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言相護
他修長勻稱的手指在寬大袖袍裏收緊,攥成拳頭,脣邊卻銜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薛靈祈起身端起碧玉酒杯,眸光微瀾,笑意越發冰涼。
“臣,多謝太后,賜婚隆恩。”
他說得極慢,從齒縫裏擠出來幾個字,擡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清酒入口,一寸寸灼燒着胃,薛靈祈咳了幾聲,脣色泛出青紫,面色蒼白如紙,整個人搖搖欲墜。
寧曉芸忙扶着他坐下,輕拍着他的背。
見他病歪歪的樣子,李堯愈加來勁了,含沙射影地諷刺了幾句,連“撿破鞋”的話也脫口而出。
寧曉芸將李堯眉間得意盡收眼底,擔憂薛靈祈被逼得狠了,指不定回家就先宰了她出氣。
得想想辦法,可不能再刺激他。
她放下茶碗,下意識就想出聲,一口溫茶含在喉嚨裏,登時嗆得淚水漣漣。
殿內迴盪着激烈的咳嗽聲,打斷了李堯的話語,衆人亦看向寧曉芸。
她撫着胸口緩和下來,平復了氣息,才緩緩起身,行了個禮。
“臣婦自幼養在鄉下,沒見過世面,今日見了諸位貴人,言談高雅舉止大方,一時如入仙境。”
她眼眸低垂,嗓音已咳得有些沙啞了。
“不過,方纔臣婦卻聽到了一些粗俗俚語,難免驚愕。總督大人身居高位,必定不知這話在鄉野是如何粗鄙,乃無心之失。只是臣婦擔憂穢言污語污了貴人們耳朵,實在惶恐。”
“臣婦御前失儀,望聖上和太后娘娘饒恕。”
這話看似替李堯開脫,實則點明他口不擇言御前失儀,又擡高了在座衆人。
一時殿內衆人靜默不語,不免自持身份,竟無人附和李堯,氣氛越發怪異。
李堯面色漲得紫紅,怒意頓現,他剛想開口,卻聽得坐上太后清了清嗓子。
“李卿家喝醉了,且去醒醒酒罷。”
太后眼眸轉冷,給李堯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點到即止。
她本只想奚落羞辱薛靈祈,並不想當衆撕破臉面。可薛靈祈置若罔聞,甚至做了讓步,倒叫她意外。
至於那丫頭……像極了是不願聽自己的笑話,才忍不住多言。
倒也點醒了太后。她這弟弟她最清楚,酒勁上來了不知要說出什麼不堪話語,丟的卻是太后面子。
細想至此,太后話鋒一轉,轉而安撫了薛靈祈幾句。
衆人鬆懈了一口氣,殿內又熱鬧起來。
唯獨薛靈祈垂眸安靜坐着,慢騰騰喝茶,不時捂着帕子低咳幾聲,連眼皮也未撩起。
風從殿外透進來,微涼寒意鑽入領口,薛靈祈咳聲頻繁,擡手拉緊了狐毛大氅。
生病的人性子是最不好惹的,寧曉芸怕他受涼,尋思着不如就此撤退。
她抿了抿脣,站起身來,低眉順眼開了口。
“回稟聖上,侯爺身子不好,容臣婦斗膽一言,請聖上准許侯爺先行回府。”
太后尚未開口,皇帝已蹙起眉頭,頷首道:“朕準了,好生照顧着定遠侯吧。”
寧曉芸行了謝禮,便小心翼翼攙扶着薛靈祈,出了太和殿。
夜深如墨,濃郁夜色覆着雄偉莊嚴的宮城,侯府馬車早已停在高大磚紅宮牆前。
二人上了車,馬車旋即往烏衣坊而去。
車內一片沉悶。
薛靈祈倚在角落裏閉目小憩,整個人掩在銀狐毛大氅裏,只露出一張俊朗雪白的容顏,愈加顯得虛弱。
寧曉芸自覺地縮在另一側,就見他那蒼白的手先是隨意搭在膝上,接着緩緩收攏,手背青筋凸起,像張牙舞爪的虯龍。
她心中生出一絲忐忑。薛靈祈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他今夜確實受了刺激,該不會下一瞬便將自己丟出車外吧?
