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作者:殊晚
後面幾天,陳硯都會帶着宋靜原到外面的各處逛逛。

  他們回了萊河街,那家餛飩店居然還開着,只不過店面重新裝修過,顯得乾淨大氣不少,老闆也換成了一箇中年男人,應該是那個老奶奶的兒子。

  兩個人推門進去,老闆出來招呼他們,看見陳硯的那一刻頓了幾秒,和他打招呼:“小夥子,好久不來了啊。”

  陳硯笑:“畢業後回來的次數不多。”

  菜單和從前還是一樣的,他們要了兩碗鮮肉餛飩,老闆到後廚忙活起來。

  過了沒幾分鐘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被端了上來,老闆熱情地和陳硯搭話:“這是你女朋友吧?”

  “是。”

  “你們很般配。”

  “謝謝。”陳硯禮貌地寒暄,“之前還是她帶我來的這家店。”

  “是高中同學啊?那之前高三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和她一起來過,每次都是你一個人。”

  宋靜原正把一個餛飩往嘴邊送,聽見這句話後愣了下,不小心咬破了舌頭,熱湯燙在上面,疼得發出“嘶”的一聲。

  “小心一點。”陳硯提醒她,又和老闆解釋,“我女朋友高中學習好,不捨得帶她出來和我瞎混。”

  老闆沒起疑心,店門被推開,又笑呵呵地去招待其他人。

  宋靜原半天沒緩過來。

  高三的時候他們已經分開了,陳硯卻沒提。

  “想什麼呢?”愣神的功夫,陳硯已經坐到她旁邊了,手指捏着她下巴,“張嘴我看看。”

  “沒事兒。”雖然這麼說着,宋靜原還是乖乖張開嘴,像是小孩子一樣由着他檢查,說話含糊不清,“就咬了一下。”

  “還疼嗎?”

  宋靜原搖頭。

  “你高三的時候經常來嗎?”她問。

  “嗯,有時候下了晚自習會過來。”

  宋靜原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一個畫面。

  少年穿着整潔的校服,黑色書包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邊回憶他們從前一起過來的情景,一邊安安靜靜地喫着餛飩。

  想想就讓人心酸。

  ……

  回江北的前一天,陳硯中午的時候接到陸俊遠的電話,說是要在他走之前再聚一次。

  宋靜原想留在家裏收拾下行李,沒跟着過去。

  收拾完東西的時候才下午三點,時間還早,陳硯給她發消息說晚飯可能回不去了,讓她自己出去找點好喫的。

  宋靜原回了個好,擡頭看向窗外,今天天氣格外好,陽光明媚,積雪融化,就連院子裏的繡球花都抽出了新芽。

  她突然想回老房子看看。

  那裏的鑰匙一直被她帶在身上,只不過這些年回崎源都比較匆忙,大多都是去墓園看奶奶,倒是一次也沒回去過。

  她洗了個澡,吹乾頭髮後換上衣服出門,慢悠悠地往那個方向走。

  近些年崎源不少地方都翻新擴建了,這片老城區卻沒什麼變化,還是記憶中破舊殘敗的樣子,奶奶最喜歡的那株丁香花不見了,就連健身器材都被移走,留下一個個不怎麼美觀的土坑。

