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曄雲起不敢怠慢,忙上前施禮:“雲起初來,諸事不曾理會,未請教兩位貴姓?”
高者道:“在下李補中。”
矮者道:“在下高益氣。”
補中益氣,曄雲起不由心中暗笑,這兩位姓名倒是與司藥臺相得益彰。
看白察察困得很,恐怕路上打起呼嚕來惹人笑話,曄雲起便乾脆讓他在家接着睡覺,自己另帶了兩名侍從出門。
兩位奉事領着曄雲起一路往司藥臺來,在拓城裏,大司徒所管的也只有一個司藥臺而已。曄雲起少年時曾在拓城住過,而後便一直隨孃親住林泉谷,五百多年間都未再來過拓城。此時馬車徐徐而行,看着街道兩旁,甚是陌生。陰沉沉的天,當遠遠的祭天台上擺放的那尊巨鼎映入眼簾時,他才感覺到幾分熟悉。
青丘曾經大旱十九年,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他、墨瓏和丹澤皆是在大旱期間出生。還是幼童時,他還常常與他們一塊兒玩,在校場追逐嬉戲。比他們大些的曄直和丹川滸在旁比劃着新得的兵器。最小的丹青哄着朱殊北蹲下來,趴在他背上,努力想讓朱殊北揹着自己到天上飛一圈。那時節,三狐族還不曾有那麼多罅隙,不曾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到生死相見的地步……
馬車拐過街角,隔開曄雲起的視線,司藥臺已在不遠處。曾經,大司徒並不僅僅只掌管司藥臺,還有司農臺,太醫丞等等,僅僅司農臺便囊括了青丘各地的賦稅、鹽鐵專賣、貨幣管理等等繁雜事務。如今白狐族落魄,大權旁落,僅僅剩下一個小小的司藥臺。
“司徒,請!”
下了馬車,兩位奉事引着他進入司藥臺,侍從跟隨在後,先帶他去看了存儲藥材的庫房,然後再回到大堂,將近幾年來的出入賬冊捧出來給他看。
曄雲起在林泉谷是個不管事的,賬冊雖然看得懂,但不耐煩看,最多偶爾幫着孃親算算開銷賬目,也是極難得。眼下見了這幾沓子賬冊,便倒吸了一口氣,順手拿一本翻看,上頭密密麻麻的藥材名稱、斤兩、數額撲面而來,他只翻了幾頁就覺得眼睛直髮漲。
“這些……我一時也看不完,拿回去慢慢看吧。”他合上賬冊,復放了回去。
李補中陪笑道:“司徒拿回去慢慢看自然是不要緊的,只是眼下司藥臺有幾件要緊的事情,須得等司徒的指示。”
“何事?”
李補中朝高益氣使了個眼色,高益氣忙上前道:“去年在渝山郡訂了一千斤麻黃,可今年夏天那邊發了水,全淹了,銀兩是去年早就付過的,眼下卻收不到藥材,渝山郡那邊也不肯退銀兩,說是讓咱們等明年。”
曄雲起皺眉思量。
李補中接着道:“這還是頭一則,第二則是燕行關的丹將軍兩月前就定了一批藥材,其中祛風丸要四百丸,可製作祛風丸需要的麻黃和獨活,咱們這裏都不夠數。這可是軍需藥品,按期交不上,耽誤了軍機大事,卑職們可擔待不起這個罪名。”
曄雲起扶額,也覺得頭疼。
“還有第三則,”高益氣道,“黑齒國今年遭了蝗災,要求歲貢上增加可滅蝗的一通散三百擔,一通散的主料是白礬,咱們青丘沒有白礬礦,須得從外頭買。三百擔的一通散,須得白礬三千斤,按如今白礬的市價,估摸着需要三萬兩銀貝。”
“歲貢?!”未料到黑齒國何時已變得這般無恥,曄雲起皺眉道,“此事,丹……大司空怎麼說?”
“司空要我們加緊籌辦。”
曄雲起暗歎口氣,無奈道:“那就買吧。”
“正是爲難在此處,”李補中忙道,“眼下司藥臺根本拿不出這麼多銀兩來。不光是之前定麻黃的銀兩,其他零零總總,莫約還有二十多萬銀兩未收回來。”
曄雲起驚了半晌,然後問道:“既然要採買,司空應該會撥銀兩下來。”
“是撥了銀兩,可很快就用掉了。”高益氣理直氣壯道。
曄雲起覺得不可思議:“用到何處去了?”
