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 各行其事,各自负责 作者:非10 眼前的储君看起来美丽无害,可怜脆弱。 他的话语卑微却惊人:“太祝……不,少微,我只想听你的话,只想与你在一起,你說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是大乾的储君……你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利用我来得到,你想做什么事今后都可以!” 直白到毫无修饰的话语,刘承几乎是以献祭自我的姿态在表达自己的心意。 他飘摇忐忑、茫然无助,被她巨大的力量与光华吸引,生出觊觎占有之心,为此他甘作她的漂亮傀儡,用以换取将她拥有之后的安宁餍足。 “我知道,我有许多地方都比不上六弟……” 刘承口中不停,似怕一旦中断便会失去勇气,他微红的眼珠裡有许多血丝,一條條似蜿蜒的线,纵然脆弱易断,但实在不愿松手:“可正因为我沒有六弟那样反复无常的深沉心计与杀伐手段,我绝不会去算计你威胁你,我一定比他听话……” 少微陷于震惊之下的沉默裡。 她从不否认太子承的性情更加无害,可如今她已懂得,刘承的无害,许多时候是因为一切沾血的事皆是由旁人来做,于是他手上干干净净,可以一直看起来无害纯白。 或许正因为他未曾付出任何便得到了此时的一切,他才会這样不安,這样缺乏安心的锚点。 他迷信着她,想将她变作他的锚点。 刘承眼中的一根根血丝似乎要将眼前的少女缠裹住:“我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你选我才是最合算的,再不必冒险不必流血,就此天下太平……究竟有哪裡不好?” 四目相对,两個人都沒有再动,风也似乎停住。 而听完這最后一句话的少微,恍惚间,仿佛触摸到了某种宿命的暗示。 在听姜负讲述完与赤阳之间的纠葛之后,她曾问姜负: 那么谁才是你预言中的紫微星,皇帝,太子,還是刘家其他人? 姜负其时透過铜镜,看着她眼睛,告诉她一個足以即刻引起天下动荡的明晰答案: 当下沒有天定的紫微星,天机选谁,谁就是紫微星。 天机选谁,谁才是紫微星。 倘若她选刘承,而刘承可以听她的话被她驱使,那么就能彻底避免战火纷乱百年乱局嗎? 当下已经有太多事发生了改变,凌轲对凌家军以及忠良者的保全,京畿旱灾应对得当、未曾发生人心动乱被人拿去做文章,梁王的异心被提前揭露,许多异动皆被提前终止,甚至刘岐也提早入京、以身作局、同时也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困兽…… 刘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选他自然要比选刘岐来得前路顺坦。 刘岐前世是乱臣贼子杀到长安气死皇帝,自請死在她手中,而這一世,即便刘岐未曾至那般重伤濒死地步,但只要她想杀,就一定能杀,他甚至不会待她设防……她大约是這世上最擅长杀刘岐的人。 冥冥中,這竟也似一种殊途而归的宿命,仿佛贼子刘岐此行意外入京与她建立信任,就是为了让她更方便将他除去一般。 或许……這即是一條贼子尽除、可使天下彻底太平的捷径? 少微惊惑思索间,只觉被周身停滞的风禁锢住,似宿命的手。 下一瞬,是内心从未远离過的质问声将她惊醒——可是凭什么? 让她选刘承,杀刘岐,凭什么? 她纵然锋利,可她是一個人,而不是任何人手上一把刀,若這是天机的宿命,那這天机做得未免也太過不快意,不安心,不尽兴。 少微看着刘承。 况且,什么叫她怎么說他就怎么做?她让他杀芮泽他会杀嗎?她忍下怨气,是不是還要代他斡旋百官诸侯?