能端上用狼肉烹製的菜餚,席上陳設也不能有狼皮褥子等物。若是邀請狐族,主人家若是穿了件狐皮披風,或者圍着一條狐尾圍脖,也是極爲失禮。若是所請是草木之人,便連傢俱等物都須得留意,例如請了松樹精怪或是楊樹精怪,那麼就連松木傢俱和楊木傢俱,一併連同所用的楊木杯,楊木箸都須得換掉。
“那倒不是,正宗的曲醹應該摻猩猩血,丹澤買了兩罈子假酒。”曄雲起也不知是在同情丹澤,還是同情自己,“不過公良律的話也不能盡信,說不定他就因爲葉景也在,才故意說摻了狼血,反正旁人也嘗不出來。”
葉景冷哼了一聲,埋頭接着吃麪。
白察察不解:“公良律爲何要和葉大哥過不去?”
“不是,他是想……”曄雲起覺得解釋起來太麻煩,“算了,你要這麼想也行,反正他們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公子,我隱約好像還聽見他們提到你的婚事?”白察察記得當時自己正啃烤羊腿,關節處的蹄筋特別香,耳邊忽飄來一句“曄二公子,論家世,論品貌,論才情,哪一樣配不上丹青!”,他雖不知曉丹青是何人,但對自家公子的品貌才情信心滿滿,當下邊啃着羊腿邊連連點頭。
想起這事,曄雲起連麪湯都喝不下去了,擔憂地看向葉景:“他們……應該只是順口那麼一說吧?”
葉景沉思片刻,如實道:“看樣子不像是順口一說,至少公良律認真得很,至於丹澤……他倒好像一直在設法推脫。”
不明狀況的白察察鼓着腮幫子,惱怒道:“咱家公子這麼好的人,他還推脫?真是不識擡舉!”
話剛說完,他頭上就吃了一記曄雲起的爆栗子。“小孩子家不許亂說話!”教訓完他,曄雲起鬆了口氣,“……那就好,只要丹澤不鬆口,他們就不會來逼我。”
葉景思量道:“我覺得公子不必太過憂心,公子的婚事須得族長點頭纔行。丹青畢竟曾經與墨瓏有過婚約,即便丹澤有意將她許配給公子,族長也斷然不會同意。”
曄雲起想了想,嘆息道:“也是,我爹都已經把我坑到拓城來了,應該不忍心再坑我一次。”
葉景搖頭一笑,佯作沒聽見。遠在林泉谷的曄馳還在燈下看賬冊,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此時的丹澤也回到書院之中,躺在榻上,仍是了無睡意——公良律撮合丹青和曄雲起,究竟是何用意?直聽外間梆子敲過四聲,他索性披衣起牀,復燃起燭火,行到東面窗前,輕叩了幾下窗櫺。
窗外高高的梧桐樹上,一隻眯眼養神的海東青聽見屋裏動靜,立時睜開眼睛,抖擻羽毛,振翅飛到窗邊。丹澤打開窗子,讓它進來,海東青落地,化爲朱殊北。
“你啊,見一回公良律就得失眠一回。”朱殊北笑道。
丹澤以手扶額,皺眉道:“你幫我想想,公良家這老傢伙爲何突然想要撮合丹青和曄雲起?”
朱殊北想了想,就道:“爲了挑撥墨瓏來對付丹家吧。丹青從前畢竟曾與他有過婚約,如今把她許給曄家,無非就是在墨家臉上再踩兩腳。墨家原本就和曄家有夙仇,如此一來,連咱們丹家也一併捲進去。”
丹澤看着他,半晌才道:“你都能想明白,那麼事情肯定沒這麼簡單。”
朱殊北傷自尊了,手一抖,化出翅膀來,就預備振翅飛走:“那你還喚我作甚,我回去睡覺!”
“哥哥、哥哥……”丹澤忙攔住他,“我想得和你是一樣的,可總覺得那老傢伙沒這麼簡單,你再幫着我分析分析!”
雙翅環攏,彷彿抱臂而立,朱殊北往牆上一靠,頗犯難道:“猜他的心思,反正我不成……不過我覺得和曄家結親,對咱們來說,是件好事。”
“我也覺得不是件壞事!”丹澤亦點頭道,“曄家雖說在青丘不得勢,但藥材生意這些年卻是做得風生水起,銀錢不缺。咱們與曄家結了這門親,也能名正言順地插手這門生意。對於曄家來說,藉着咱們的勢,生意也能做得更大,論起來是件兩全其美的好事!”
朱殊北也道:“還有一樁好事,丹青姑娘嫁了他,以後再伸手要銀兩,也不會只朝公子你要,曄家肯定不能袖手旁觀。”
“對對對!”