“都是用在要緊地方,虎嘯關的長風軍,軍中鬧痢疾,緊急調用了一批芍藥、當歸、黃連等藥材。其中黃連不足,臨時高價採購了送去的。還有咱們存儲藥材的庫房,您今日看到的已是修繕過的,之前的庫房又潮又黴,生生擺壞了好些藥材,損失重大,所以咬咬牙花了十幾萬銀貝把庫房都修繕了一遍。”
如此說來,銀兩也沒亂花,都是用在該用的地方。曄雲起在一堆賬冊中扶額,悵然地想:這般拆東牆補西牆,銀兩終究還是沒了,接下來的事兒怎麼辦?
“司徒、司徒……”李補中輕聲喚他。
曄雲起回過神來,無奈問道:“眼下最要緊的是什麼事?”
李補中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丹將軍要的祛風丸。”
“還缺多少?”
“現有二百丸,還差兩百,可咱們這裏僅存麻黃不到十斤,這些須得留着,已備不時之需。”
曄雲起思量片刻,麻黃倒是可以從自家藥鋪先調貨,讓司藥臺寫個欠款的單子,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還是得想法子弄出銀兩來纔行。“從渝山那邊先把銀子要回來不行麼?”他問道。
“司徒,渝山郡那帶民風彪悍,此事只怕不易。”李補中嘆道。
“再彪悍也得講理吧。”曄雲起看向他二人,“這樣吧,高奉事,辛苦你往渝山郡走一遭,和他們好好說,先把銀兩拿回來,等來年麻黃產出來了咱們再買。”
“司徒,我……我恐怕不行……”高益氣沒想到他會派自己去辦這事。
曄雲起溫言鼓勵道:“此事若能辦成,我給你記一大功!”
“司徒……”
李補中也幫腔道:“既是司徒的吩咐,你就不要再推辭了。”
曄雲起新官上任,自然不好駁他,高益氣只得道:“卑職領命!”暗自心想,此番正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事情總得一件一件解決,曄雲起預備去藥材鋪走一遭,看看鋪中麻黃的庫存情況,若是有現成的祛風丸就更好了。桌上賬冊着實太多,他便命人先將賬冊封入箱中,然後送到大司徒府。
高益氣因要動身前往渝山,提前告退,先行去整理此番出行所需之物。李補中陪着曄雲起一起出了司藥臺,一同上了馬車,往距離最近的曄家藥材鋪去。
馬車才拐過街角,眼看前頭便到藥材鋪了,忽然馬匹受驚,高高揚蹄,馬車猛地一震,停在當地,緊接着便聽見車伕氣急敗壞的罵聲:“不要命了你!”
曄雲起掀開車簾,看見一位身穿醫官服飾的青年男子伸臂擋在馬匹前,滿面焦慮之色。兩名侍從上前,直接將他按倒在地。
“請問新任大司徒可在車上?!”
這男子掙扎問道,他雖不認得曄雲起,卻認得大司徒府的馬車,待看見隨曄雲起從馬車上下來的李補中,面上焦慮之色頓時轉爲惱怒,他徑直朝李補中嚷道:“李奉事,此番太醫丞奉命前往珉水救災,司藥臺所調撥的藥材十之七八是黴爛之物,致使病情延誤,災民妄死,你如何解釋?!”
李補中看此人衣飾,不過是太醫丞中一個不入流的小小醫官,竟然敢在自己面前這般無禮,皺眉訓斥道:“藥材出庫時,都是由你們太醫丞的人當場查驗清點。你們自己醫術無道,治死了人,倒來反咬一口,真是無稽之談!”
原來是太醫丞的醫官,曄雲起擺擺手,示意侍衛鬆開他。
“你血口噴人……”年輕醫官站起身來,憤怒之極,從懷中抓出一包藥材,“這些藥材,你自己看看!”
曄雲起見這名醫官雙目似要噴出火來,憤怒之情,溢於言表,不似作僞,便伸手接過那包藥材,邊翻撿邊緩聲問道:“究竟是何事?”
