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慣會做戲
雨勢一夜未停,天色灰沉沉的,屋裏卻是燭火通明,有了幾分暖意。
寧曉芸打了個哈欠,早已困得不行,翻着話本的手都有些遲鈍了,她捧着熱茶又抿了一口,趕走了些許睡意。
屋裏忽而傳來低低的咳嗽聲,寧曉芸渾身一個激靈,連忙下了小榻,走到透紗屏風一側。
“侯爺有何不適,妾身能進來麼?”她背對着屏風,聲音柔婉。
迴應自然是沒有的,一片寂靜,只隱約聽到細微的衣物悉索聲。
寧曉芸這才慢悠悠收起話本,朝外面道:“小滿,進來伺候侯爺盥漱。”
小滿很快領着兩個小丫頭走了進來,看見寧曉芸眼底烏青一片,驚訝道:“您一夜未睡,一直在這兒守着?”
寧曉芸上前接過帕子,抿脣笑了笑,“怕侯爺夜裏有事喚人,往常生病時奶孃也會一直守着我的。”
做戲自然得做足些,好叫薛靈祈知道她“一片真心”日月可鑑。
進門就瞧見薛靈祈站在牀榻前,正在解開中衣。
他常年習武,身材板正條順,寬肩細腰,沒有絲毫贅肉,即便昏睡了這麼久,也沒有半分皮包骨頭的頹樣。中衣已被汗浸透了,水漬處透出若隱若現的肌膚,可見胸口處有一道極長的疤痕。
寧曉芸靠得很近,近到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藥香味。
她垂下眼眸,柔聲道:“妾身伺候您穿衣。”
薛靈祈察覺到她的目光,手一揚,利落地將外袍裹住身子,微皺眉頭,丟了一個冷眼刀子過來。
“離遠點。”他語氣極淡。
……
大爺的,誰稀罕看似的。
寧曉芸咬了咬下脣,想開口,又閉上了嘴,纖細的手指緊捏着帕子兩端擰成了繩子。
薛靈祈輕掃了衆人一眼,冷聲道:“都出去。”
寧曉芸心底翻了個白眼,面上卻是柔婉笑了笑,站到角落裏。
薛靈祈慢吞吞繫上最後一顆釦子,略微擡了擡下巴,目光轉向她。
只是極淡的一眼,很快便轉到了小滿身上。
“燕小乙人呢?”他微皺眉頭,問道。
小滿回道:“侯爺,您如今已成親,他自然不方便再進裏屋,您有什麼吩咐,奴婢去叫他進來。”
薛靈祈眨了眨眼,算是吩咐,小滿不敢耽擱,立即出去了。
他坐在榻上,擡手揉了揉額角,卻發現還有一道纖薄身影尚未出去。那姑娘站在牀前,正彎下身子,細心地整理着牀榻,連被角的摺痕都用掌心熨了好幾遍。
呵……慣會做戲罷了。
薛靈祈眯起眼睛,微微蹙眉打量着寧曉芸,卻聽她開口了。
“侯爺,昨夜妾身情急之下打破了個梅花白釉瓷瓶,聽小滿說,那花瓶原是侯爺心愛之物,妾身惶恐不安。”她聲音細微,像做錯事的孩子。
薛靈祈本不想搭理,可一擡頭就對上那雙溼潤的眸子,林中幼鹿一般無辜地看着他,有些惶恐又有點緊張。
他目光頓了頓,並未接話。
寧曉芸掂量着語氣,接着說道:“妾身不是故意的,當時刺客逼近危急萬分,妾身才不慎碰倒了那花瓶……還望侯爺見諒。”
語氣夠卑微了吧?
