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同牀異夢
不知爲何,她總覺得那背影有點落寞。
寧曉芸怕芝麻再出事,濃重倦意襲來,仍是強撐着眼皮,不敢睡去。
薛靈祈回來的時候,手裏端着碗酒釀圓子。
屋裏寂靜,燭光從雕花燈盞中照出來,灑落在寧曉芸稠密如墨的青絲上。
她俯身在榻上,雙頰蒼白,整個人懨懨的,墊褥上有一小團洇開的印記,許是趁他不在時哭了。
薛靈祈想上前撫一撫她的後背,又想起楚霂所言,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他將青玉瓷碗放在她跟前。
寧曉芸後知後覺地轉過身子,緩緩昂起頭,“侯爺回來了?”
薛靈祈應了一聲,神色略遲,又淡淡道:“小滿想得周到,說是怕你再病倒了,讓我給你帶些宵夜。”
寧曉芸方纔起身,舀起一勺圓子嚐了嚐。
味道甚是不錯,和薛靈祈喂她那碗一樣。她想着廚娘深夜還給她做這個,越發覺得不能辜負,故而大快朵頤起來。
寧曉芸一隻手撫摸着芝麻,一隻手舀起圓子,一口吞一個,面頰微鼓。
“忙活了一整夜,侯爺也累了,要不要也來些宵夜?”她總算恢復了些精神。
“本侯不餓。”
薛靈祈靜看着她,平日裏見慣了她溫順乖巧的樣子,現下卻覺得,她光長了年歲,骨子裏仍是個稚氣的孩子。
薛靈祈心念一轉,倏忽問道:“好喫麼?”
寧曉芸愣了下,隨後莞爾道:“味道好着呢,妾身沒喫過這麼合口味的。”
她眼瞳似墨色水晶,又亮又清,顯得更添了真誠。
薛靈祈的心霎時軟成了一池春水,不過只一瞬,又平靜下來。
看來,他還是挺懂養貓的。
寧曉芸將一碗圓子喫光,心滿意足地放下了勺子,這才問道:“夏太師找侯爺何事?”
薛靈祈道:“自然是求本侯去皇上面前說情。”
他沒有說得直白,寧曉芸卻懂了,夏太師願意付出代價,只求保住夏明遠的命。
“侯爺答應了他?”她眨了眨眼。
薛靈祈靜了片刻,沉聲道:“本侯並未允諾。”
寧曉芸撫貓的動作一怔,卻道:“先人云,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如今機會送上門來,侯爺大可藉此做個交易。”
她沉默了一晌,又說:“若是能讓侯爺往後日子好過些,妾身不會覺得委屈。”
薛靈祈驀地上前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她想抽出手來,他卻握得愈加牢固了。
“侯爺?”寧曉芸抿了抿脣。
薛靈祈黢黑的眸子猶如一潭深水,倒映着眼前人的雪色面容,細看卻發覺那潭水深處隱約起了漣漪。
他手心暖意裹住了那柔軟的小手,一點一點將溫暖渡過去,直至冷意消散。
寧曉芸覺着自己心跳莫名有些快,卻聽得暗啞嗓音響起。
“怎的不多穿些?”說着,將身上的大氅解下來,披在她身上。
薛靈祈道:“外面冷,帶着貓去裏間睡。”
寧曉芸卻扭頭道:“妾身還是睡榻上吧,不叨擾侯爺歇息,您帶芝麻進去。”
這話裏頗有些忸怩。若不是前幾日受了傷,她確實不想與他同榻,一來是拘束得很,二來……也是怕他生出奇怪的心思,畢竟是個正值當年血氣方剛的男兒郎。
薛靈祈目光垂下去,落在她肩上。
須臾,他緩緩道:“由着你罷,只是本侯不喜與貓同睡,你帶着它。”
話畢,薛靈祈自顧自地轉身往裏間而去,甚至並未多看她一眼。
直至他背影消失在眼前,寧曉芸才輕輕吁了一聲。
也不知這位爺近來是怎麼了,似乎從夏明遠落網開始,他愈加喜怒無常了。
她縮進錦被裏,無言地撫摸着芝麻的腦袋。芝麻在她臂彎裏蹭了蹭,又閉眼睡沉了。
屋裏最後一盞燭火也滅了,幽黯夜色鑽了進來,只有一彎如鉤新月散着淺淡月光,透過薄紗照在榻前的空地上,似淺淺溪水。
寧曉芸想起了白日裏的那件事。
因着心繫芝麻的安危,她好不容易纔給忘了,現下心緒鬆懈,不免又記起來。
她咬了咬脣,莫名脣上微痛,她探出手指摸了摸,才發覺脣瓣有些破皮了。
……
薛靈祈那混蛋是狗變的嗎,竟還咬了她一口!
眼前再度浮現那幕情形,寧曉芸忽地生出了想揍人的鬱悶。
她當時只覺得渾身無力,哪顧得上細想親吻是什麼滋味,第一次親吻居然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
那廝還大言不慚地說是爲了救她!明明是故意輕薄人!
寧曉芸心底涌起浪潮,只覺得又羞又怒。
若是他真心喜歡自己,這般放浪的行爲也算有緣由,興許她還不會如此氣結。可他哪有半點心悅自己,全然是一時興起,把她當成金絲雀一般的玩意兒。
她懊惱地想着,心思也越發矛盾。
一面她知道自己的處境,除了哄着他別無選擇,一面又不甘心真變成籠中鳥般的擺設。
向來鎮定的她,在今日那事之後,突然有些瞻前顧後。
寧曉芸緩了許久,才搓了搓脣瓣,恢復了尋常的冷靜。
罷了,左思右想也只是爲難自己,還能怎麼着,且走一步看一步。
她準備闔眼時,眸光卻慢慢飄向了榻上那件銀狐毛大氅。
怕她冷,給她備她最愛的酒釀圓子,怕她難過又深更半夜帶她去金衛司救貓。
如此一想,又蹊蹺得很……?
