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小老太婆的神秘笑容
南北一十三省哪家镖局敢称第一?沒有,因为连中原镖局的总镖头百裡长青也只是說,中原镖局号称第二而已。
中原镖局在十三省内有几家分局?這连百裡长青自己也数不清。
太多的分局,太响亮的字号了。這使得百裡长青根本就可以终日养鸟莳花,大享清福。
事实上,百裡长青已经有十七年沒有押過镖了。再大的镖,也只是交由副总镖头金鹏去押上一押。
十七年来,大小事件,百裡长青都交由金鹏替他处理。金鹏成了他的左右手,而且从未出過错。
所以,当金鹏对他报告說一切都打点好以后,他应该点头捋须,愉快放心地一笑才对。
但這一次,他却沒有笑。
不但沒有笑,而且還神色凝重地问:“一路都调查好了嗎?”
“绝对安全。”金鹏說,“为了這趟镖,我們已经准备了将近一年的時間,一路上,都已经做好一切安全措施,总镖头大可放心。”
“這十多年来,多亏了你,你也从来沒有出過差错,我是很放心的,只是這一趟镖,关系实在太大了。”
“我知道,三千五百万两黄金,可以做多少事的钱?可以用八十代都用不完。”
“是呀,所以這趟镖绝对不能有任何一丁点儿错失,别說你我,恐怕整個镖局的事业,都会毁于一旦。而且,這也是满门抄斩的事。”
“我知道,所以京师裡還特别派了柳乘风柳大侠,七個多月前就开始按我們定的路线去安排了。”
“柳乘风那边有沒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每隔十五天都传回来一次消息。”金鹏說,“都只有两個字。”
“哪两個字?”
“安全。”
既然一路安全,就是该上路的时候了。
這一趟镖,由中原镖局总镖头百裡长青亲自出马压阵。
牛肉汤实在焦急得很,她這一生从来也沒有像现在這么焦急過。
她宁可人家来把她一刀杀了,都比关在這大牢裡,等待行刑好受。
因为等待只会带来焦虑,而焦虑是令人难過不堪的事。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她拼命地打着四周的墙壁,大声地呼叫着。
除了牢内的回声以外,响应她的只有一双眼睛。
一双冷冷的眼睛。
這双眼睛也不一定是在看她,只是对着她的动向凝视着面前的虚空而已。
西门吹雪就是這样的人,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无动于衷。
牛肉汤忽然停止了呼喊拍打,站在西门吹雪门前。
她用绝望的眼神,瞪视西门吹雪冷峻的面容,道:“他们会杀我們嗎?”
西门吹雪连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仿佛這個問題已经不值得回答了。
“他们会不会杀我們?”
牛肉汤又问了一遍,這回她還用力摇动西门吹雪的肩膀。
“不会。”
這两個字仿佛不是西门吹雪讲的,而是被牛肉汤摇出来的,从肚皮卷到口腔,从口腔的牙缝裡摇到外面去。
這样一句了无生气的回话,却带给了牛肉汤无穷希望。
她的眼睛忽然消失了那绝望的神情,升起了明亮的光彩。她說:“真的?他们真的不会杀我們?”
西门吹雪沒有摇头,也沒有点头。
牛肉汤却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起来,她又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說,他们既然在酒裡下迷药,不是下毒药,這表示他们并不想杀我們,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牛肉汤自己接了下去,說,“假如他们不想杀我們,为什么把我們关在這裡?”
這似乎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为什么把牛肉汤和西门吹雪关起来,而不把他们一刀杀了?
他们已经一点价值也沒有了。
陆小凤死了,他们是来报仇的,不杀他们,只有增加危险,别无好处。
這個問題,牛肉汤根本不可能知道,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知道。
因为答案,是在黄石镇那群凶手的脑裡。
西门吹雪似乎早就知道這一点,所以他干脆把眼睛闭了起来。
“为什么不把西门吹雪杀了?”
這是沙大户提的問題。
看来,這個問題连沙大户也不知道。
“对呀,为什么不杀了西门吹雪?”
這是杂货店老板和棺材店老板异口同声接着问的問題。
這個問題似乎只有一個人知道答案。
因为发问的人的眼睛,却看着一個人。
“不杀他的原因,”宫素素站起身,道,“是为了他的剑谱。”
“剑谱?”沙大户道,“我們還要他的剑谱做什么?”
“你不想学得他举世无双的剑法?”
“本来想的,现在却不想了。”
“为什么?”