  宋靜原眨了眨眼睛,很多記憶涌上腦海。

  樓梯間的聲控燈還是壞的,窗戶採光也不太好,因爲沒有物業過來打掃,空氣中飛揚着塵土的味道,宋靜原被嗆得咳嗽了幾下,最後在自家門前停下。

  鑰匙插進去,鎖眼有些軸,擰了好幾下才擰動。

  這房子很久沒人住了,按理說應該有很濃的潮溼味,宋靜原做好心理準備推開門,卻沒有聞到那些難聞的味道,彷彿她剛剛離開不久。

  宋靜原錯愕幾秒,擡腳走進去。

  客廳的茶几上甚至連灰塵都沒有太多,廚房裏還維持着她離開時的樣子。

  再往裏,是她和奶奶的房間。

  當她目光掃到自己房間的那一刻,大腦嗡的一聲。

  書桌上面的架子整整齊齊放了許多高中課本,桌上添了一盞新臺燈,牆壁上貼着幾張成績單。

  她走到書桌旁邊,彎腰看牆上的成績單。

  有高三九班,也有高三二班的。

  是陳硯的成績單。

  她走的時候,沒有換掉房門上的鎖。

  也就是說,她離開後,陳硯並沒有搬走,而是一直住在這裏。

  宋靜原心臟猛縮了下。

  她擡手抽出書架上的化學課本,翻開,上面果然寫着陳硯的名字。

  課本上密密麻麻記了不少知識點,有些還用紅筆標註了出來,書本的紙張有些發皺,看得出來被翻過很多次。

  宋靜原又抽了另一本書出來,旁邊的筆記本不小心被帶出來,啪嗒一聲砸在地上。

  她彎腰去撿,因爲書皮太滑,從手裏再次脫落出來。

  於此同時,穿堂風從客廳吹過,紙張被吹的摩挲作響,一沓厚厚的卡片從筆記本中滑出,還有幾張泛黃的演算紙。

  宋靜原沒有多想,伸手拿起那幾張紙,但是當她看清楚上面的內容後,指甲深深陷進肉裏,嘴脣都被咬出一道血色。

  第一張上面是一份簡易的地圖,以崎源爲中心,周邊用紅筆畫了五個圓圈,裏面圈着五座城市,中間還有一系列數據標註。

  梅山:距離崎源85公里,共有三所高中,梅山一中,梅山實驗高中,梅山第二高中

  陽臨:距離崎源127公里,共有三所高中,陽臨高中,陽臨十二中,陽臨恆德高中

  津川:距離崎源93公里,共有兩所高中,津川一中,津川三中

  新城:距離崎源118公里,共有兩所高中,新城高中,新城二高

  盤河:距離崎源216公里,共有四所高中,盤河實驗高中,盤河十中,盤河三中,盤河外國語高中

  這些城市是距離崎源最近的五座。

  宋靜原指尖開始發顫,視線一點點模糊起來,扶着桌角翻開了第二張紙。

  這次變成了一份計劃表。

  9月12-13日梅山一中、梅山實驗高中、梅山第二高中

  9月25-26日陽臨高中、陽臨十二中、陽臨恆德高中

  10月16-17日津川一中、津川三中

  這八所高中上面被打上一個大大的紅叉。

  最後定格在11月5日,新城高中。

  預想中的紅叉並沒有出現,而是被一個圓圈代替。

  旁邊還有兩行字——

  今天崎源下了第一場雪。

  我終於找到你了。

  宋靜原突然覺得呼吸困難,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上,眼前一片眩暈,幾乎要昏過去。

  眼眶痠疼得難以忍受,溫熱的液體順着臉頰滑落,砸在棕褐色的地板上,暈出一片痕跡。

  宋靜原伸手去拿那些散落的卡面,翻過來第一張:

  k7361次列車崎源——梅山

  是一張火車票。

  宋靜原咬着脣內的細肉,因爲太過用力,咬出一道口子,血腥味在口腔裏蔓延開來,腥鹹一片。

  她又去翻其他的卡片。

  兩張到梅山的火車票,兩張到陽臨的火車票,兩張到津川的火車票,還有幾十張到新城的火車票。

  她讀高三那一年,陳硯每週都會抽時間去一次新城。

  ……

  宋靜原忘記自己是怎麼從那個房子裏走出來的了。

  腦海中只剩下那張泛黃的地圖,被折了一次又一次的計劃表,還有幾十張車票。

  她不知道陳硯是怎麼找到她的學校的,她當時走得很乾脆,沒和任何人提起過自己的去向,更沒留下一點線索。

  她也沒想過陳硯會去找她。

  他算準了自己不會去大城市,只能在附近幾個小縣城生活。

  所以他列出了她可能去的所有城市,用最笨拙的方法,一個一個找過去。

  有一次是週五,他買了晚上十點的車票,應該是晚自習結束後過來的,到達新城的時候已經快要半夜了。

  她無法想象少年一個人站在陌生的街頭上,看着人潮涌動,該何去何從。

  ……

  宋靜原彷彿行屍走肉般在大街上游蕩。

  天空突然被烏雲遮蓋,黑壓壓一片,狂風肆虐張揚地拍打在道路兩旁的樹枝上,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不等人反應過來,密而大的雨點子迎面砸過來,穿透她薄薄的衣衫,涼意襲遍全身。

  宋靜原向旁邊的屋檐下面跑,站定後發現身後是一家小酒館。

  正是很多年前那個平安夜,她和沈枝意來過的那個。

  裏面已經被重新裝修過了,宋靜原推門進去,玻璃門將外界的冷空氣隔絕開,室內一片溫暖,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酒香。