一想到這層,丹澤立時眼睛發亮,這些年來,年年都需得爲丹青籌措十幾萬或是幾十萬銀貝作爲軍餉糧餉,今年更甚,爲了修繕城牆,需要四百萬兩銀貝。若丹青嫁給了曄雲起,曄家好歹得承擔一半吧?而且,以曄家的財力,這筆銀貝完全拿得出來!
“你說的對!”丹澤按耐不住興奮,站起身來,“這門親事一定得結!只要咱們和曄家關係好,等於是找到一處小金庫。”
“可墨瓏呢?”
“有這些好處,即便與墨瓏槓上,也是值得的。再者,墨瓏在外頭漂泊多年,青丘已無根基,孤家寡人一個,不足爲懼。”口中雖如此說,丹澤心裏其實還是惴惴不安,只是眼前爲了籌措銀兩,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朱殊北不放心道:“公良律會不會還存着別的心思?”
丹澤凝眉思量,道:“燕行關內丹青所率兵馬十萬,若得曄家支持,還可再招兵買馬,足以與公良長所率的長風軍勢均力敵,到了那時節,我就不信公良律還敢如此囂張……”
“公子說的是。”
朱殊北不禁想起往事——當年率領長風軍的本是丹川滸,丹澤之兄,不料在一次追擊中,丹川滸誤中敵軍圈套,所帶百人小隊盡數殞命。若是丹川滸還在世,也不至於兵權旁落到公良長身上。
想到這樁親事的前景着實光明無限,丹澤立時就起身鋪紙研墨,預備給丹青寫信。
“我趁夜就把信送去!”朱殊北在旁道。
才寫下“吾妹青兒,見字如面”八字,丹澤似想到什麼,筆鋒一頓:“不行,以丹青的性子,肯定不會同意,說不出還會鬧出什麼事來。信裏頭暫且不能提,只說讓她回拓城團聚,待她回來之後,我再慢慢向她說明此事。”
“尋個什麼藉口讓她回來?”丹青的性情,若以家人團聚爲藉口,只怕她不會理會。
丹澤一笑,胸有成竹道:“爲了四百萬兩銀貝,她肯定會回來。”
狼毫筆飽蘸墨汁,行雲流水,片刻功夫丹澤便將家書寫成,待墨跡一干,折入信封,滴蠟封口,蓋上私章,然後把信交給朱殊北,吩咐道:“明日一早,叫人快馬送去。”
朱殊北道:“我走一遭便是。”
丹澤搖頭:“這只是普通家書,若你親自去送,丹青定會生疑。萬一你禁不住她的鬼把戲,叫她把話給套出來,怎麼辦?”
丹青小時候便聰明得很,如今經過世事歷練,論起心眼子,三個朱殊北綁在一塊兒也敵不過她。朱殊北想想覺得有理:“那還是算了,這姑奶奶我可惹不起。”
次日,天色尚早,曄雲起便已起身,喫過早食,又喝了湯藥,還是覺得頭昏腦重,便仍回牀上躺着去。躺了不到半個時辰,忽想起昨日答應了了丹澤,要把繪一副風雨神的畫像,他連忙披衣起身,連聲喚白察察來研墨。
在谷中,白察察向來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然後起來喫頓飯,曬着正午的日頭接着睡,直睡到日頭西沉,再起來喫頓飯。曄雲起自己也是個閒散之人,對他無甚要求,只由着他睡去。
如今來到拓城,樣樣事情都與谷中不同,白察察昨夜裏喫多了,了無睡意,瞪着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一晚上壁虎在牆頭爬上爬下,天亮後剛想好好睡一覺,不想又被曄雲起叫起來。
他邊打着哈欠邊研墨,看曄雲起提筆揮毫——
一位清新秀雅,容色極美的少女很快出現在筆端,美目流盼,手中的牧雲鞭金光璀璨,愈發襯得她仙氣卓然。
那日馬車遇險,白察察驚得東躲西藏,壓根沒看清靈犀的樣貌,如今一看曄雲起所繪之人,不由得張口結舌:“這、這就是那日救下馬車的風雨神?她長得可真俊啊!”
曄雲起提筆,偏過頭咳了幾聲,然後仔細端詳畫紙,皺眉搖了搖頭:“還是沒畫好,畫不出靈犀姑娘的□□來。”說着便欲伸手去扯下紙來,想重新再畫。
正巧胡文立在外頭叩門,稟道:“公子,司藥臺來了兩名奉事,我讓他們在外堂候着。”
曄雲起應了一聲,只得擱筆更衣,讓葉景把這幅風雨神像送去給丹澤,自己匆匆前往外堂見這兩名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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