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作者:江南
一行人放眼看去,寂寥的雪谷深處,一棵頂雪的大樹直指天空,樹身黑得彷彿焦炭,扭曲如虯龍,辨不清是什麼樹種,但是似乎已經枯死多年了。在這裏看見這株奇形怪狀的樹,只讓人覺得心裏蕭瑟,倒是不算奇怪。

  “那是棵桑樹。”首領低聲說,“大桑樹。”

  “桑樹?”玄海愣了。

  在這種苦寒之地,松樹都不多,何況桑樹一直都生在南方溫暖的所在,在這裏看見一株桑樹,就好比在百越的深山中捕到了雪狼。

  “是方懺軒種的。他是杭州人,父母死得很早,入了崑崙劍宗,就一直住在月照山莊。他畢生孤獨,便以酒自醉,又想回到故鄉。可惜故鄉還在,卻沒有故人。他極小的時候住在杭州,記得門前有一顆參天的大桑樹,可是憑着小時候的記憶,卻找不到兒時的家。於是他想在月照山莊門口也種一棵大桑樹,就是那棵,算是月照山莊入口的路標了。”首領笑笑,“方懺軒是一生寂寞的人,他種桑樹,也取東晉是王嘉所著《拾遺記?少吳》中說,‘窮桑者,西海之濱,有孤桑之樹,直上千尋,葉紅椹紫,萬歲一實,食之後天而老。’他是抱怨崑崙山雖有絕世劍氣,凌雲絕頂,卻只是孤獨,他自己便是一棵寧可醉死的孤桑。”

  第36節:第八章神器(2)

  “樹死了?”玄海把手伸進風帽裏抓抓腦袋。

  “便是絕世的劍客,也不能在苦寒之地種出桑樹來吧?方懺軒一劍絕世,卻已經死了那麼多年,何況他的樹?”首領長劍旋轉,提劍背手在身後,緩緩地前進。

  衆人跟隨他,只是前進了不到五十丈,忽然有人驚呼起來。

  他們走了五十丈,轉過這道山樑的盡頭,忽然望見一個大雪坳裏,橫着寂靜的莊園。遠看去整個莊園都是原木搭建的,在徹寒的冰雪中,多年前的原木依舊色澤新鮮,整個莊園不大,卻清雅絕俗。它夾在兩道山樑間,只有向陽的一面對着外面,門前古鬆上冰棱低垂有如掛劍,泛着瑩然微光。

  門口懸掛一面橫匾,看上去沒有字,只有幾道筆畫疏朗縱橫。

  “進山六日纔到得這裏,如今才知道袁石鶴把小妾都能帶來,確實財力非同尋常。”首領低聲道。

  他也不管同伴們,猛地抖落風帽,邁步走向了莊園。他是色目人,一頭長髮是銀灰中夾着黑,卻細細地梳理成道髻,以一根簡單的骨簪固定。他並未敲門,只是隨手一推,兩扇木門無聲地洞開,細細的雪花灑落,混在他銀灰的頭髮裏。

  衆人跟着他走進這個彷彿世外居所的寂靜莊園,一個個按着劍柄,瞪大了眼睛左顧右盼。

  玄海留了一步端詳那面匾,看了許久只是搖頭。

  “那是常笑風題的‘月照山莊’四個字,他在醉後提的,已經沒有字形,只有劍意。”首領彷彿漫不經心的說。

  玄海茫然地點了點頭,再看那面匾,卻不由得狠狠地打了一個哆嗦,覺得後脊發寒。

  “四散開看看。”首領一揮手。

  一行人立即四散開來。這座小小的莊園不過十餘間木屋連成一片,圍繞着中央一片空地,空地上鋪着白色的細石子。空地中央又有一塊大石,石中央有一個凍結的泉眼,還不到中原一般井口的大小。泉水似乎在噴涌出來的時候被酷寒忽然就凍結了,水如一朵晶瑩剔透的大花盛開在那裏,令人恍然生出時間暫停的錯覺。

  首領立在庭院中央,低低的嘆息了一聲,轉而緩緩的踱入一間又一間的屋子查看。那些屋子之間很少有門,不過是用棉布簾子分隔,似乎已經很有一段時間沒有人住了,主人走的時候又匆忙,燃了一半的犀角香因爲無人照看而熄滅了,殘留的幽幽的香味還浮起在屋子裏,帶着微微的暖意。房子和房子之間差別不大,擺設都異常的簡單,往往只是一張牀、一張小桌、一隻簡單的木櫃,卻間或有些華貴的東西,譬如整張楠木精雕細刻的棋盤,一副上好的黑玉棋子便散放在棋盤上,蒙着厚厚的灰塵。

  “崑崙山的人只怕和我們清修之人過得也差不多。”長鬚道士跟在他後面低聲說。

  “玄明師兄說得不錯,崑崙劍氣,講究的是心如雪枯,方能拔劍凌雲。十丈軟紅,最磨人志氣。”首領微微點頭。

  “崑崙劍宗很下本錢啊,居然在這裏建起偌大的宅子。不知道要耗費多少人工,也不知道這些石木是怎麼運上來的。相比起來,我們重陽宮倒算不得什麼了。”玄明讚歎。

  “崑崙山月照山莊,起於常笑風那一代,常家當年是西域數一數二的豪商,有此財力並不奇怪。而崑崙劍宗一脈至高無上的‘雪煞天劍氣’必須在至寒處修習,常笑風不下這個本錢也是不行的。”

  “薛師兄,裏裏外外都查過了,沒有找到什麼線索,也沒有找到人。”玄海進門揖手。

  “這裏當然找不到,我只是想看看崑崙劍宗過着什麼樣的生活罷了。看來凌雲絕頂的人,過得都很寂寞,無怪方懺軒要種桑樹。”首領低笑。

  “那師尊要的東西……”玄海問。

  “要找到神器,哪能用人的眼睛?玄海,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那東西就算光明如海,也未必會在我們面前輕易現身。神物自悔。”首領聲音冷冽,毫無起伏。

  “那怎麼辦?”