寧曉芸一拍腦門,拼命才把那些荒謬的念頭丟出腦海,氣鼓鼓拉上被子呼呼大睡。
卻說那廂薛靈祈躺在牀上,聽着她動靜不小地翻來覆去,直至聽不見半點兒聲響,他仍是毫無睡意。
他下意識摸了摸身側,一片空蕩蕩的冷。
前幾日,總有一隻柔軟的小手在半夜裏悄悄拉住他。他明知對方全無意識,卻依舊鬼迷心竅地反手握住,又在她醒來前飛速鬆開,像是怕她發現端倪似的。
他修長勻稱的五指撈了撈空氣,復又想起了什麼。
柔嫩,嬌軟,微甜。
薛靈祈脣角勾起,回味着那奪人心魄的感受。
體內漸漸有熱氣升騰,他閉上眼狠掐了掐手心,才緩緩吐了口氣,平靜下來。
他向來覺得自己忍耐力極好,便是當初受傷剜肉,也沒有像現在這樣難以自抑。
薛靈祈不由自主地想,他確實應該儘快祛除蠱毒了。
————
壽昌宮禮佛堂,宮闕里外寂然無聲,唯有小尼姑的誦經聲輕緩響着。
太后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虔誠叩首,繼而起身上了炷香。她看着紅點吞噬香柱,頗有些鈍刀割肉的感慨。
她本以爲自己勝券在握,也極有耐心,可以慢慢引着局勢走向期望的結局。可自薛靈祈醒來那日起,朝堂上下開始變天了。
哪怕他是個再也掙不了軍功的病秧子,哪怕他培植的親信早已被清理了一遍,太后仍捉摸不透他。
她自是恨極了這位功高震主的戰神,所有擋在這條路上的人要麼跟隨要麼死,偏他是個例外,一塊頑石毫不開竅。無論如何威逼利誘,他皆不爲所動,和他那執拗的爹一樣。
也不是沒想過直接弄死他,可那人心思狡詐行事利落,反倒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故而,當初薛靈祈昏迷不醒,太后一度覺得天助人也,甚至尋到了貓戲耗子的樂趣,還給他賜了樁“好婚事”。
那姑娘性子極烈,與他這硬石頭碰一碰,總要鬧出點水花。熟料,這顆小小的棋子竟也脫離了掌控,反而攀上了薛靈祈。
太后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心急不得,卻又想起弟弟的話來。
“娘娘行事過於穩妥,這條路本就是鮮血鑄就,有時候不得不行險招,像夏太師那般畏首畏尾,成不了大事。”李堯如是說。
這時,掌事嬤嬤匆忙進了殿來,“皇上來了。”
皇帝江清沅看那雍容身影踱步進殿時,心裏也感慨。何時開始,二人已成了這般水火不容之勢?
有時候皇帝也會不解,做萬人尊崇的太后不好嗎?但他親政後很快明白了,一旦嚐到權力的滋味,又豈會甘心。
皇權爭鬥向來沒有對錯,只有想與不想。
皇帝也不想成爲屈居人下的那一個,縱使再難以釋懷,他也只能咬牙迎上去。
“母后可聽說了?夏太師的兒子已經尋回,只是瘋了。”他先開了口。
太后目光微沉,“瘋了?”
“金衛司說他逃獄出城後遇上人牙子,受了虐打,連十根手指都被斬了。”皇帝無聲地嘆息了一下。
太后沉吟片刻,“既是瘋子,再審案就難了。”
皇帝哂笑,“人證物證皆在,還能逃脫不成。難不成……母后意欲留他一命?”
殿內氛圍倏然冷下來,周圍宮人眼觀鼻鼻觀心,皆屏住氣。
太后盡力保持面色平靜,“待臣之道在於恩威並施,太師只有一兒,總不能眼睜睜看他白髮人送黑髮人。”
夏太師終究於她有犬馬之勞,亦是文官之首,總不能就此放棄。
太后頓了頓,又說:“不過,此事皇帝拿主意便是,若有兩全之法,自是最好。”
皇帝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卻是話鋒一轉,“昨日,吏部尚書請旨告老還鄉,母后可有中意的人選?”
這意思是,拿吏部換夏太師兒子的命。
————
夏明遠的案子了結已是一月餘,終究是留了一命,被太師接回了府裏。
只是,不過幾日夏明遠忽然死在家裏,夏太師備受打擊,纏綿病榻,朝堂上一時風聲變來變去。
寧曉芸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薛靈祈的傑作,總之夏明遠死有餘辜,她也算暫時安心了。
薛靈祈近來雖還是病懨懨的,但去上朝的日子頻繁起來。
寧曉芸落得自在,日常除了照顧芝麻看看話本,小日子快活極了。
就這般到了夏日,暑氣潮熱,她豁然想起壓箱底的芙蕖紗,便想着繼續給自己做衣裳玩。
這一日,待薛靈祈下朝回到院子時,便發現他的小夫人坐在榻前,一板一眼地做繡活。
他如墨的眼眸中含着淡淡笑意,就這般立在窗外,靜看着她。
她繡得認真,但是繡工着實乏善可陳,手指驀地被針戳破,沁出血來。
薛靈祈疾步進了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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