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劍鋒
“送他往京兆府,鳴冤認罪。”李永綏挑滅燈芯,看着絲絲縷縷的白煙,“既然出事了,那便動一動這位刑部卓尚書吧。”
京兆府尹聽見庭前鳴冤鼓轟然作響,險些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上。可人家敲了,你就得受。
“何事鳴冤?”章則戴好他的烏紗帽,頂着黑眼圈上了公堂。
“草民狀告刑部卓大人,包庇親眷,草菅人命!”
許多年前,雲京有樁傳遍街頭巷尾的大案。彼時的刑部尚書姓韓,牽扯進了西境軍資一案。那時臨危受命,暫時代行刑部尚書一職的,便是卓策楠。
這樁事最終以前韓姓尚書斬首、家眷流放收尾,現堂下這位,正是當初韓家的後人。
“當初西境軍資一案,由陛下親自裁定審結,證據確鑿,豈容你胡言亂語!”
“草民一家在流放路上,多次遭人截殺,到如今…”那人叩首,“已只剩草民一個了。”
章則覺得頭疼:“可有物證?”
“並無。”
“那你這…”章則氣急,想讓人將他押下去。
“前日雲京主街走水,火油正是草民佈置的。”
章則愣在上首,許久才怒道:“你和卓策楠有仇,你燒雲京的主街做什麼!”
一旁立着的文書先生輕咳兩聲,示意章則稍安勿躁。這位京兆府尹這幾日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脾氣暴躁易怒得很。
“…他的獨子,上元節當日,就在主街。”
文書先生湊近章則耳畔:“…卓尚書的公子,確實沒了。”
章則回頭瞪着他:“怎麼不早說?”
“卓尚書趁着年關,讓兒子回去陪陪老人。卓家二老倔得很,不肯搬進雲京。他這位公子…又時常流連煙花之地,想着怎麼也得年後纔回來呢。”文書先生解釋道,“…這事情一出,那…那覈查死傷者身份,也是需要時間的嘛…”
“你…”章則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先把他押下去,本官進宮一趟。”
這神仙打架,總要路過他京兆尹府。若是雲京誰遭的不白之災最多,恐怕這位京兆府尹章大人稱第二,沒人敢認這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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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到了?!”關月瞠目結舌,“這…這麼大的事兒,這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嚴格來說,是有人認罪了。”謝旻允說,“順便鳴了個冤,這回卓策楠,是惹上大麻煩了。”
“可是,他若是鳴冤,何必非要先放一把火呢?”溫朝輕聲說,“事涉三品大員,便是他拿不出物證,也是要查的。”
“按他自己的說法,一是手中沒有實證,恐卓策楠如今手眼通天,將這事蓋了過去、二是覺得,他們流放一路多次遭遇截殺,當年的認證物證只怕已銷燬殆盡,如今審起來,卓策楠頂多一個停職外放,不足以解他心頭之恨。”謝旻允說。
“所以他就縱火?將這件事鬧大了,民怨鼎沸,不查也得查了。”關月想了想,還是覺得哪裏不太對,“…可是,他一個人,佈置好火油、放火、還得保證不被發現,這難度也太大了些。”
“從紺城妓館起火、莫府滅門、到北境瘟疫、藥材短缺。”溫朝說,“再算上陳平,諸如此類的事情多了,不覺得哪兒奇怪麼?今日我們原本是要去主街上的,雖說一旦起火,我們脫身並不難。可若是被人瞧見我們去了,卻又全身而退,現下恐怕就不是這幅事不關己的樣子了。”
“若不是有人沒穿披風就想出門,被攆了回去,耽擱了時辰,恐怕火勢起的時候,我們就在那。”謝旻允說。
“我們先前將內奸鎖在了定州,如今想想,最重要的那一個,恐怕就在身邊了。”關月皺眉,掩面嘆息,“…真夠鬧心的。”
“太子殿下的性情,全天下都是清楚的,按蔣尚書所言,懷王也並非不擇手段之人。”謝旻允支起窗,放了些冷風進來,“看來這雲京城裏,還有個了不得的大人物。”
“當初審結前刑部韓尚書貪墨一案時,雖是卓策楠總領的,可整個刑部沒摻和進來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謝旻允說,“這事兒也是以後來聽長輩們說起的,韓尚書在任時,對手下人…其實還不錯。所以他一朝落難,整個刑部跟着落井下石,這等做派當時還讓人詬病了許久。”
“整個刑部?”關月有些詫異,“若是這位尚書大人的確對屬下不錯,哪怕冷眼旁觀,也不至於落井下石吧?”
“刑部還有個神仙呢。”溫朝提醒她,“刑部員外郎,林照。十二年前林照叛陣,從此朝堂對立一發不可收拾,以這位的手段,想讓衆人的劍鋒都指着舊主,也不是不可能。”
“我有個問題。”在這種事情上相對比較遲鈍的關大將軍積極發問,“刑部這位前尚書出事的時候,林照算哪邊的?”
