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宮覲見
他忽聽得隔間榻上傳來低低咳嗽聲。接着,一個人影晃晃悠悠挪到他眼前。
薛靈祈腳步一頓,冷淡目光掠過秀髮披散的少女。
卻見那人站在昏暗燭光下,抿緊了下脣,無辜眼眸乾淨而透澈,似有淡淡水暈,委屈兮兮的。月白衣裳襯得肌膚瓷白,人也帶上幾分搖搖欲墜的脆弱感。
“侯爺,今日之事……”她攏了攏外裳,掩嘴又咳了一聲。
寧曉芸正猶豫着怎麼解釋薛七姑娘害自己的事,卻聽得薛靈祈開口了。
“你怎麼沒死?”
……
她真不該指望他會說人話。
寧曉芸咬住下脣,纖細手指拽緊了衣襟,垂下眼眸。
“今日多謝侯爺和燕侍衛相救。”她聲音細微,心裏默默把他名字劃掉。
薛靈祈既不出聲,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靜靜站着,目光落在帖子上,手指微彎輕叩桌子,像是等着她繼續說話。
寧曉芸低咳了好幾聲,也未見他有所動靜,壓根兒沒看這邊一眼。
……這廝夠冷淡的。
寧曉芸只得止住咳嗽,斟酌道:“侯爺,今日妾身落水受了不小驚嚇。明日夜宴,妾身可否不去?”
薛靈祈疏冷的眉目終於起了點波瀾。
他慢慢地掀起眼簾,睨了她一眼。
“不成。”他道,“除非你死了。”
許是習慣了他的冷淡,寧曉芸內心平靜如水,甚至懶得翻白眼。
太后讓人進宮,不過是爲了羞辱薛靈祈。她正好有藉口不去,薛靈祈也少些煩擾。只是,這人怎不按常理出牌?
寧曉芸抿了抿脣,應了聲“但憑侯爺做主”,低下頭,拖着腿一步一步退回去了。
直到那虛弱的身影縮進被窩裏,薛靈祈才收起冷涼目光,將帖子收進手心,攥成一團。
他確實親眼看到薛七姑娘想推寧曉芸下水,不過他並不關心二人死活。他只是不喜歡那位慣會討祖母歡心的七姑娘,正好趁此不許她再來侯府。
更何況,他今日進宮還確認了一樁事……這位被賜婚的對象,現下不能死。
薛靈祈皺了皺眉,目光復又落在榻上一頓。
不識水性,落水後還和人在水裏搏命,沒淹死算她命大。看着柔弱,命倒是挺硬的。
當初寧二姑娘尋死覓活讓夏太師頗丟面子,恰巧太后想給侯府賜婚,夏太師與太后沆瀣一氣,便以寧家爲要挾,將人塞了進來。
如此說來,寧二姑娘應當知道,嫁過來是爲了給薛靈祈添堵。她越是造作,他就會越厭惡她,太后也越是滿意,這般才能激得人抗旨。
可她非但溫順得很,反倒處處獻殷勤。甚至,連今日險些丟了命,也沒對太監訴苦,反而小心地遮掩真相,將過錯往自己身上攬,從頭至尾沒說侯府一處不是。
明明是太后塞過來的棋子,卻明着暗着護住他,像是在極力打消他的敵意。
……這人究竟圖謀什麼?