要保命,人設得先立起來,她預備扮演個擔驚受怕的柔弱小娘子,好讓薛靈祈慢慢打消對她的敵意。
寧曉芸悄悄地又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幾乎是從脣齒縫裏擠出了兩個字。
“無妨。”他道。
寧曉芸輕抿了抿脣,感激地衝他笑了笑,才踱着碎步退了出去。
房中安靜得可怕,似塞北雪夜的寂靜,只能聽到輕淺的呼吸聲。
薛靈祈擡起眼眸,看了眼平整熨帖的錦被,復又移開了目光,最後落在紅酸枝桌前的空地上。
燭光晃動,彷彿還能看到剛纔站在那裏的纖薄身影,可憐兮兮跟他道歉的模樣。
嘀嘀咕咕,煩人得很。
薛靈祈垂下眼眸,又揉了揉額角。
太后對侯府心存忌憚,但也不會傻到在他身邊安插個探子,多半是藉着賜婚試探他罷了。若他因此被激怒,怕是沒有好下場。
呵,人在眼皮子底下,有的是法子讓她消失,叫太后尋不出錯來。
只是……薛靈祈擡手按住了太陽穴。
他倏然想起那雙明亮無辜的眸子,想起那人奮不顧身將他護在身下。
罷了,且先留她幾日。
————
花樣精緻的早膳擺上了桌,寧曉芸先盛了碗煮得極軟的山藥粥,將瓷勺擱在裏頭,踱着小步送到裏屋。
一進門,就看見半倚着靠枕的薛靈祈。他病重多時,仍是氣度不凡,手執一卷書信,垂眸看得認真,融融燭光落在墨色長髮上,泛出慵懶的光澤。
寧曉芸輕移蓮步,在牀邊坐下來。
“侯爺,喝粥,小心燙。”她眉眼彎起,擡起瓷勺,小心地吹了吹。
薛靈祈慢慢擡頭,終於將目光從卷冊中移開,落在她素白手腕上。
她未免靠得有些近了,近得能看清墨發上溫潤的玉簪,襯托得人越顯清麗。
薛靈祈目光一頓,伸出蒼白手指,撥開了她的手。
“放一邊。”依舊是語氣冰涼。
寧曉芸一怔,捏着瓷勺的手愈發用力。
喲呵,這大爺真難伺候,有喫的就不錯了。想當初她餓得兩眼發昏連泥巴里的饅頭都啃過,這麼碗軟糯米粥,居然說不喫就不喫。
寧曉芸不死心地又將勺子移了過去,“您多少喫點,別餓壞了身子。”
恰逢小滿端着籃橘子走了進來,“侯爺,宮裏來人了,前院候着呢,如何打發?”
薛靈祈擡眼,看了看寧曉芸,脣邊倏然彎起一抹極淺的笑意。
“就說……本侯病情反覆,晨起後沒多久又昏睡過去了。”
他笑起來眼尾微挑,少了些陰冷,含着幾分慵懶,濃密睫毛根根分明,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寧曉芸偷瞄了他一眼,心想這胡說的本事一點不比她差。
她瞧了瞧那籃橘子,想起野史說定遠侯最喜歡橘子,便撿起一個剝了乾淨,放進盤子裏,“侯爺,是晚熟的貢橘,可甜了。”
薛靈祈眉頭輕蹙,卻見她低了頭繼續剝橘子,蔥管似的指甲插進橘皮裏,一不留神斷了半截,連眉頭也未皺一下。她纖細手指翻動,個個橘瓣剃淨了白絮,月牙兒般碼放在盤裏。
“侯爺,喫橘子。”寧曉芸笑容柔婉,露出細糯白牙。
薛靈祈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捻起了一瓣。
“等養好身子,再讓廚房變着花樣給您做喫的,但這幾日您還是先將就喫些清淡的吧。”她絮絮叨叨,像個哄孩子的奶孃。
薛靈祈擡眼,見她又端起了粥碗,溼漉漉的眸中帶着幾分期盼。
就在寧曉芸手痠得快端不住碗時,一雙蒼白修長的手接過了青玉瓷碗。
薛靈祈剛喝了一口粥,就見少女起身慢慢倒退着出去了。她識趣得過頭,連帶着先前討好的舉動都像是順勢而爲。
薛靈祈放下粥碗,轉了轉手心裏的橘子,慢吞吞將一瓣橘肉丟進嘴裏。
他眼睛微眯,饒有趣味地看着那坐在外面用膳的嬌小人兒,想起來一件事。
禮部尚書的兒子原先有門親事,轉頭卻退了親和夏太師女兒結親了。那被退親的姑娘爲此尋死覓活,竟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所幸人救回來了,卻也自此閉門不出了。
被退親的,應當就是這寧二姑娘。
————
入夜時分,宮裏又來了人。
流水般的賞賜,珍材奇寶珠玉綾羅,一箱箱擡進來,叫寧曉芸看直了眼。
領頭太監見到寧曉芸,衝她笑了笑,“太后娘娘和聖上一直惦記着侯爺呢,這不,聽聞侯爺醒了,趕緊讓咱家來瞧瞧。”
寧曉芸謝了恩,忙吩咐小滿給了他一錠銀子。
太監大大方方地收了,眼睛滴溜一轉,“少夫人如今在府中可還習慣?”