且不說她有沒有這本领,就算她拼命学会,然而那非但不尽兴,简直冤大头! 她又不是木偶傀儡,若是活成那般支离破碎模样,那她還是她嗎? 少微不禁心生愤怒。 她近来拥有太多,是打从心底觉得自己该为這世道做点什么了,但她向来都是要以自己的事为先,唯有她先尽兴,才能有力气为天下考虑——她就是這样的人,不识大局也好,不懂大义也罢,就算不识好歹,可她就是凭着這样一股气走到现在的。 承露盘上的“仙水”因为不再被皇帝下令取用,加之昨日下過一场雨,盘内此刻积水丰盈。 少微未再后退,上前一步。 那无形绑住她的风因为她的动作重新流动。 风掠過承露盘,仙水摇动,一串水珠如线垂落。 二人之间只隔一步距离,看着靠近的少女,刘承停住呼吸。 “殿下。”她开口:“我不是太子太傅,不该由我负责教导太子该如何为君做事。” 刘承怔住,想开口却不知如何应答,他不是那個意思,可她一定知道了他的意思…… 少女的眼此刻似山间神迹,過于近观竟觉不敢直视,她似窥破了他内心的怯懦挣扎,与他道:“太子殿下,沒人能一边习惯于让别人替自己负担一切,却還能一边处处如愿达成自身想法的。” “這世上都是各行其事,各自负责。” 少微言毕,不复停留。 刘承今日說的话不像君,這一刻少微便也不像臣,她抬手行一礼,径直越過一动不动的刘承,告辞而去。 全瓦沒有這样天大胆量,见状绕路,快步去追太祝。 刘承久久站在原处。 少微的话并算不上尖锐,却刺穿他今日鼓起的全部勇气,令他感到一种自惭形秽的难堪。 他自以为身份与诚意可以换取与她做交换的机会,可她根本不屑用拯救他来换取任何。 各行其事,各自负责…… 他懂了…… 她這样不停奔忙向前的一個人,注定不可能会回头看向他這個一直踌躇徘徊自疑不安的懦夫。 或许只有像六弟那样的人才能追上她步伐,才能有机会被她留意到。 可是他呢?他究竟该怎么做? 刘承茫然转头,看向手捧露盘的仙人像,神明台。 许久,他的视线收回,下落,又一次看向自己的影。 身穿储君宽大繁复袍服的影子轩昂高大,似乎无事不可成。 已经走远的少女影子,随着主人迈开的步伐,快速地游過沿途景物。 因为步子走得大而快,衣袖发髻也随风后飘,似带着一股踏出宿命气机的飘洒不驯。 已经走到這裡,便更加不要违背本心的去活,正因拥有许多,才决不能将自己弄丢,所谓天机宿命若不合意,自也该将它一视同仁打破,宁可一同陨毁也不要背叛自我意愿。 想怎么活,她自有高见,就算乱活一通也是她的高见。 近日那個缠绕在心头,名为“究竟该做什么”的問題有了答案,正如姜负所言,她只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既天生不适合被驯化,那么她自己也不必用任何方式将自己驯化为所谓合格天机。 灵星台祭台上找到天大胆量,却也因被揭开的天机身份而多了一重思索枷锁。而此时经過這番自悟,那无形枷锁也被亲手打破,继天大胆量之后,心间又忽得天大自在。 天地间起了一阵大风,少微也越走越快,巫服翻飞,背后垂束的发丝与发带漂浮跳动,她忍不住畅快地跑起来。 全瓦看那风中背影,只觉其人与大风融为一体,皆为這天地间最原始最自然的造物。 单是看着便觉快意天然,不禁也受到一种触动,全瓦也跑着追去,跑到一半,又寻回理智,宫中侍从有着日常不可无故失态狂奔的规矩。 只好笑着出声喊:“太祝,您慢些,奴要跟不上了!” 少微慢下脚步,回過头:“你快些!” “欸!”全瓦笑应。 少微一路快走,远离身后的“宿命”,走向想去的地方,去见和自己說好了要去看的人。 来到皇帝下榻的骀荡宫,少微被請入殿院中,脚步依旧轻快,经過一條长廊外,忽见廊中一道深青身影。 那身影更快一步看到了她,已经止步,正是打算回去补觉的刘岐。 