她又冷又餓,可不能被丟在車外。寧曉芸抿緊了脣,決定豁出去試試。
她輕輕扯了扯薛靈祈的袖子。
“宮宴侯爺光顧着喝茶,料想也餓了。回府後,不如妾身給您做些點心?侯爺可有想喫的?”
薛靈祈眼皮輕動了一下,微微擡手腕,將袖子扯開。
寧曉芸咬住下脣,又伸手拉住了他的袖擺。
“我奶孃常說,這世間種種,但凡還能喫得上飯,就不算大事。侯爺若是煩悶,大可找找樂子,憋壞了自個兒可不划算。”
這時,馬車猛然顛簸了一下,停了下來。
她不由自主往前一撲,胳膊用力撐住車壁,將將穩住身子。
好險,只差半步就要壓到薛靈祈身上,她嚥了咽口水,正想慢慢退回來。
薛靈祈身子微傾,忽而抓住了她的胳膊。
他倏然睜開眼,目光落在她按在車壁的手上,順着那纖細的胳膊,慢移至她的臉上。
他對上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像深林泉眼,閃過波光粼粼。
薛靈祈眸子精光微閃,湊上她耳邊,冷冷低笑了一聲,“言之有理,本侯正想去找樂子。”
他脣齒間溢出清冽酒香,薰得她有些發暈。
男人手腕力道極大,她幾乎是被拎了起來。
被拽下車時,寧曉芸才發覺這並不是回府的路。
入目是層層看守的將士,手持兵刃,將一座府邸圍得嚴實。
薛靈祈拽着她上了臺階,沿着幽深的甬道往裏走。
幾根蠟燭歪斜插在石壁的燭臺上,燭火輕晃,將身影拉長,顯出幾分鬼魅。
甬道盡頭傳來滴答的水聲,地面溼滑黏膩,她險些滑倒,掙扎了一下,卻被他箍得更緊。
順着甬道走到盡頭,鐵門前杵着個玄色勁裝的男子,額頭一道傷疤,模樣凶神惡煞的。
“爺,您來了。”那人神情十分恭敬。
伴着刺耳的鐵門聲響,血腥氣撲面而來,寧曉芸幾欲作嘔。
薛靈祈鬆開她,緩步走進鐵門裏。幽光襯得他面容雪白,頎長身影幾乎與暗色融爲一體,只有墨發上的金冠泛着冷冽光芒。
哪還有半分病懨懨的樣子。
彌散在空中的血腥氣揮之不去,暗紅地面溼滑,不知是血還是剛沖刷過。
她終於知道這是哪兒了。
都說皇帝直屬情報機構金衛司刑訊手段令人聞風喪膽,監牢堪比人間煉獄。野史卻說,定遠侯的暗室審訊不落下風,甚至因此與金衛司指揮使並稱“黑白雙煞”。提起這個皇帝默許的暗室,人人談虎色變。
寧曉芸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眼睛逐漸適應了昏暗,她看清暗室一隅,立着幾根木架,其中一根上面吊着一個了無生氣的男人。
薛靈祈在暗室中央的椅子上坐下,勾了勾手指。
“審得如何了?”他問得雲淡風輕。
刀疤男回道:“回稟爺,有一個受不住審訊沒了,另一個已經交代了。”
“做得挺好。”薛靈祈脣角微挑,“把人帶上來,我瞧瞧。”
寧曉芸頭皮發緊,側身看着他。聽聞定遠侯刑訊手段狠辣,帶上來個斷手斷腳的也罷了,若是個被剝了半邊皮的,豈不是要做噩夢。
薛靈祈擡眼,粲然一笑,“怕?”
寧曉芸穩住心緒,笑道:“侯爺在,有何可怕?”