  在角落的位置上坐下,頭頂暗紅色的燈光有些晃眼,服務生問她要喝些什麼,宋靜原對着桌子上那個單子,胡亂指了好幾個,又要了一打啤酒。

  那些酒很快就被送了上來,在面前擺了一排,花花綠綠的,好多她都沒見過。

  盯着看了半天,她拿起最右邊那瓶倒在玻璃杯裏,是淡粉色的液體,還挺好看。

  她拿起酒杯仰頭喝了一口。

  沒有酒精的辛辣味,反而帶着些甜。

  她很久都沒有喝醉過了。

  也許喝醉了,心裏的難過就會少一點。

  陳硯從陸俊遠那裏出來已經快要十點了,本來打算八點就回家,但那幫兄弟不肯放他出來,後來還是陳硯說,再不回家今晚就只能睡沙發了,才勉強脫身出來。

  中途他給宋靜原發過一條消息,但是一直沒回。

  以爲是小姑娘嫌自己沒陪她,故意鬧脾氣,陳硯便到附近還沒關門的花店挑了一束花,又去甜品店買了她最喜歡的草莓蛋糕。

  小女生嘛,就得好好哄着。

  剛剛下過一場雨,街道溼漉漉的,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鐵鏽味兒,寒風一吹,像是把利刃刮在臉上,生疼。

  陳硯剛準備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口袋裏的手機卻響了,拿出來,發現是宋靜原打過來的電話。

  他騰出一隻手,滑動接聽,話筒裏卻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陳硯眉心微皺:“你是?”

  對方解釋自己是酒館的服務生,說酒館已經要打烊了,但是宋靜原喝醉了酒沒法走,問他能不能過去接一下。

  陳硯要了酒館的地址,立刻打車過去。

  五分鐘後,陳硯推開酒館的門,看見宋靜原伏在桌面上,面前擺了好幾個空酒瓶。

  “這都是她一個人喝的?”陳硯問一旁的服務生。

  “是的。”

  陳硯付過錢,禮貌道:“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把宋靜原從椅子上扶起來,打橫抱在懷裏,小姑娘臉頰喝的紅撲撲的,像是熟透了的蘋果,感受到身上的動作,她迷茫地睜開眼睛,看見陳硯,還以爲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手指碰了碰他的側臉,最後用力掐了下。

  陳硯:“……”

  “是你嗎陳硯?”她瞪着一對大眼睛,瞳仁圓溜溜的,像是兩顆黑葡萄,特別亮。

  “不然呢?你還想讓誰接你?”陳硯沒好氣地抱怨。

  出租車在門口等着,陳硯把人放上去,手一直護在她頭頂,怕磕到她。

  宋靜原剛坐下就主動往陳硯那邊靠,腦袋在他肩頭蹭了蹭,髮絲都變得凌亂起來,黏糊糊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陳硯沒動,而是問:“爲什麼一個人出來喝酒?”

  宋靜原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樣,自言自語:“你怎麼不抱我。”

  陳硯:“……”

  他徹底服了。

  陳硯擡手穿過她的胳膊,宋靜原順勢攬上他的脖子,臉埋在他的頸窩裏,呼出的熱氣拂過陳硯耳郭,讓他喉結一滾。

  “滿意了?”他拍了拍懷裏的人。

  宋靜原拖着尾音“嗯”了聲,又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陳硯懷裏。

  “你還沒告訴我,爲什麼來這裏喝酒?”

  宋靜原胡謅:“走到一半下雨了,我又沒帶傘,就想着進來躲雨。”

  陳硯:“……”

  “你當我傻子麼?”他氣得笑了下。

  沒見過誰躲雨把自己喝成這個樣子的。

  不過他沒能等到小姑娘的回答,沒過多久,懷裏就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陳硯看着她熟睡的樣子,既無奈又好笑。

  車平穩地在渾河北路停下,陳硯抱着她從車上下來,怕吵醒她睡覺,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手上還要拿着鮮花和蛋糕,從院子到門口不過十幾米的距離,走得他格外累,渾身肌肉痠痛。

  房間裏的燈被打開,陳硯將人放在沙發上,從抽屜裏找了兩片醒酒藥,端着溫水,撓了撓她下巴:“寶貝兒?”

  宋靜原睡得很輕,幾乎立刻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見客廳的景象,問:“我們是到家了?”

  “嗯,先把這個喝了。”

  宋靜原接過藥片:“這是什麼?”

  “醒酒藥。”

  她乖乖喝下,目光又掃到陳硯放在一旁的鮮花和蛋糕,眨了眨眼睛:“那又是什麼?”

