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兄妹三人一塊兒用過了晚膳,周言之不知與顧希仙鬧了什麼矛盾,一晚上臉色都瞧着不太好,周幼吾想問又不好意思問,在阿兄冷淡又剋制的眼神中乖乖帶着周頌聲回去了。
今兒喫的是羊肉鍋子,雖好喫,但是周幼吾總覺得自己身上有些羶味兒。
是以回了東廂房之後她便先去了牡丹花開描金屏風後換了身衣裳。
周頌聲坐在榻上發呆。
她察覺到了方纔席上週言之對她的冷淡。
回想起這段時日的煎熬,周頌聲有些坐立不安,猶豫半晌還是道“阿姐,我還是先回去罷”
“回去做什麼陪我說說話。”周幼吾換了一身家常的梅子青繡梨花雪蟬錦上杉配素雪絹裙,一頭烏潤長髮用一支羊脂玉簪鬆鬆挽着,含笑望着她的模樣叫周頌聲恍惚間覺着回到了當初阿姐還未入宮的時候。
不對,阿姐一直都是很疼愛她的。
見周頌聲默默不說話,眼圈兒卻紅了,周幼吾輕輕嘆了口氣“頌聲,你可是在怪我”
周頌聲飛快搖頭,甩出去一串淚珠子。
她心裏清楚,是自己阿孃步步緊逼,纔會叫阿姐和長兄到了實在忍無可忍的地步,阿孃如今落到那樣的地步,是她咎由自取,也是她們做兒女該有的報應。
見周頌聲越哭越難過,周幼吾不禁有些頭痛,對着她招了招手“來。”
周頌聲哭歸哭,但還是聽話地過去半躺在她身邊,將頭枕在阿姐馥郁香軟的手臂上,低聲道“阿姐,我只是覺得對不住你和長兄。”
周幼吾慢慢順着她的長髮,半晌才道“頌聲,我不想爲了你阿孃做的事兒怪你。她對你有生養之恩,這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
周頌聲低低地嗯了一聲。
周幼吾的手細膩又柔滑,輕輕拂過她頭髮時叫周頌聲覺得心頭止不住地涌來一股暖流,叫她原本緊繃着的精神也隨之放鬆了下來。
“可你是一個獨立的人。你阿孃做的事兒與你有什麼干係你幫着她來害過我嗎不要爲了以往的事耿耿於懷,反倒叫自己魔怔了。”周幼吾那日硬着心處置了劉氏,心中對周頌聲與周循光這一對弟妹不是沒有惻隱之心的,可她承認,阿兄在她心中分量更重。
周頌聲聽了趕緊搖搖頭,她從前都是幫着阿姐的。
可她沮喪地發現,她那些自以爲的幫助並沒有起到一丁點兒的作用,反倒是叫阿孃愈發仇視阿姐她們,到最後惹下這麼多錯。
她這麼想,便也這麼說了。
周幼吾一怔,又摸了摸她的頭“是有用的。”
好歹在那個家裏,曾給過她幾絲溫情的,除了阿兄,便是這對弟妹了。
在一大一小兩個捲毛郎君的翹首以盼中,終於捱過了漫長的三日。
周幼吾一大早便叫柳芽她們給拉起來了,此時正睡眼朦朧地坐在梳妝檯前,由全福太太給她梳頭。
花萼日盼夜盼,就等着在今日大顯身手,將娘子妝扮成整個大周最美的新娘子
全福太太一邊兒將她一頭烏鴉鴉的長髮盤成了髻。一邊兒笑聲道“娘娘的頭髮養得可真是好,烏潤柔滑,待會兒戴起十二花樹來便更好看了。”
周幼吾便笑了笑,滿頭青絲被盤成了一個高髻,這樣看起來堪稱素淨的打扮卻愈發凸顯出她飽滿靈秀的骨相,尚未施粉着胭脂,卻仍舊帶着一股天生麗質的灼灼豔光,容貌之盛,叫人幾乎不敢直視。
花萼小心翼翼地將寶石與明珠妝扮而成的花鈿貼在她眉間,十二