寧曉芸微愣,立馬反應過來這是探口風的。若是覺得薛靈祈不喜歡她,興許能多留她些時日,好激怒薛靈祈。
可偏偏,這事還不能說得太直白。
寧曉芸咬了咬牙,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勞煩公公掛心,自然是極好的。”
看她眼底烏青一片,便知人一夜未眠,料想受了不少委屈。
太監眉梢都鬆弛了幾分,看周側並無旁人,這才湊近一步,低聲道:“若少夫人受了委屈,太后娘娘必定會爲你做主的。”
寧曉芸委屈着頷首,待人離開了立即收起臉色,悄悄翻了個白眼。
她可不想捲入太后與侯府的這趟渾水,左右薛靈祈是要死的,太后是要敗的,平安熬到薛靈祈去世纔是明哲保身。
屋裏,薛靈祈坐在隔間榻上,側耳聽了半晌,才支起額角閉上眼。
小憩了一會兒,突然覺得身上一沉。
他豁然睜眼,伸手箍住了一隻纖細玉腕,擡眼就看到那雙乾淨的眸子無辜地看着他,另一手還捏着絨毯一角。
屋裏的燈已滅了幾盞,朦朧燭光下,她微微抿脣,淚光盈盈,映襯得眼眸越發澄澈。
這狗爪子力道格外大,疼得寧曉芸眼淚直打轉。
“妾身只是怕侯爺着涼……”她委屈道。
薛靈祈冷冷看了她一眼,話裏帶着幾分意味深長,“當真以爲本侯不會殺你?”
那冰涼眼眸閃過一瞬殺意,讓人忍不住顫慄。
寧曉芸手指收緊,捏緊了絨毯又慢慢舒展開來,這纔開口。
“妾身進了侯府已是任憑處置,死不足惜,只是……若有人以此大做文章,想必侯爺也過得不舒坦。”
“您尚未痊癒,何必再添堵呢?再說侯府上下這麼多人指望着您呢,您不至於爲了賭氣,置他們於不顧。”
總不能直說,太后缺個藉口剷除侯府,正巴不得你殺了我啊大哥。
聽聞薛靈祈生性謹慎,她信他能聽懂。
果然,薛靈祈打量了她一眼,鬆開了手,不疾不徐下了榻。
他看到她輕揉着手,那皓白腕上留下一道青色印子。
寧曉芸忙將手背過去,“這小榻又硬又冷,侯爺還是去裏間歇息吧。”
薛靈祈並未挪動腳步,他脣角輕抿,眸子深斂,看着她將錦被鋪上小榻,又鋪好了絨毯。
見他還不走,寧曉芸只得回頭笑了笑。
“侯爺放心,妾身不去裏間,睡這兒。”她聲音細微。
薛靈祈一手橫在胸前,一手支着下巴,眉眼冷淡。
分明是嫁過來給他添堵的,卻又裝模作樣地獻殷勤,還在太后貼身太監那兒說他好話。
……蹊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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