少微沿着廊外而行,刘岐在廊中不动。 廊外栽种花草以及南越之地进贡的芭蕉为景,這些植物被养护得茂密蓬勃,二人隔着廊栏草木相遇。 刘岐看着越来越近的少微,她额角带些闪闪的细汗,微扬着下颌,神情自在愉悦,从容飞扬。 這道忽然出现的身影,如同逼仄的黑暗裡吹来一阵光亮的风,掠過他表面的散漫倦怠,吹走了他心底的戾气飞灰。 待更近些,刘岐透過舒展的芭蕉叶缝隙看少微,少微也向他看過去,漂亮的芭蕉叶后是更漂亮鲜明的一张脸,对着那张漂亮年少的脸,少微认真露出一点笑意,似问候,似慰藉。 刘岐恍惚间便顷刻知晓,她是特意来看他。 她的怜惜何其宝贵,他的戾气与难過在她的安抚下不堪一击,可不知为何,他眼中竟浮现一点清凉水光,脸上却又分明在笑着。 既来看他,那他便很该让她多看一看。 少微在慢慢向前走,刘岐在廊中慢慢倒退,一步,两步,五步,十步…… 原本背道而驰,却這样奇妙地并行了一段路,光影跳动,默契无声的追逐中,少微咚咚跳动的心中冒出一道声音:他好像总有办法与她同行。 直到再无草木遮掩,刘岐方才止步。 少微最后看向他,挺直脊背,抬起下巴,像某种以身作则的昂扬,要隔空将他渲染。 刘岐看了一眼她腰间的紫绶金印,眼裡带着笑,似促狭却又端正地向灵枢侯抬手躬身行礼。 已有内侍先一步进去传话,殿中皇帝的心情似乎還不错:“噢,朕的灵枢侯来了……快宣进来。” 少微踏上石阶时,恰逢一名官员自殿内行出,那官员手中捧着一卷竹简奏书,低声叹语:“十六郡皆泡在水中,倒成了所谓不可阻的天事……百姓之难岂還有休止之日啊……” 這鬓发花白的官员似乎未能在太子处得到想要的结果,特来此处奏事,却仍未得到想要的回应,被皇帝打发出来,此刻几分怅然失落,也未顾得上和迎面来的少女相互见礼。 少微也乐得偷懒轻松,然而与之擦肩而過后,却听那官员好似才回魂般,将她反应過来,却是无奈低声埋怨:“神神鬼鬼之說当道,不過误事,岂能长久……” 這本是一句喃喃自语,偏生少微耳朵极灵,她倒退几大步,伸一手将人拦住:“足下是在說本侯?” 那显然出身儒家学派的官员吓了一跳,刚要說话,却见那少女伸手抽走了他捧着的奏书,旁若无人地展阅。 “你,你這小……” 原想說小儿好生无礼,但又不敢得罪這炙手可热的恶劣小儿。 偏這小儿忽然问:“仍是那一场淹了陈留郡在内的黄河水患嗎?” 姬缙当初离开桃溪乡,正是为了赶赴治理這场被朝廷放任不管的水患。 近日少微一直在等待姬缙的消息传回。 通過刘岐在淮阳郑氏乱军中的眼线,已大致将姬缙的身份確認,如今少微在等的,是姬缙亲自传回的消息,如此方才是确切的准信。 而就在少微看罢這卷水患奏疏的当晚,终于将這消息盼到。 那是一封来自姬缙亲笔的家信。 少微展信见笔迹即已大喜,待看清內容,则是满面自豪与有荣焉,待次日天刚亮,她即提早离巢上值去,刚起身的姜负打着呵欠再次感叹:“還是這样狗窝裡藏不住剩馍馍……” 奔到神祠中,少微将信给青坞看。 青坞激动难当,眼中冒泪:“人平安无事已是大幸,不料竟還立下如此大功,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阿父也无事,实为地姥娘娘保佑!要赶紧去酬谢敬香才好!” 但在酬神之前,青坞先欢喜感激地抱住了少微:“還好有妹妹费心去寻,還好有山骨得了妹妹的去信,将阿缙留意……方才能有這样好的结果!” “阿母之后若知晓,還不知高兴成什么模样!” 這封信是姬缙交给山骨,山骨通過少微派去照应的游侠提前递回,比军马传回的淮阳国捷报更早一日。 当日午后,捷报入京,淮阳国郑氏之乱被平定。 而此次平乱之战中,有两名少年功臣乃是格外关键亮眼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