花樹冠上鑲嵌着的琉璃珠玉再怎麼璀璨華貴,在她睜眼的一瞬間,也被襯得黯然失色起來。
還是柳芽及時醒過神來了,笑道“咱們娘子着這身禕衣花樹可真是美。”
周幼吾都被她們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心中更是難免生出深深淺淺的緊張,燕觀看見也會這般誇她嗎
如同牡丹一般雍容美麗的女郎微微垂着眼,纖長捲翹的眼睫在柔白細膩的面龐上投下一片陰影,雙頰慢慢騰起的紅暈卻又在昭示着她的心事
大抵是正在思念陛下罷
柳芽與花萼相視一笑。
真夫妻就是這個樣子的。
正好此時外邊兒動靜猛然大起來了,全福太太聽了,笑道“許是陛下正在催妝呢。”
所謂催妝,即是男方在成親當日帶着叔伯親友在女方門口催促新娘子快些出來。
柳芽笑着將一面織金牡丹薄羅紈扇遞給周幼吾“娘子快些拿着罷。說不準待會兒陛下就過來了呢。”
周幼吾執卻扇禮,笑而不語,阿兄好容易逮到這樣的機會,哪裏會輕易放過燕觀
此時周府外正是人聲鼎沸。
雖說有身着銀光甲的兩隊禁衛一左一右將人羣隔開,可還是擋不住大家夥兒看熱鬧的心。
燕觀不知出何考量,並未叫禁衛驅趕百姓。
這本就是補給媞媞的婚儀,越多人見證,越多人豔羨,他便越高興。
一個穿着喜慶的小胖郎君正立在花車之上,撒歡兒似地往看熱鬧的人羣裏撒糖,渾然不覺他阿耶正在被他的親舅刁難。
被一壯年男子舉着坐在他肩膀上的小姑娘試圖將包裹着大紅喜紙的糖往她阿耶嘴裏塞,嘴裏還含含糊糊地嚷着“喫喫”
在一旁的婦人連忙接過了那喜糖,剝出來之後直接忽略了滿臉期待的孩子她阿耶,往小姑娘嘴裏塞去“甜不”
小姑娘滿足地直點頭“好甜阿孃,比上次的還要好喫呢”
上次阿孃也帶着她來領糖喫呢。
不過
小姑娘茫然地含着糖塊“爲什麼兩個人要成兩次婚呢阿孃,他們家是不是糖特別多”
所以纔會每次都給他們撒那麼多糖
周圍有人聽着這話,好奇道”我可是聽說這位皇后娘娘先頭邊兒是嫁過人的,算上這次,可不就是嫁了三次了”
方纔還溫溫柔柔同女兒說話的婦人叉着腰大聲道“你少嘴上胡咧咧之前娘娘下嫁給成國公世子,那是不得已而爲之,要不是陳王那幾個賊娃子陷害陛下,皇后娘娘爲了保住小太子這才設了障眼法,是假裝嫁給成國公世子陛下與皇后娘娘可是先太皇太后賜的婚,你一個粗人懂什麼懂”
那人正努力往衣裳裏塞喜糖呢,見她這般激動,還嚇了一跳,小聲道“我說錯了便說錯了罷你那麼大聲作甚搞得來你多清楚一般。”
婦人得意地挺腰,她和家裏那口子就是在茶館旁邊兒擺攤賣胡餅的,茶館裏邊兒的說書先生總是說這些,她聽得多了,可不就記得牢
還有人嘀咕“這皇后娘娘怎得不從長興侯府出嫁莫不是那市井流言說的是真的皇后娘娘逼着自己老父休了繼母,最後鬧得來孃家都沒得回”
那婦人呸了一聲“怎麼可能咱們皇后娘娘是多溫柔可親的一個人兒,她那繼母劉氏不慈,品行有虧,苛待前頭邊兒正室留下來的兩個孩子。要是有人磋磨你的娃,你能忍早該休了”
這個話本子可是茶館裏說書先生近日十日裏就要說八日的,婦人有時候一邊揉麪團,一面聽着說書先生說皇后娘娘從前被繼母刁難的那些傷心事兒,好些時候都沒忍住快掉下淚來。
想到
這裏,她恨恨地瞪了自己男人一眼,若是今後她死了他又另娶,她不怪他,可若是他敢找一個黑心婆娘來苛待她的娃,那她便是怎麼着也要也要從地底下爬出來找這對狗男女的晦氣
