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江南
魏枯雪出了一下神,書生轉頭直視他。

  也許是很冷的地方吧?但是很安靜,就像是老君廟的那些下午,還有雪,魏枯雪很少看見雪,皖南的冬天只是溼溼的冷,卻很少下雪。那裏聽起來要比烏頭鎮好些。

  魏枯雪點了點頭。

  書生也點了點頭:“那好,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弟子。我叫方懺軒,你要記住我的名字。你也不再叫魏原,你需要一個配得上你身份的名字,你便叫魏枯雪。我要看見你一拔劍,風雪枯萎。”

  他向着魏枯雪走來,從懷中摸出了一隻油紙包。魏枯雪認得那是后街王麻子家的捲餅,一張白麪的大餅,裏面裹着碎肉筍丁和香菜。王麻子是個好人,總是在外面裹着好油紙,這樣餅便不會溼。那個人把油紙包遞給了魏枯雪。

  魏枯雪愣了一會兒,抓過油紙包打開來。捲餅還帶着那個人的體溫,魏枯雪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那樣狠狠地咬了下去,當面餅、碎肉和蠶豆醬混合着的香味在他嘴裏瀰漫開的時候,魏枯雪覺得渾身的力量一瞬間都消失了。他捧着捲餅呆了一會兒,靠着牆壁滑坐下去,他的哭聲哽咽在喉嚨裏,而後他放聲大哭起來。

  這天下到底怎麼了?怎麼有那麼多討厭他的人?他想。

  “不要哭,從今以後你都不必哭,因爲你是魏枯雪。而你的老師是方懺軒。我會給你天下第一,而你爲我殺了光明皇帝,這便是你我之間的交易。”書生摸着魏枯雪的頭頂。

  他轉身而去,魏枯雪站了起來,跟在他背後。年輕人帶着孩子,消失在晨霧瀰漫的皖南小街上。

  魏枯雪被雨聲吵醒了。

  他睜開眼睛,靜靜地看着客棧的屋頂,烏黑的椽木堆積而成的屋頂,漆黑得如同一個大洞。簡陋的小桌上放着空酒壺,昨夜他喝了太多的酒,做了很多老舊的夢。魏枯雪已經很多年都不做夢了。

  他推開窗子,放進新鮮溼潤的空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分辨着是否還有熟悉的桂花香氣。

  窗外夜色深沉,雨一直下。

  魏枯雪從枕下提劍,飛身一躍,跳出了窗口。客房在三層,他的身形在半空展開,衣袍烈烈飛動,有如大鵬。他無聲地落在小街上,一路前行,兩側的屋舍相鄰、門窗緊閉,沒有人聲。

  小街的盡頭,破敗的廟宇彷彿一個巨大漆黑的巨人,躺在雨中。魏枯雪停步,擡頭看着門楣上的牌匾。

  “老君廟”。

  魏枯雪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伸出手去。他的手沒有觸到門,門卻自己開了,“吱呀”的一聲。睡眼惺鬆的老人從門縫裏打量魏枯雪。

  “外鄉人?有事?”老人問。

  “這裏居然有人住了?”魏枯雪有些喫驚,轉而笑笑,“我不是外鄉人。我來這裏,是找一個道觀。”

  “這裏不是道觀了,改文廟了,祭孔聖的地方,你找錯了,你找什麼道觀?”老人被從夢裏吵醒,沒有好脾氣。

  “改文廟了?”魏枯雪啞然失笑,“我不知道,我只是找一個道觀,不管什麼道觀,有人在道觀等我。”

  老人像是看見了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魏枯雪幾眼,急急忙忙地要閉門:“窮鄉僻壤,這裏沒有道觀。”

  魏枯雪按住了門不讓他關上:“那麼附近哪裏有道觀?”

  “烏頭鎮,白水觀。”門“哐”地一聲合上了。

  野草萋萋,隨風搖曳。夕陽低垂,遠處老樹昏鴉。

  一座廢棄已久的道觀立在斜陽深處,斷壁殘垣,屋角鏽蝕的鐵馬在風裏叮叮噹噹的作響。道觀前是一片白茅地,魏枯雪撥草而入,擡頭看見歪斜的牌匾——“白水觀”。

  魏枯雪以手遮頭而過,似乎那牌匾隨時會掉下來砸在他頭頂。

  觀裏庭院開闊,卻也是白茅叢生,看起來久已沒有人居住,大概這麼偏僻荒遠的地方,連叫化子和野狗也沒有興趣光顧。殿堂上尤然坐在漆皮剝落的三清,只不過老君的手指斷了,手掌禿得可笑,原始天尊卻沒有了鼻子。

  魏枯雪一笑:“看這三清的雕刻,倒是唐時的古物了。”

  他雙手持劍柄背在身後,在夕陽下踩着白茅踱步,且行且吟: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這首傳爲李白所寫的《憶秦娥》,是灞陵折柳懷古思舊之作,本意悲涼,而在魏枯雪口中卻平添蕭瑟疏狂,彷彿叩擊銅甑。

  他轉身坐在白茅間的一塊大石上,扣劍而歌,歌聲裂雲爍日:

  “你說簫聲咽,你說秦樓月,你說灞陵年年折柳絛,不見有當年樓頭簾中人如月。你說清秋節,你說音塵絕,你說咸陽古道漢家闕,何處是男兒唱盡梨花心如鐵?”

  他低笑一聲:

  “閒來看三清坐土裏,老猿扶斷牆。”

  歌聲激揚,天日昏黃,卻無人應答,最後只剩下風聲細細。魏枯雪起身四顧,目光迷離,似乎就要轉身離去。

  他忽然駐足轉身,吐氣發聲:“我就是魏枯雪!”