  “要找到神器,便要神器爲引!”首領冷冷地看着玄海,“把騾子背上的行李拿來!”

  玄海應了,立刻轉身出門,少頃回來,扛着那兩件沉重的行李。

  “放在庭院裏,請諸位師兄弟。”首領低聲道。

  行李被玄海扛到了庭院中央,一行人圍立在那裏,此時他們都已經解開了頭上的風帽,一色的道髻骨簪,眉眼低垂,穆然而生威嚴,赫然都是清修有道之人。這些人裏年紀最大的是四五十歲的玄明,更多的是玄海那樣不過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首領蹲在行李邊,神色不動。

  他解開行李上的裹布,其中一件是半朽的木匣,再抽開木匣,木匣中是褪色的紫綾,綾子上密密麻麻盡是咒文,抽開的盒蓋背面也是墨筆書寫的北斗大咒,筆跡蕭疏跳蕩。

  他將手按在紫綾上,竟然忍不住微微一顫。

  “世事無常。”他低聲道。

  他是道士,此時脫口卻是一句釋門禪。

  第37節:第八章神器(3)

  “世事無常。”一衆道士一同揖手。

  首領手一抹,解去紫綾,其下一件古舊的鐵器暴露出來,似乎是一件上陣的頭盔,卻不是普通頭盔的式樣,厚重森嚴,帶着鋒銳的鐵刺,隱隱約約的陰刻了雙獅與樹木的花紋。

  他的手摸在頭盔上,指間忽然有灼熱的火光跳動,漸漸的他整個手近乎透明,帶着金屬在熔爐中才有的赤色,而他的面孔煞白,幾無人色。隨着他的手在頭盔上撫過,那件古老的鐵器也帶起了赤紅的光芒,而且光芒越來越盛,很快便吞噬了他手上的火光。

  一衆道士都閉上了眼睛不敢觀看,可是那盛大宏烈的光明依舊透過眼皮照得眼前一片赤白,彷彿對着太陽。

  首領身軀震動,猛地撤開了手,扯過紫綾蓋在上面。

  頭盔上光明頓滅,一衆道士一齊睜眼,有人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原來寒泉上那朵凍結的冰花,忽地彷彿燃燒一般明亮,又像是夏夜的煙花似的,千千萬萬的光縷在其中游走,許久才漸漸淡去。

  “不出所料。”首領起身,低聲道。

  “玄重,是在裏面麼?”玄明跟着他走到寒泉邊,在衆人面前他不敢自恃資歷,也就不以小名稱呼首領。

  首領微微點頭:“我猜得沒有錯,光明海劍便是被沉在寒潭深處。這也不難推斷,我們以終南山純陽之氣,配合七星北斗之陣,也不過勉強鎮住清淨光鎧,崑崙劍宗拿到光明海劍也是棘手無比,除了藉助這口寒潭的徹寒,我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這口泉水難道就是崑崙劍宗的……”

  “是,這口泉就是五輪眼。”首領低聲道,“崑崙劍宗號稱這裏是天下至寒的源泉,其下深不可測,在極深處就是泉眼。這口泉從地下直涌上來,卻沒有地熱,反而冷於冰雪,下面的水盛出來,便立即冰凍,隔日方能融化。若是不盛出來,水便不凍,還能如一個大漩渦在深處旋轉。常笑風以劍寒自煉本心,習慣於用這裏的寒泉沐浴,所以這口泉也算是崑崙劍宗的劍心之眼稱爲五輪眼。”

  “寒冷能鎮住光明海劍?”玄明存疑。

  首領沉吟片刻:“關於如何鎮住光明海劍,倒是有個傳說的……”

  他不再說下去,而是招了招手。

  兩名道士立刻跟上,手持簸箕,以細細的硫磺粉灑在寒泉周圍,花紋作黃神大咒,古奧深邃。其他人則退後一步。

  首領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持咒,低聲道:“太音希聲,能悟證真。”

  這不過是道家聞鐘聲常說的一句咒語,而他說來平淡,卻忽的有沖天火勢從硫磺上升起,那一點點硫磺,燃燒起來卻是熊熊烈焰,一直升騰到近乎五丈的空中,一片皆是透明的火影。那些火焰卻不搖曳四射,而是筆直地指向天空,直到硫磺燃盡,方纔緩緩降下。

  泉水此時已經解凍,汩汩地流了出來,沿着一塊圓潤的大石平鋪開去,一直流到一丈開外,方纔凝結爲細細的冰屑。首領上前一步,低頭俯視,那口泉水這樣看去一色的碧藍,幽深不見底,水波盪漾,令人心中瑟然。

  “玄海,你水性最好,你下去。”

  “是!”玄海毫無猶豫,低喝一聲出列。

  他雙手扯開外袍,頂着嚴寒脫下全部衣服。早有兩個道士打開了另外一件行李,裏面整整齊齊陳列着潛泳工具,其中有一身帶帽的鯊魚皮水靠,又有一對水下防身的分水鐮,幾卷盤繞起來的索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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