“刑部韓尚書一案是十三年前。”謝旻允答道,“那個時候,林照和東宮已有離心之勢。嚴格來說,那邊兒的都不算。”
“這麼說來…”溫朝皺眉,“這樁舊案被翻了出來,卓策楠這頂烏紗帽,恐怕是保不住了。刑部這幾個侍郎,在舊案中可有牽扯?”
“據我所知,刑部的這幾位,就是當初負責韓尚書一案的。”謝旻允愣了愣,想起前幾日長輩所言,“那…林照,豈不是要升官了?”
“可是…這些都是舊案的牽扯。”關月說,“韓家這個後人,一把火燒了上元節的主街,只是爲了讓民怨鼎沸,壓得陛下必須重處卓策楠嗎?”
“安置火油、放火、躲過巡邏,他一個人根本辦不到。”關月斬釘截鐵道,“看來是幕後這位大人物,想讓這把火燒得狠一些了。”
“卓策楠這些年在刑部尚書這個位置上,政績不少,乾的荒唐事也不少。光他那個喪生大火的獨子闖的禍,都夠寫他一整年彈劾奏本了。”謝旻允嘆氣,“要讓陛下重處卓策楠,只要把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翻出來幾件,他有九條命也不夠砍。”
“我倒是覺得,這事應該跟林照沒什麼關係。”關月小心翼翼地猜測,“陣仗太大,萬一露了馬腳,他就是萬劫不復。雲京主街上酒樓茶館、歌舞之地數不勝數,會不會是…和紺城一樣,想毀了什麼東西?”
“然後順便,把卓策楠扯下來。”關月看着陷入沉思的兩位,有些尷尬,“…我就隨便說說。”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靜默良久後,溫朝纔開口道,“現在下結論有些爲時尚早,這樁事到底如何,恐怕要等我們回到滄州之後,才能水落石出了。”
舊案重查,從來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說到底他們一羣北境將領,只要沒真正將他們牽扯進去,該返程還是得返。神仙打架的結果,只能等雲京塵埃落定,才能得知了。
關月閉眼,有點發愁:“我總覺得…這內奸啊,再不揪出來,火早晚得燒到我們身上來。”
“可這事兒也不是你想,就能抓得到的。”謝旻允起身,“平時謹慎些,慢慢等吧。只要他想辦什麼事,總是會留下尾巴的。”
謝旻允朝門口走到一半,停下對他們說:“對了,韓家這位後人,是由東宮移交京兆尹府的。刑部這個卓策楠呢,算是懷王的人吧,如此一來,這件事在陛下心裏,已然成了黨爭。”
“可是把卓策楠扯下來,東宮在刑部沒有能填上去的人。”溫朝拉開椅子,站到他身旁,“但懷王手裏,可是有一個林照啊。這位刑部員外郎這些年累下的政績,屬實不算少。”
“東宮將韓家這個後人送進京兆尹府,若卓策楠舊案的罪名落實,刑部尚書一職十有八九要被林照收入囊中。”溫朝頓了頓,輕嘆道,“林照,可比卓策楠難對付多了。”
“我總覺得…算了。”謝旻允收起自己無端的猜測,他總覺得,自己這位表兄的劍鋒,指着的,並不是懷王。
“北境缺個人。”關月在檐下,擡頭望向天,“西境多年屹立不倒,和出身帥府的幾位言官脫不開關係。我們缺一個,能在朝堂上替北境說話的人。”
最好是言官,身無爵位。
謝劍南雖然時常幫着他們,可他身居高位,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他在朝堂之上,大半時間都在沉默,不到萬不得已,宣平侯府,是絕對不便牽扯過深的。
言官言官,便是說錯了什麼話,也不過得幾句呵斥。手無重權,便不會輕易爲人所忌憚。
可是北境…就如蔣淮秋所說,窮鄉僻壤。連她和兄長的先生,都是父親千里迢迢從雲京請來的。溫朝更不必說,傅清平替他請的先生,是找傅國公幫忙,求着幾位老先生來北境教導的。
這要花多少銀兩,不必多說、需要多少人脈、也不必多言。北境的人家,哪有這個能耐?
“…別說言官了。”關月對着天發愁,“就是我們,在雲京的日子,上朝也不是回回都去的。一羣武將,總上朝堂議政事,那不是給人留話柄麼?”
“我領了定州軍權之後,連我爹都不怎麼往朝堂上去了。”謝旻允說,“都說武不涉政。可戰事和政事,什麼時候真的分開過。”
關月想了想,還是覺得火大:“他們要是規規矩矩辦差,誰樂意摻和這些事?”
“……”說的很有道理,可惜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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