薛靈祈收斂思緒,將手心裏的紙團隨意丟在腳下,慢吞吞轉向屏風那一側而去。
————
第二日,酉時未過,天色尚明,宮裏就專門派了馬車來接人。
小太監迫不及待候在院門前,等着薛靈祈二人出來。
院裏海棠開得豔麗,春意入目濃郁得化不開,涼風掠過,枝頭輕搖,花瓣如春雨般灑落。小徑蜿蜒處,兩道身影並排,款款而來。
小太監有霎那錯覺,這二人竟十分般配。
“太后娘娘惦記侯爺大病初醒,特命咱家來接侯爺與少夫人,這可是獨一門兒的恩寵吶。”
小太監眉眼彎彎,諂笑着送二人上了馬車。
寧曉芸卻再明白不過,哪是恩寵,是特意上門來“綁人”呢。
不知今日太后會如何找茬,可得小心護住這病秧子,免得惹急了他自己小命不保。
她心中嘆氣,且見招拆招吧。
穿過高大宮門,二人在側門處下了馬車。接人的小太監領着薛靈祈去皇帝那邊,另有人領着寧曉芸往壽昌宮走去。
不多時,便走到了壽昌宮。入目是九開間的重檐廡殿頂大殿,幾株雲柏聳立,葉上鍍着淡淡金光。兩個獸耳吉祥缸分列院中兩側,清澈見底的水中有不少錦鯉遊動,甚是喜慶祥和。
“薛少夫人,這邊請。”有宮女上前,將她領着進了殿內。
玉座珠簾前,太后身着宮裝端坐在上。左邊是王妃爲首的親王內眷,其後是封爵的世家命婦,右邊則是夏太師夫人等誥命夫人。
太后雖四十有餘,卻是風姿綽約,雙眸帶着柔婉,一一與衆人寒暄着。
衆人正笑着回話,就見濃墨重彩的廊柱下,宮女領着個姑娘走了過來。
論姿色,在座諸位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但這姑娘柔媚中又含着清純,竟隱約豔壓了一衆佳人。
她一身華貴莊重的廣袖寶藍衣衫,蠶絲杭羅的裙面繡着雲霞翟鳥紋,一朵海棠別在耳鬢,映襯着雪白脖頸,昳麗面龐上泛出白皙光澤,更顯得柔婉美豔,人比花嬌。
“定遠侯府薛少夫人,到——”
隨着宮女朗聲開口,所有人目光齊刷刷轉過來,落在寧曉芸身上。
寧曉芸踏入殿內時,入目皆是華裳麗影,滿屋子甜膩脂香薰得她鼻子發癢。
衆人尚在詫異,她已行禮問安一氣呵成,得了賜座便到末尾座上坐下,端的是落落大方。
四周依然有人在打量她,貴家女眷們投來挑剔目光,輕聲嗤笑,“果真小戶人家出身,瞧那瑟縮的樣子,上不得檯面。”
“可不是,那般家世,又被退婚,竟做了侯府正妻,也就是太后娘娘仁善可憐她。”
各番奚落話語入耳,寧曉芸卻視若罔聞,雙手交疊在膝上,眼眸沉靜,像事外人一般。
等諸位命婦到齊,衆人又是一番行禮,太后方纔笑道:“哪位是定遠侯夫人?”
衆人側目看向寧曉芸,目光中攙着或是鄙夷、或是惋惜、或是輕蔑。
寧曉芸起身,垂首道:“臣婦拜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她略掀起眼皮,只見座椅中是個瞧上去三十來歲的女子,端莊與嫵媚在那張豔麗的臉上交融,一雙瑞鳳眼含着威嚴氣勢。
此時,那雙犀利眼眸正落在她身上。
“模樣倒是極好,哀家沒看錯人。”太后笑了笑,吩咐宮女,“這支嵌珠和合簪,便賞你吧。”
寧曉芸謝恩接過,纖細手腕滑出袖沿,腕上一道青色的五指印赫然露在衆人眼前。
瞧那指寬,像男人的手。
“這手腕是怎麼了?”太后微愣。
衆人屏氣,偌大的殿內氣氛登時變得微妙起來。
寧曉芸忙扯下袖子遮住,“是侯爺與臣婦前兩日玩鬧……”
話只說了一半,衆人卻恍然大悟。
且不說薛侯爺向來是個不解風情的人,單說那淤青兩日未消,便知他下手不輕。再看她眼皮浮腫,也不知哭了多久。
夏太師夫人先開了口,“薛侯平時桀驁些也就罷了,嬌花般的姑娘,哪經得住他折騰。好歹是懿旨賜婚,怎能如此欺辱人?”
