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餘情未了
他低咳了一聲,指尖輕叩桌子,“人還沒死呢,哭喪着給誰看啊?”
崔衛凌斂了情緒,笑嘻嘻拋起個橘子,正要丟給薛靈祈,卻見寧曉芸已將橘子剝好了放進盤裏。
“侯爺,喫橘子。”寧曉芸推了推盤子。
薛靈祈面無表情地將橘瓣攏進手裏,崔衛凌的目光在二人之間移來移去,忽然摸了摸下巴。
“哥,我也想喫橘子。”
寧曉芸將剛剝好的一個遞了過去,“崔小將軍,喏,給你。”
崔衛凌遲疑片刻,正要接過,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半空奪過了橘子。
“自個兒剝,沒長手呢?”薛靈祈道。
崔衛凌咬了咬脣,瞪大了眼,分外愕然。
好傢伙,他算是知道了,薛靈祈豈止是不牴觸這樁婚事,簡直是對這女人尤爲在意。
北夷使者尚未到府,夏太師先出現在廳裏。衆人起身,唯獨薛靈祈坐着沒動。
夏太師一眼就瞧見了他,笑容滿面,徑直走了過來,“定遠侯來了?”
薛靈祈穿了身銀金暗紋的雪綢衣袍,玉帶收腰,銀冠束髮,不似武將,倒像是文人。
故而,氣色也愈加蒼白了些。
夏太師身後的男子輕笑一聲,懶聲開口,“方纔進門時,就瞧見個病懨懨的人,我還琢磨着朝中哪位大人如此病弱,不曾想竟然是定遠侯。”
這人是太師長子夏明遠,人模狗樣的,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
崔衛凌豁地上前,面帶慍怒,“有種再說一遍!”
夏太師忙打圓場,“明遠,還不快給定遠侯賠禮。”
夏明遠卻笑道:“爹,論官職薛侯比您低,論年紀他也比您小,若不是病得起不來身,他如此坐着豈不是不成體統。”
“這生老病死再正常不過,可不能諱疾忌醫……”
他話語戛然而止。
一杯滾燙的熱茶澆在他鞋面上,淋透了靴子。
“妾身初見太師,過於惶恐,還望大人見諒,不要與小女子一般計較。”
寧曉芸低垂眼眸,手裏還捧着茶碗,抖得跟篩子似的,聲音也顫起來。
夏明遠在看清她模樣的一瞬,原本惱怒的神色化作驚愕,甚至忘了出聲。
“還不趕緊去換鞋。”夏太師皺了皺眉,轉而說:“侯爺莫與豎子一般見識,都怪我管教不嚴,才這樣直言爽語。”
薛靈祈似沒聽到一般,連眼皮都沒撩起。
待人走遠了,崔衛凌壓低了聲音,“哥,那姓夏的一直盯着這邊。”
“又不看你,慌什麼。”薛靈祈淡淡道。
他眼神卻似蘊着寒霜。夏明遠看的人是誰,他心裏再清楚不過。
那般直白炙熱的目光,甭說向來警覺的薛靈祈,就連寧曉芸自個兒也瘮得慌,索性尋了個藉口出去。
太師府本是前太史葉家祖宅,太師購園後重金修葺,仿照江南景色,共建亭臺樓閣軒等四十二景。園中奇峯水澗,怪石嶙峋,仙葩名木應有盡有。每逢春和日麗,文人墨客齊聚於此,流觴曲水,極盡風雅之事。
假山上更有三株高大的山茶樹,枝繁葉茂花盛豔麗,如綺色晨曦。
寧曉芸行至此,一時貪看起來。
誰知,樹後忽而繞出來道俊秀身影,那男子生得儒雅,眉目間卻是化不開的鬱結。
“芸芸。”他低聲喚道。
寧曉芸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在喊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人看她的眼神,比夏明遠還多了幾分灼熱。
寧曉芸下意識想離他遠點,步伐不穩,險些一腳踩空。
“芸芸,小心!”他急忙朝她走過來。
“給我站住!”寧曉芸渾身緊繃,厲呵了一聲。
男子伸在半空的手臂一僵,繼而緩緩垂下,眼睛一紅,“我不過想同你說幾句話……”
寧曉芸腦中原主的記憶並不多,頓了頓,才從零碎記憶裏撈出了男人的名字。
這人便是原主爲之尋死覓活的心上人,禮部尚書之子蕭安。
他話語哽咽,竭力壓住聲音裏的顫抖,“我知曉是我負你在先,可我是有苦衷的……”
竟是一出棒打鴛鴦的好戲。
假山下,光明正大偷聽的薛靈祈眸光幽深,眉間冷霜漸漸凝結。
寧曉芸後退了一步,“蕭大人自重,妾身怕惹人非議,先行告退。”
蕭安面色驟然一緊,“你且聽我說幾句,幾句便好。”
他深吸一口氣,低聲道,“退親非我本意,是我父親以死相逼……我實在無可退路,我不知你竟會……”
狗男人退親在先,還有臉裝深情?