還在給小閨女剝糖喫的壯漢媳婦兒瞪我幹啥
面對大舅哥周言之的刁難,燕觀派出了他方大將慶郡王。
慶郡王雖說在政治一道上沒什麼建樹,可於詩歌一道上卻頗有悟性。
見他不假思索便做出了幾首催妝詩,隱藏在人羣裏的內侍們拼命鼓掌。
他們可是被進寶公公特意叮囑過的,一定要將氣氛搞起來,叫陛下的大舅哥迫於壓力,少爲難些陛下。
不明所以的羣衆也跟着叫起好來。
被歡呼掌聲包圍着的慶郡王得意地挺直了腰背這回他總能拍對陛下馬屁了罷
可週府的朱漆大門仍是緊緊閉着的。
燕觀並不氣餒,催妝本就是這般,女方是該矜持些纔是。
得了陛下眼神示意的慶郡王又一氣呵成做了好幾首催妝詩,旁邊兒吹奏催妝曲和放催妝炮的內侍都累了,可大門還是緊緊閉着,似乎沒有開門的意思。
衡哥兒拎着的小籃子裏喜糖都空了,他這才從興奮中緩過神來,疑惑道“阿耶怎麼還沒進門去接阿孃”
護佑在捲毛小太子身邊兒的禁衛們尷尬地笑了笑。
那些老百姓何時見過天子,乃至王孫公子那般窘迫的模樣,一個個的都伸長了脖子使勁兒看熱鬧,見慶郡王口水都快說盡了,還起鬨道“喝口雪水潤潤嗓子再說”
慶郡王合着他就不配歇一歇唄
燕觀在心裏邊兒背了好幾遍自己昨晚寫的催妝詩,確認沒錯了,這才駕馬上前,一連朗聲念出了十首催妝詩。
隱藏在人羣裏的內侍們手都快拍痛了,陛下真是好才華
不明所以的百姓們也跟着鼓掌,他們當中習字的並不多,大多聽不出這些催妝詩好壞與否,但只見往日高高在上的天子此時也爲着迎娶妻子而高聲頌詩,他們心裏便沒來由地覺得高興
陛下嗓門兒真大啊這麼一看和他們也沒什麼區別嘛
許是外邊兒聲浪一陣比一陣響,周言之還是冷着臉叫人打開了大門。
衡哥兒眼尖,見着門打開了,歡呼一聲“阿耶,快去搶阿孃”
燕觀回頭,頗有些一言難盡地瞪了眼那臭小子。
早知道便不心軟答應他一塊兒來接親了。
這回不用周言之揹着她上花轎了。
周幼吾手上穩穩地執着織金牡丹薄羅紈扇,對着素來沉穩,此時卻也悄悄紅了眼睛的阿兄行了禮“阿兄,我便去了。”
燕觀搶先一步扶起她,瞪了一眼周言之伸出來的手,深沉道“我會照顧好媞媞,還請兄長放心。”
周言之瞬間冷淡起來誰是你兄長少亂攀親戚。
不過今天是自家妹妹的大喜日子,周言之便也不願和燕觀那醋罈子一般計較了,只殷殷囑咐道“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回家來,阿兄替你做主,可知道”
燕觀正想自信搖頭,他絕不會叫媞媞受委屈。
卻見着身旁華服盛裝的女郎認真地點了點頭。
燕觀很受傷“我怎麼會”
“陛下。”
便是隔着一面紈扇,燕觀也能感受到那眼波里的柔和笑意。
奉迎使臣適時上前提醒“陛下,吉時已到。”
眼看着那身着深青禕衣,頭戴十二花樹,姿態嫺靜端華的女郎出了門,饒是有紈扇擋着,大家便不能瞧見皇后的真容,卻依舊爲她的鳳儀萬千而不由得屏住呼吸。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皇后登上重翟車,又瞧見一個穿得花裏胡哨的小胖郎君試圖鑽進去,結果被冷麪俊美的天子提溜着送到自家大舅哥懷裏,那鹵簿儀仗看着華美又浩蕩,眼看着便要離開勝業坊,往朱門大街上去了,大家才反應過來。