“因为我們快变成大富豪了,還学剑法干什么?”
“有了钱,你就什么武功也不再练了嗎?”宫素素问。
“你說得不错。你知道我們每人可以分到多少钱嗎?”沙大户說。
“我算不出来。”
“我也算不出来,只不過我知道,我們每人分到的钱,用到我們的第八十代孙子也吃喝不完。”
沙大户环视众人一周,又說:“有了這么多钱,我們不好好吃喝玩乐一番,還练什么剑?”
棺材店老板那张原本像個死人的脸上,忽然也有了血色,简直像换了個人,由死人变成皇帝似的,他用极高兴的口吻說:“对呀,有了钱,咱们只管花天酒地去,還管他什么剑法?”
“而且,”沙大户又說,“留着西门吹雪在,我們就多一分威胁。”
“你们放心,那座大牢,连鬼都逃不出来,何况区区一個西门吹雪?”宫素素看着大家,說,“你们都一心只要钱,那剑谱,就留给我自己好了。西门吹雪的事,也让我来处理好了。”
“可是……”沙大户欲言又止。
“你怕他会飞出我的大牢?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为什么包在你身上?這件事是包在我們大伙身上的。”
小叫花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一进来,就說了這句话。
“你知道我們在谈什么事嗎?”老板娘說。
“你又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事嗎?”
“什么事?”
“我們說好的事呀!”
“他们来了?”
小叫花点头,說:“他们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
小老头似乎对黄石镇附近的路很熟似的,他故意七拐八拐的,来到黄石镇的外头,刚好是夕阳将下时。
“你看,我說得不错吧?”小老头看着夕阳說,“我說過到黄石镇时刚好是黄昏,沒骗你吧?”
“這一点你沒骗我,可是你骗了我别的。”小老太婆說。
“别的?我骗了你别的什么?”
“你骗了我走了半天冤枉路。”
“那我可沒骗你。”小老头說,“我只跟你說過,走到黄石镇,起码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你說应该是日正中天的时候,我說你不对,你就說我們走走看,于是我們就走来了对不对?”
“对。”
“那你看,那太阳是不是快下山?”
“是。”
“那表示我說的话对,我沒有骗你,更沒有骗你走冤枉路。”
“好吧,就算沒骗吧。可是你說的话却說错了。”
“错了?错在哪裡?”
“错在這個夕阳。”小老太婆指着只剩一半边的太阳說,“你說到黄石镇是太阳快下山时,错了。我說是太阳已下山时才对。”
“不对不对不对,我們现在走进黄石镇,不就刚好嗎?”
“不对不对不对,我們现在不进黄石镇。”
“为什么不进去?”
“因为我們要找西门吹雪。”
“找西门吹雪不是要进去嗎?”
“不要。”小老太婆一指镇外那個白帐篷,說,“你看,那不是西门吹雪的行馆?”
帐篷裡当然一個人也沒有。
不過,這好像并不怎样令小老头和小老太婆惊讶。
令他们惊讶的,是他们在帐篷裡,忽然听到了马蹄声。
马蹄声也不是最令人惊讶的,最令他们诧异的,是马蹄声后那一长串沉重的车轮磨地声。
“那是什么?是保镖的嗎?”小老头问。
“你知道最好的答案是什么呢?”小老太婆說。
“是什么?”
“是去看一看。”
话還沒說完,小老头和小老太婆的人,就已经不在帐篷裡了。
中原镖局的旗帜,迎着向晚的风,吹得飒飒地响。
百裡长青端骑在马上,双目炯炯有神。
“金鹏,前面就是你說的黄石镇?”
“是的。”
“绝对安全嗎?”
“我們的人三個月来查過一次,全镇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除了一個沙大户。”
“沙大户?”
“沙大户是個外地的流放贵族,忽然在黄石镇外的山上挖到了黄金,便在這裡定居。因为他有钱,所以偶然会收留一些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
“不過這些亡命之徒的武功,我們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打倒他们。”
“那我們今天晚上,似乎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了。”
“我也這么想。”
“你怎么想?”小老头问。
“我想,他们如果是睡得安稳的话,那就只有一种情况。”小老太婆說。
“什么情况?”
“死人是睡得最安稳的。”
“他们为什么会死?”
“带着這么多钱银,来到這個表面上平静,暗地裡却波涛汹涌的黄石镇,不是找死嗎?”
“你怎么知道他们带的是钱银?”