  聲如雷霆,氣息彷彿十萬利劍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以他爲中心,野草被勁風扯得筆直,直指周圍。

  寂靜。只有遠處老樹上的烏鴉被驚起,“呀呀”地叫着在天空中盤旋。

  魏枯雪昂然而立,目光森然。

  腳步聲由遠而近,魏枯雪一轉眼,看見夕陽中緩步而來的一個影子。那是一個黑衣的道士,年紀輕輕,微微帶笑,並未帶兵器。

  “掌教已經恭候多時了。”道士恭恭敬敬,向魏枯雪揖手。

  “我聽一個朋友說,中天散人一聲令下,重陽道宗兩萬子弟天南海北地找我,只要我隨便走進一處道觀大喝一聲我就是魏枯雪,便有人出來迎接。於是我就找了這麼一個荒郊野觀試試,想不到還真的應驗了,不愧是家大業大的終南道統。”魏枯雪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直視道士。

  道士微帶笑容,目光一迎復又分開,並不畏懼魏枯雪的逼視:“魏宗主說笑了,一劍雪枯魏宗主這樣的絕世高手,如果不想讓我們找到,便是重陽門下有兩百萬弟子也是枉然。不過師尊前日傳下法旨,說法駕停在此處,魏宗主一日不來,便等一日,十日不來,便等十日。”

  “我這樣的路癡,以前想去天池去看雪,結果一路北行卻到了碎葉,掌教等我還真是得好耐心。”

  “不怕。這裏雖然是個荒廢的道觀,不過遠山孤樹草裏鶯飛,荒蕪中獨有意趣,蘇某在這裏等上一生也不會覺得煩。”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在殿堂中,清瘦的黑袍道人已經站在三清像下了,寬袍大袖,彷彿仙人。

  魏枯雪再次見到中天散人蘇秋炎的時候,蘇秋炎身上有種感覺赫然如利劍一般。走出了忘真樓,這個老人忽的就變了。

  “掌教法駕親臨,別來無恙啊。”魏枯雪大笑。

  “終南山上忘真樓中你我有約,豈敢畏首畏尾,不盡全力?”蘇秋炎也笑,“宗主詞曲精絕,令人欽佩。”

  “不合詞牌曲牌,不入方家眼目,俗人的東西,想不到掌教居然不吝讚賞。”

  “換作個俗人唱宗主的曲子,就是真的俗了。宗主唱來,劍心曠古,沒有人會說俗。”蘇秋炎臉色鄭重。

  魏枯雪淡淡笑過:“有遠客吧?”

  蘇秋炎微微比了一個手勢,魏枯雪回首,斷壁之上、晚風之中,一襲白色的僧衣獵獵飄動,年輕的僧侶手掌一串念珠單掌立在胸前,低低地唱了一聲佛。而後他緩步而下,過峭壁如履平地,一步踏下,便行雲流水般走近。

  “白馬天僧,拜見魏宗主。”僧侶合十爲禮。

  “你是忘禪的弟子?真是年輕啊。”魏枯雪笑,“我平生見過一次忘禪,老得可以作我的師爺,想不到弟子卻年輕到這般地步。”

  “崑崙劍宗、重陽道統的人都到了,自然也不能少了心燈的傳人。”蘇秋炎笑,“天僧和我賭誰能壓下氣息不令宗主發覺,不知道是誰輸了呢?”

  “掌教輸了。”魏枯雪道,“我一走進這裏,便知道掌教在殿上等我。”

  “果然。”蘇秋炎也不以爲意。

  “不過我也並非不知道還有第二人,”魏枯雪指着天僧,“不過他的動靜隨風而動,若有若無,始終捉摸不透到底在哪裏。而掌教終究有好勝之心,有一瞬間掌教放出本命真魂,以天心之術探我,那時候我就知道掌教在哪裏了。”

  他又轉向天僧:“和尚也賭勝負麼?”

  “佛陀亦賭,和尚怎不能賭?”天僧答得恭敬。

  “佛陀亦賭?”魏枯雪沉思片刻,微微搖頭,“倒是不知道這段典故出於何種經典。”

  “佛陀在菩提樹下,將成佛時,有天魔恐懼,前來誘惑。曰若不成佛,則爲轉輪聖王,坐擁天下,佛陀不允。天魔以大軍來襲,天地崩裂,狂風雷電,而佛陀不畏。天魔又遣膝下三女,各具妍態極盡妖嬈,而佛陀照以不淨觀,美女不過骷髏膿血,亦破之。佛陀成就菩提,天魔復來,曰當入無餘涅槃,得大解脫,毋庸拯救衆生,佛陀終不允,畢生傳教。此便是賭,連賭四局,皆勝。”天僧微笑。

  “這也算賭?”魏枯雪大笑撓頭。

  “其一,賭的是權貴;其二,賭的是生死;其三,賭的是色慾;其四,賭的是苦痛。佛陀舍權貴、生命、色慾,而取苦痛,教化衆生,難道不是賭博?我們來到這裏,天下蒼生命懸一線,難道不是賭博?寧可押上自己的命,來賭衆生的安危。”天僧合十再拜,“所以貧僧不怕賭。”

  “和尚好機鋒!”魏枯雪拊掌大笑,“但不知有賭膽,可有賭術?”

  他食指忽地一立,一道霜氣從指間射出,凝然如淡煙,揮手掃向天僧。

  “貧僧修爲淺薄,不敢接魏宗主的劍氣。”天僧合十唸佛,緩緩退了一步。

  他一退之中彷彿乘煙摩雲,絲毫不帶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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