寧曉芸沉默片刻,冷聲道:“那日我只是在城牆失足摔落,卻被人訛傳至此。大人不必再提。”
蕭安急道:“你是怕我揪心,才這般誆我?自你入了侯府,我無時不在擔憂,那定遠侯豈是好相處的?”
……
狗男人哪來的自信!
寧曉芸脣角抽搐,薛靈祈再怎麼着,至少是個明事理的。
“蕭大人,人生在世誰能不犯錯呢。我確實曾心儀於你,但往日情誼早已煙消雲散。”她倏然開口。
“現下我已尋到更好歸宿,你何必苦苦執着往事?”她扯謊扯得面不紅氣不喘。
蕭安聽清她的話,亦是踉蹌了一下,“薛侯爺聲名狼藉,豈是良人,他——!”
寧曉芸卻是冷笑了一聲,“外人眼裏侯爺有千般不是,於我眼中他卻有萬般的好,十個你也不及他一分。話已至此,多說無益。”
山下的薛靈祈聽得極清楚,身子驀地一僵,眸光微瀾,仿若一潭深泉被春風吹起了漣漪。
蕭安只覺得五雷轟頂,春風拂面也似寒氣陣陣。
“你、你必是誆我。”他白了臉,喃喃自語。
跟這狗男人多說一句她都嫌累,寧曉芸冷着臉就要下山。
“芸芸!”蕭安疾步上前,就想拉住她。
一道低沉卻含着笑意的聲音傳了過來。
“蕭修撰,本侯不知強人所難四個字怎麼寫,不如你教教本侯?”
寧曉芸頓時全身緊繃,想跑。
她回頭一看,見薛靈祈站在假山角落處,白衣翩躚,正慢吞吞將橘瓣丟進嘴裏。瞧那橘子只剩了兩瓣,也不知何時開始偷聽的。
完了,該不會以爲自己特意出來見蕭安吧?
寧曉芸強作鎮定,疾步走過去。
“侯爺怎出來了,外頭風大。”她替他理了理衣袍,小心翼翼。
薛靈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衛凌見你久去不回,鬧着要來尋你,卻被人絆住了腳,本侯爲了安撫他,只得答應替他出來。”
這大約是他至今對她說過最長的一句話。
寧曉芸卻覺得話裏含着淺淺怒意,抖了一抖。
那意思像是說,怕你出事纔來尋你,你倒在這兒會情郎?
她忙站到薛靈祈身側,伸手揪住他的衣角,輕晃了晃。
“都怪妾身貪看山茶,侯爺莫要生氣。”她聲音細微。
薛靈祈似乎有些受用,眸光軟了幾分。
二人舉止落在蕭安眼裏,卻是你儂我儂,他連上前半步的勇氣也沒了。
“走罷,那小子也不知被人灌醉了沒。”薛靈祈反手將她的手收進手心,攜了她一同下山。
二人行至院中,院裏靜悄悄的,一地落英繁華,在日光下愈加絢麗。
寧曉芸小心覦了他一眼,想將手抽出來,只輕動了動手指,卻被他握得更緊了。
薛靈祈的手很涼,掌心有薄薄的繭子,他拇指微動,指腹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繼而力道漸漸加大,像要將她的手揉進手心裏一般。
寧曉芸莫名心虛,心想該不會在生氣吧?