清澈嗓音在暗室裏迴盪,昏黃燭光落入她眼眸,泛出點點星光。
薛靈祈目光頓了頓,薄脣微抿。
“帶她去隔壁。”他揮了揮手。
很快有個守衛上前來,帶走了寧曉芸。
她回頭看了眼俊朗不凡的男人背影,一種未曾有過的陌生感油然而生,卻又覺得,或許這纔是真正的定遠侯。
————
刀疤男帶上來個被折磨得幾乎沒了生氣的男人,雙眼渙散,似一灘爛泥癱在地上。
薛靈祈眼神陰鷙,“說,誰讓你來殺本侯的?”
那男人乾澀裂開的脣微動,喉嚨像破風箱一樣呼啦。
“不是殺你。”他艱難地吐字。
“哦?”薛靈祈摩挲着下巴,玩味地看着地上的人,“那麼……是殺剛纔那女人?”
“是,是她。”男人呼吸急促,發出粗重的喘息聲。
薛靈祈慢條斯理地撣了撣刀疤男呈上來的供詞,才繼續問,“幕後指使是誰?”
那人聲音嘶啞回道:“夏太師,是夏太師。”
“是夏太師買通了許副將,調走了侍衛。”刀疤男在薛靈祈耳邊低聲道。
薛靈祈捏緊了供詞,指節發白。
許副將負責侯府守衛,亦是他親信之一。
地上的男人突然掙扎起來,似想起可怖的事,渾身冷汗淋漓,“給個痛快吧,給我個痛快!”
薛靈祈眯起眼睛,刀疤男迅速上前將人拖了下去,地上滑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暗室裏燈火明滅不定,映照着薛靈祈陰沉的臉色。
新婚之夜遇到刺客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刺客如此順利摸進了他的院子。除了他殺掉的那個,燕小乙當場還捉住了兩個刺客,故而他命人務必審出其中貓膩。
買通他的親信,費盡心思將刺客安排進來,只爲殺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
深想下去,卻並非如此簡單。刺客得手,無論醒或不醒,都是他薛靈祈不滿賜婚抗旨大罪。刺客失手,亦能試探出他是真病還是假病。
好個一箭雙鵰。
薛靈祈冷笑着將供詞捲起來,踱步出了暗室。
————
寧曉芸被領去了隔壁屋子,一張四方小桌子,四把竹椅隨意散在地上,四面石磚砌成的牆密不透風。
冷意透骨,她縮了縮肩膀,扶起一把竹椅,施施然坐了下來。
“有喫的麼?”寧曉芸問道。
那守衛瞪眼錯愕,看了她一眼。侯爺帶人來這裏,必是爲了嚇唬她,可這姑娘不哭不鬧,連半分驚懼都沒有,甚至……還惦記着喫的?
寧曉芸只得又笑着問了一遍,“你們夜裏餓了喫什麼?”
四周瞬間安靜,其餘守衛們個個擡首,悄悄打量着她。
這年輕守衛回過神來,轉身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裏端着碗酒釀圓子。
“只有這些了。”他將碗擱在桌上,似乎很不好意思。
寧曉芸眉眼彎起來,“多謝。你要不要也一起喫?”
“不必了。”守衛連忙搖頭,退到角落。
他按緊了腰上佩劍,復又打量了她一眼。先前聽說太后給侯爺賜婚,衆將士皆憤慨不已,可親眼看到這姑娘,性子和婉沉靜,倒不知該如何待她了。
土陶碗裏浸着飽滿圓潤的圓子,寧曉芸舀起幾顆,輕咬一口,醪糟的甜香混合着軟糯的口感,說不上多美味,卻讓她想起了往事。
她生下來就被丟在路邊,打小流浪,有一年冬天差點餓死在垃圾堆裏,是好心人給了她一碗酒釀圓子,才熬過了那個冬日。
寧曉芸鼻子一酸,眼角微紅,圓子噎在喉嚨中,好半天才緩緩吞下。
酒釀圓子有些涼了,她卻喫得虔誠而小心,沒注意到門口出現一道挺拔身影。
薛靈祈腳步凝滯,就那樣在門口靜靜注視着她。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