鄭國公夫人也道,“聽聞昨日小姑娘還落了水,才嫁去幾日,竟出了這些事。”
“先前你落水受了驚嚇,今日又瞧見這淤青,着實讓哀家心疼。”太后語氣溫婉,關切中隱隱含着幾分期待。
“若受了委屈,哀家自當爲你做主,但言無妨。”
寧曉芸欲言又止,最終低聲道:“臣婦在侯府一切安好。侯爺……亦待臣婦甚好,多謝娘娘掛心。”
她將那一切委屈盡在不言中的哀色拿捏得極爲到位,但凡瞧見眼角盈盈淚光,都知道有多言不由衷。
果然,太后一雙鳳眸凝在寧曉芸面龐上,眼中掠過一絲笑意。
“薛侯身邊一直沒個可心人,如今有你照顧,也算了卻哀家一樁心事。”太后笑道,“即便他性子急躁些,你也要多體貼,夫婦和順纔好。”
寧曉芸應了,方纔退下去,後背一層密密薄汗。
她早做了打算,得讓太后相信薛靈祈討厭她,卻又不能做得太過,免得惹怒薛靈祈。
於太后而言,她只是個釘入薛靈祈眼中的釘子,若沒用,不必等到薛靈祈動手,太后就會先除了她嫁禍給他。
幸而太后多疑,暫且矇住了她,這出自導自演的戲算是圓滿落幕。
————
入了戌時,宮中各處已掌燈,太和殿更是一片燈火通明。
殿內金碧輝煌,四角掛着銅鎏金鏨花八方宮燈,隨着絲竹之音搖曳生輝。衣着華服的皇親貴戚們低頭交談,觥籌交錯,好生熱鬧。
寧曉芸乖巧坐在薛靈祈身側,輕擡眼皮,掃了眼席間。
正中是個身着刺繡金龍明黃衣裳的俊秀男子,約莫二十歲,是大齊當今聖上。他右側坐着太后,其下乃是胞妹宜靜公主。
席間亦有各種目光瞧過來,伴隨着閒言碎語。從她進門開始,這打量便沒斷過,都是衝着薛靈祈來的。
寧曉芸不以爲意,可仍然忍不住側眸看了看薛靈祈。
卻見他只是靜靜坐在那裏,漫不經心地剝開一瓣橘子,慢吞吞地咬了一口,垂着眼簾,壓根兒沒看任何人。
“侯爺,您仔細手指,妾身來吧。”她猶豫片刻,剝了個橘子放進盤裏,壓低了聲音道:“宮宴即將終了,侯爺且忍一忍。”
薛靈祈面無表情,淡淡瞥了她一眼。
飽滿橘瓣放在晶瑩光潤的薄胎瓷盤裏,色澤誘人,他手指微頓,最終還是捻起了一枚。
左側席間,倏然傳來輕柔的笑聲。
“先前定遠侯大婚,臣婦因病未能去成。今日瞧見侯爺與少夫人果真是一對璧人,甚是般配。”
說話的是位雲錦華服的中年女子,正靜看着他二人,眼角帶笑。
寧曉芸心中一咯噔,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是重頭戲要開演了。
果然,太后笑道:“定遠侯一直孤身一人,如今哀家看他與新婦琴瑟和鳴,亦甚是欣慰。”
皇帝眉頭輕擰,正要岔開話題,中年女子身側的男人突然冷笑出聲。
“哼,被人退親的鄉下丫頭,也配進侯府?送我做外室我都不會多瞧一眼。要我說,太后娘娘是好心辦了件糊塗事,沒打聽清楚,就把人送進侯府了。”
說話的是太后胞弟,冀南三省總督李堯。這人說話一向口無遮攔,平素就與薛靈祈不對付,如今抓到機會,自然要趁機奚落一番。
故而,寧曉芸內心毫無波瀾,甚至猜到他夫婦一唱一和或許就是太后授意的。
見薛靈祈無動於衷,李堯說話愈發膽大。
“不過以薛侯氣度,必定不會介懷流言蜚語。這美人如此賞心悅目,遠勝勾欄的鶯鶯燕燕。”
他不懷好意地打量了寧曉芸一眼,嘲諷道:“再說美人沖喜,還把薛侯從鬼門關拉了回來,薛侯理應謝恩啊!”
殿內登時鴉雀無聲,衆人紛紛側目看向薛靈祈,氣氛緊繃似弓弦上的箭,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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