“侯爺,妾身手疼……”她小聲道。
薛靈祈這才鬆了手,輕抿着薄脣,一言不發地端詳着她。
她穿了身月白色繡粉桃的衣裳,勾勒出玲瓏身段,柔婉又嬌媚。她生得太美,美得能勾人心魄,偏生她自己還沒有半分自覺。
薛靈祈心念一動,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寧曉芸忙遞上了帕子。
他咳得厲害,口中竟吐出了血,在素白帕子上暈洇開,似罌粟花開。
薛靈祈止住了咳,方纔擡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淡淡開口,“本侯究竟哪般好?”
寧曉芸心中一緊,這謊話可經不起推敲。
“侯爺人中龍鳳,清風霽月,又有赫赫戰功在身,哪個女子不仰慕呢?”她柔聲道。
薛靈祈眸子微微眯起。
他今年二十四,在外征戰便有十二年,雖甚少和姑娘家打交道,卻也看得出她是借他來刺激那負心郎。
是否真話他並不在乎,只是看她慌張遮掩的模樣,沒了尋常的低眉順眼和鎮定,有點意思。
怕薛靈祈再追問下去,寧曉芸又輕拉住他的袖子,微晃了晃。
“妾身與蕭大人早已恩斷義絕,絕沒有做出對不住侯爺之事。”聲音委屈巴巴的。
她擡眼,驟然撞上薛靈祈的眼睛。
他眼眸深邃,眼底閃過一抹漣漪,似含着幾分笑意。
“往後不要離本侯太遠,若出了事,平白給本侯惹麻煩。”語氣卻依舊淡淡。
不知是否錯覺,寧曉芸總覺得他對自己沒那麼排斥了,甚至願與她多說幾句話了。
二人回到席間,崔衛凌忙不迭地湊上來,“還好少夫人沒事,你前腳剛出門,那姓夏的後腳就跟着走了。”
“說也奇怪,夏太師的女婿也跟了上去,說是怕他醉酒摔倒。摔個屁,誰不知他一肚子壞水。”
崔衛凌嘀嘀咕咕,壓根兒沒注意到寧曉芸神色微緊。
她忙岔開話題,問:“使者可來了?”
崔衛凌冷哼了一聲,“已去後院了,你們沒瞧見夏太師那模樣,甚是噁心人。”
“得虧哥方纔不在……你可知北夷來的是誰?是宇文緒。”他劍眉挑起,十分不屑。
來者乃是北夷王爺宇文緒,驍勇善戰,曾與薛靈祈來往數十回合,卻從未贏過一次,畢生敗績皆是輸給了薛靈祈。
薛靈祈脣邊勾起冷笑,“既是他,倒要會一會老熟人了。”
三人跟着侍女,沿着蜿蜒小徑,又穿過長廊,遠遠就看到楊柳堆煙處,臨水榭掛滿紗帳,雪白素紗的遮簾隨風輕舞。
正中座上一位年輕俊朗的男子,正垂首與夏太師說話,就見遮簾後三道人影走來,其中一道筆挺英姿,他甚是眼熟。
宇文緒眸子眯起。
那雪衫冷峻的人,亦挑眉看向他。
宇文緒先開了口,“聽聞薛都督纏綿病榻,本王還以爲此生見不到都督了。”
薛靈祈似笑非笑地彎起眉眼。
“王爺尚且安然無恙,本侯怎敢先去見你舅父。”他勾了勾脣角。
宇文緒的舅父,正是當年被薛靈祈一槍挑落了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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