“你沒看到地上的轮痕?你看看有多深?恐怕他们保的是黄金。”
“我看不是。”
“哦?”
“如果保黄金,怎么只带這么几個人?”
“那你以为他们保的是什么?”
“石头。”
“石头?”
“对,石头。”
“你怎么知道?”
“判断。我看他们的车裡装的绝对是石头,只有装了石头,他们才這么大胆,几個人就进入黄石镇。”
“你知道這几個人是谁嗎?”
“谁?”
“他们的总镖头百裡长青、副总镖头金鹏、峨眉女侠司徒凤、司徒凰、司徒莺、司徒燕、青城剑玄道子。”
“真的?”
“我会看走眼嗎?”
“那他们载的是黄金啰?”
“我不知道。”
“我知道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去看看。”
沙大户的屋子早就灯火通明。
对沙大户来說,這一天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日子。
能够招待南北一十三省最大镖局的总镖头,這可是盼也盼不到的事。
因此,除了吩咐厨师好好准备拿手菜之外,他自己,也早已站到大门口去恭迎百裡长青的大驾了。不单是他,黄石镇上所有的人全都在他的门口恭候着。每個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极得意的笑容。
因为,這就是小叫花口中的:“他们来了。”
他们,当然就是中原镖局的人了。
其实,更真实更深一层地說,小叫花口中的他们,应该指的是马车裡的镖银。
——那可以用八十代也用不完的黄金。
“他们进去沙大户家了。”小老头說。
“唔,鳖已入瓮了。”
“怎么办?”
“怎么办?看好戏呀。”
“這时候還看好戏?”
“不然,你想怎么办?”
“救人去呀。”
“救人?救谁?”
“他们呀。”
“他们?他们现在還不会有危险,還沒吃饱,還沒喝醉,怎么会有危险?”
“那……”小老头不知怎么办了。
“我們去救人。”小老太婆說。
“你不說他们還沒危险嗎?”
“我不是說他们,是說别人。”
“别人?别人是谁?”
“他不是谁,他是西门吹雪。”
“他?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我当然知道,不然,怎么提议去救他?”
“你为什么认为他需要人去救?”
“因为他不在帐篷,而且,我看沙大户他们都开心得很,假如西门吹雪在外面,他们会那么开心嗎?”
“你为什么要救西门吹雪?”
“我不跟你說過,他是我的小朋友嗎?”
“小朋友就要救?”
“因为這個小朋友现在可以帮我們做很多事。比如說看看车裡的是石头,還是黄金?”
“那我們为什么不快点去?”
小老头话還沒說完,人就跑了开去。
但是他沒有跑开,因为他的后衣领被小老太婆一手捉住。
“你干什么?”
“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干什么?”
“救人呀!”
“救人?救人是往那边。”
夜,沒有月亮的夜。
平常很阴森的牢房,在這样的夜色下,更显得阴森极了。
看到這么阴森的牢房,小老头子禁不住皱起了两條眉毛。他一皱起双眉,小老太婆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也皱眉?”小老头问。
“因为你皱眉呀。”
“我皱眉跟你皱眉有关联嗎?”
“当然有。”
“是什么关系?”
“因为你皱眉的样子,很像一個人。”
“是一個你一想到就皱眉的人?”
“是的。”
“谁?”
“陆小凤。”
“真的,我会像陆小凤?”
“是的,只不過是個灰眉灰发,也就是說,灰头土脸的陆小凤。”
小老头笑了,他觉得很得意:“只要像陆小凤,管他什么头发眉毛!”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說:“唉!只可惜……”
“只可惜陆小凤已经死了?”
“這是其一。”
“其二呢?”
“只可惜现在我們有正事要办,不然,我倒要請你好好吃喝一顿。”
“为什么?”
“因为从来也沒有人說過我像陆小凤。”
“像陆小凤有什么好?還有人叫陆小凤做陆小鸡呢。”小老太婆說,“而且,陆小凤已经死了,說你像個死人,又有什么好的?”
小老头不說话了,他只是默默地走向牢门。
但他的脚步却被小老太婆一把拦住。
“你干什么?”小老头问。
“你想干什么?”小老太婆反问。
“我們不是要去救人嗎?陆小凤死了,总不能再多一個西门吹雪是死人吧?”
“我忽然觉得有一件事比救西门吹雪還重要。等做完了這件事,再来救也不迟。”
“什么事?”
小老太婆沒有回答,只是作了一個神秘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