要不說人家怎麼是皇后呢,瞧瞧那身段,那姿態,哪裏是一個美字便能說得完的
不過大家很快就又回過神來了開始散喜錢了
燕觀騎着玉蘭白龍駒,領着身後的皇后鹵簿儀仗繞了大半個長安城,隨行的宮人內侍們不住地往人堆裏撒着喜錢喜糖,所到之處盡是歡聲一片,其中更不乏對天子與皇后的敬仰崇拜之情。
有好些自負才華的書生便在人堆裏做起了詩。
撲上前去搶喜錢的老百姓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有喜錢喜糖還不要在這兒做什麼酸詩呢
做得再好,還能比得過陛下方纔一口氣兒便唸了十首催妝詩
他家八歲的小郎君連背三首都把他家老太太高興得直喚祖墳冒青煙呢
冊封皇后的禮儀繁瑣而複雜,待到周幼吾被牽引着回了蓬萊殿,已是暮色西沉。
燕觀這時候才能取下她的紈扇,見一見他美麗的新娘子。
她輕輕擡起眼,露出那張方桃譬李的無瑕面容時,整間宮室一瞬間似乎都爲這份美貌而靜默了。
向來沉駿端儀的天子耳朵尖尖悄悄紅了。
周幼吾微微笑彎了眼,叫那雙本就波光瀲灩的含情妙目更顯出十二分的動人來。
“郎君。”
燕觀登時眼中便只剩下她。
兩相繾綣,正是良夜。
衡哥兒直到第二日早上纔有機會對親親阿孃訴說他的思念之意。
周幼吾許久沒有見到自己的小胖郎君,將他胖胖軟軟的身子摟在懷裏,心中才像真正安定下來一般。
她親暱地用鼻尖去蹭他暖呼呼的胖臉蛋子“阿孃也好想衡哥兒,沒有衡哥兒在身邊,我覺着好不習慣。”
是嗎果然,阿孃還是和衡哥兒天下第一好罷
小胖郎君得意地挺起了小肚子,神氣道“阿耶,你聽到了嗎阿孃說她最愛衡哥兒哦”
周幼吾摸了摸他的耳朵,憂心道是不是該給衡哥兒洗耳朵了
燕觀忙着給這娘倆布膳,這樣靜謐的早晨,燕觀不想叫宮人們進來。
偏生小胖郎君一過來就膩在他阿孃身上唧唧呱呱個沒完,恨不得將那天的臭屁都給掰扯清楚,他聞言只扯了扯嘴角“是是是,你阿孃最愛你了。”
反正晚上能被你阿孃摟着睡的又不是你。
燕觀脣角微微勾起,他與媞媞如今是祭過宗廟,見過百姓的夫妻,他何須再與衡哥兒計較這言語上的長短
周幼吾覺得今天大卷毛郎君穩重了許多。
之後她也曾問過,燕觀只摸了摸她的臉蛋,若有所思道許是有了名分,人便更自信了些
這幾日不見她,衡哥兒跟着他阿耶或許也學得不那麼嬌氣了。
爲了養成他的好習慣,周幼吾也不抱着他了,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自己乖乖坐好。”
衡哥兒嘟着嘴還想不依,見原本溫柔的阿孃頓時虎下臉來,頓時聽話地從阿孃懷裏溜了下去,攀着他阿耶的褲腿爬了上去。
許是這臭小子最近化思念爲食慾,個子長高了一些,臉瞧着還是胖乎乎,手上勁兒更是大得很,差點沒將他阿耶褲子給拽下來。
燕觀看這臭小子根骨奇佳,便給他配兩個武學師傅罷。,請牢記:,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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