“大司徒,不必理會這等人。”李補中忙朝他道,“出庫的時候司藥臺和太醫丞兩邊都有人負責查驗輕點,然後在格目上簽字。卑職將格目收得妥妥當當,不怕他誣賴。”
手中這包藥材中有防風、川穹、當歸、芒硝等物,應該是治療惡寒發熱,頭暈目眩,外感風邪之症。即便不細看,也有一股黴味沖鼻而來,曄雲起皺眉將這包藥材遞給李補中:“確是發黴了。”
“司徒不知,專有這等小人,故意弄包發黴的藥材來誣陷司藥臺,爲得就是將罪名推到司藥臺,他們便好脫罪了!”李補中道,“退一萬步說,即便藥材出了問題,也是在他們手上出的問題,或是運輸或是保管,總之推不到司藥臺的頭上。”
兩邊各執一詞,曄雲起一時間也斷不了是非,只得對李補中道:“話雖如此,但既然出了這等事,咱們這邊也應該再仔細查一遍,盡職盡責嘛。”
“是是是,司徒說的是!”
李補中轉向那名醫官,皮笑肉不笑道:“要查是吧,走吧!”
“等等!”曄雲起喚住那名醫官,“你姓甚名誰,在太醫丞任何職?”
那醫官以爲曄雲起詢問姓名的目的是爲了讓上司懲戒自己,反正他敢當街攔下馬車,莫說革去官職,便是要下獄也不在乎了,當下朗聲回答道:“在下姓任名廣,太醫員吏。”
曄雲起點了點頭,揮手讓他們去了。藥材鋪便在前頭,他也不再上馬車,信步走了過去。在藥材鋪中耽擱大半日,說服了不情不願的掌櫃,挪出部分祛風丸先給司藥臺暫時支應着。忙完此事,待他回到大司徒府中,已近黃昏時分。
前堂中,白察察睡足了覺,精神飽滿,一邊剝橘子一邊晃悠腿。葉景在旁抱劍而坐,靜靜閉目養神,面前是曄雲起命人從司藥臺搬回來的箱子,聽見外間腳步聲傳來,他即刻睜眼。
“公子,你回來了!”看見他,白察察立時跳下椅子,朝他奔過來。
曄雲起微微一笑,摸摸他的腦袋,緩步進屋。
葉景有禮喚道:“公子,畫像已送至司空府上,司空回贈了一簍醉桔,說是今年剛下樹的,算是他的一點謝意。”
“我替你嚐了好幾個,真甜!”白察察忙補充道。
曄雲起卻是有件正事一直壓在心裏,沒顧上看桔子,朝葉景道:“葉景哥哥,有件事要麻煩你走一遭。”
“公子儘管吩咐。”
“太醫丞有一名太醫員吏,名喚任廣,你去打聽一下他家住何處,入夜之後悄悄把他帶到我這兒來。”他吩咐道。
葉景領命而去。
司藥臺送來的箱子是封上的,故而無人敢打開,白察察好奇得很,之前便用鼻子貼着箱縫聞了一圈,也沒聞出來是什麼東西:“公子,這箱子裏裝着什麼?不是喫的對吧?”
“你打開吧。”
曄雲起懶懶地往圈椅上一靠,支肘撐頭,看着白察察從箱中將賬冊拿出來。
“這是什麼?”白察察翻開其中一本,藥材名他倒是認得大半,可密密麻麻的數字卻看不懂。
“察察,從今日起,我開始教你看賬冊吧。”曄雲起語氣甚是溫和。
“這是賬冊?!”白察察是一看書就要犯困,更別提費腦子的賬冊,連忙把燙手山芋放到他手上,“公子,你肯定餓了吧,你先喫點桔子墊墊,我去廚房催催……”
不待曄雲起說話,他已一溜煙地跑得沒影。
曄雲起復靠回椅背,無可奈何地看着手中賬冊,再看向箱子裏的那一沓子,倦意上涌,澎湃如潮汐——司藥臺究竟虧空了多少?二叔究竟留了個什麼樣的爛攤子給他?爹爹究竟是讓自己跳進了一個什麼樣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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