  好像什麼東西都值得問一問。

  陳硯從鼻腔裏輕哼一聲:“給某個小沒良心買的禮物。”

  “是我嗎?”

  陳硯故意氣她:“不是你。”

  “你撒謊。”宋靜原鼓着腮幫子,“就是給我買的。”

  不等陳硯回答,宋靜原又自言自語了起來:“你對我真好。”

  “從前你對我就很好,每次都是你包容我,從不和我生氣。”說着說着她眼淚就出來了,晶瑩又滾燙,像斷了線的珠子。

  陳硯有些手足無措,連忙抽了兩張紙過去給她擦淚,把人抱在腿上,指節蹭了蹭她發紅的鼻尖,語氣溫柔:“寶貝兒怎麼了?怎麼哭了?”

  宋靜原吸了吸鼻子,沒說話。

  “想起什麼不開心的事了?和老公說說。”

  “沒有不開心。”宋靜原頭埋的很低,越說聲音越小,“我就是覺得,我對你太不好了。”

  陳硯愣了秒:“你對我怎麼不好了?”

  “哪都不好。”宋靜原自己也說不清楚,“總讓你爲我操心,跟着我受苦。”

  陳硯猜她八成是想起以前那些糟心事兒了,剛準備開口哄,又聽見宋靜原喊他的名字:“陳硯。”

  “嗯?”

  “對不起。”

  “好端端道什麼歉。”

  “我以後再也不會亂跑了……”宋靜原斷斷續續地說,“去哪都會第一時間告訴你,這樣你就不用像是大海撈針一樣,滿世界找我了。”

  陳硯僵了下,想起來自己有些東西放在舊房子裏沒帶走。

  他颳了刮她睫毛:“下午回老房子了?”

  宋靜原誠實地點點頭。

  “都看見了?”

  “嗯。”

  “喝酒也是因爲這個?”

  “是。”

  陳硯無奈地嘆了口氣,手掌在她後背上順了順,“早知道就把那些東西扔了,省得惹你難過。”

  “陳硯,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宋靜原用手抹了下眼淚,“爲什麼要去找我呀?”

  “你一個人無依無靠地在外面,我能不擔心麼?”陳硯敗下陣來,“而且我也沒什麼把握一定能找到你,就想着去碰碰運氣,最開始跑了三個城市都沒找到,後來打聽到你在新城高中。”

  “當時你在讀高三,馬上就要高考,我捨不得去打擾你,怕亂了你的心情,影響你高考發揮,只能偷偷跑到你的城市,想着遠遠看你一眼。”

  “再後來知道你去了江北大學,我想着復讀一年過去找你,沒想到後來會出了差錯……就一直耽誤了這麼多年。”

  “你怎麼就那麼肯定,我會在周邊這幾個城市,如果我走得很遠呢?”

  “那我就慢慢找唄,總有一天會找到的。”

  “沒聽過那句話麼?”陳硯揉了揉她腦袋,“愛能克服遠距離。”

  “那你不管不顧地跑到新城,真的能看見我嗎?”

  “有時候能,但大部分都不能。”陳硯勾脣笑了下,無所謂道,“不過本來就沒抱着太大的希望,所以也不會覺得很失望。”

  宋靜原哭得更兇了。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陳硯和她額頭相抵,兩個人鼻尖蹭在一起,“別哭了好不好?你這樣我心疼。”

  過了很久,宋靜原的情緒逐漸平復了下來。

  陳硯沒折騰她,只是摟着她躺在牀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宋靜原突然湊到他耳邊:“我和你說個祕密好不好?”

  陳硯心一動:“什麼?”

  “那年冬天,有一次我從學校出來,遠遠在街對面看見一個很像你的身影,當時我好像中了邪一樣,什麼都顧不上了,朝着那個方向狂奔過去,因爲沒注意腳下的冰摔了一跤,還闖了兩個紅燈,惹得路邊司機開窗罵我。”

  “然後呢?”陳硯把玩着她手指。

  “跑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來,我和你已經不在同一個城市了。”

  所以她還是停下了腳步,貪婪地朝那個方向看了幾眼,最後落寞離開,邊走邊哭。

  溫柔的吻落在她額頭上,陳硯輕聲安慰:“以後我們永遠在一起。”

  那天晚上宋靜原很久都沒睡着,窗外月色如水,她偏頭看着身邊人硬朗的側臉,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陳硯問她的一個問題。

  他說:“你相信奇蹟嗎?”

  現在宋靜原有了答案。

  原來愛能創造奇蹟。

  陳硯就是她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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