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小錢大事
“你!如此貪鄙,豈堪謀國?”
“君子豈能惜小利而失大義?”
“事涉國體國運,豈能計較區區錢糧得失?”
“御前商討國家大事,如此錙銖必較,成何體統?”
“馮大人難道把銀子看得勝過江山之重乎?”
……
衆武將還來不及斥責,衆文官已將馮遠批的體無完膚,狗血淋頭。
得,省事兒了。衆勳貴索性閉上嘴,樂得看戲,論罵人他們十個加起來不如一個御史。
馮遠死豬不怕開水燙,眼觀鼻鼻觀心,彷如老僧入定,雲淡風輕。
“肅靜!”戴權尖聲喊道。
衆人才漸漸熄了聲音。
熙豐帝瞪了馮遠一眼,道:“上年底才從江南運來三千萬銀子,今年江南新法大行,夏秋稅賦足足四千萬,又追比了不少國庫欠款、查抄了不少叛逆家產,怎麼又沒錢了?”
馮遠就等着今上垂詢,忙探手入懷,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精巧算盤,噼裏啪啦撥起來,口中道:“回聖上,這一兩年收入雖多,花銷也不少。
開春時,川滇等地春旱、中原各省又遇罕見冰雹,後來又是各省旱災、洪災,黃河也決了口,數百萬人流離,單是各處賑災就花了三千萬銀子,重修河工又花了四百萬;
操辦太后薨逝喪儀,撫卹因屠斐等叛亂而死的將士,賞賜平亂護駕有功之臣,重建十數營京軍等等開銷,又花了兩千餘萬;
京官、宗親、勳貴俸祿、各部院日常運轉等又花了一千餘萬兩;
前兒爲防九邊不穩,大開倉稟,海量錢糧送去,補發邊軍積欠薪餉,提振士氣,又花了一千五百餘萬兩;
如今戶部確實還剩點錢,不過眼看要到年底,要辦的事兒還不少,九邊塵埃尚未落定,此刻不宜大動干戈,否則說不定朝廷過年都沒銀子了。”
衆文官聞言,都乖乖地閉上嘴,聽馮遠的意思是養廉銀子都不想發了?這混賬!
吏部左侍郎邊青微一沉吟,道:“聽馮大人一番解說,看來國家雖大,事務龐雜,還真得省喫儉用方可度日。”
“嗯,此言甚善,西域要收復,也不能亂花錢,還得量入爲出方爲上策。”
“對,鄔大人說的是,還是得花小錢辦大事纔行。”
衆武將見文官瞬間達成“花小錢辦大事”的共識,直氣得咬牙切齒,大罵文人無恥。
辦大事是假,花小錢是真。
李猛身爲大都督,忍住氣道:“諸位大人,西域遠在萬里之外,一路上人喫馬嚼,一擔糧從京中運過去,最多還剩四分之一。
至於車馬、兵丁、器具的花費更不消說,請問如何‘花小錢辦大事’”
“此乃軍務,理應大都督籌謀。”戶部左侍郎衡舟道。
“荒謬!”
“豈有此理!”
“沒錢怎麼打仗?”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衆武將忍不住鼓譟起來,抗聲爭辯。
“肅靜!”戴權扯着嗓門喊了好幾聲,才把衆勳貴壓下去。
熙豐帝道:“元輔有何高見?”
段準道:“臣以爲馮大人並諸位大人,與諸位將軍所言各有道理,所謂‘花小錢辦大事’其理並不錯,只是多少錢算‘小’,多大的事算‘大’,還需斟酌。”
北靜王笑道:“準公說的是。尋常人家過日子都須精打細算,何況朝廷?皇上,臣有一策,或可兩便。”
“哦?奏來。”
“是。”北靜王躬身道:“臣以爲,既要花小錢,便不可勞師遠征,勞民傷財。
何不在諸邊鎮就近徵調諸王親衛,且諸塞王府多年來存糧甚多,購糧也便宜。如此其利有四。
一者就近徵兵、購糧,節省海量轉運之費。
二者爲弱藩之計,兵馬、糧草徵用後,可使其永鎮西域,則諸王之勢弱矣,九邊更爲穩固,下一步拆藩更順利幾分。
三者不必動用多少京軍,無後顧之憂。
四者若有傷亡將士,因其並非官軍,朝廷皆不必出資撫卹,只命藩王善後,如此又省下大筆錢糧。
諸藩若撫卹,則財力更弱,若不撫,則軍心渙散,於朝廷有百利而無一弊。”
馮遠等文官聽得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霍鵬捻鬚笑道:“王爺此計甚妙,連消帶打,既解西域之圍,又消藩王之憂,善。”
董儀也笑道:“王爺此計,一舉數得,真可謂‘花小錢辦大事’了。”
衆文臣皆眉開眼笑,道:“臣等附議。”
賈琮等勳貴對視一眼,都有些不寒而慄,好歹毒的手段。
如此一來朝廷只需出點錢,反正消耗的是藩王的兵力,即便全軍覆沒,對朝廷來說,只要收回西域,便是功德圓滿。
難道幾個才上位的年輕藩王敢造反麼?
不過這與賈琮無關,從國家層面說,這或許也是最好的辦法。
熙豐帝微微點頭,沉吟道:“若諸藩不奉詔,如何?”
北靜王道:“皇上放心,如今諸藩王已傳位世子,啓程返京,新王未經風雨,見識淺薄,威望不足,豈敢抗旨?
朝廷站住大義名節,諸王若是推脫,便是心存反意,有削遼藩、懾幽冀二藩的餘威在,諒諸藩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顧濤道:“且可沿途依次傳旨,先取大同鎮,再取山西鎮,一鎮既伏,諸鎮莫敢不伏。”
“顧中堂所言極是,大同、山西兩鎮距離都中不遠,絕不敢當出頭鳥。”衆人皆附和道。
“以卿之見,徵多少兵馬爲宜?”
北靜王道:“臣以爲西域廣袤無邊,兵力過少,即便能打贏,亦難固守,至少須徵二十萬人。”
賈琮心頭略一盤算,這需在剩下六藩中各徵三四萬人,不過二十萬人馬的開銷絕不會是個小數字。
雖說省了些運費,可所需的軍費也是個天文數字。
果然,馮遠聽說要供應如此大的一支軍隊,頓時皺了眉頭,道:“請問王爺,所費幾何?”
北靜王道:“小王粗略估算,少則兩千萬、多則兩千五百萬,當可竟全功。”
李猛、王寧等人心頭一喜,忙道:“這個數字合情合理。”
雖說用的是藩王兵馬打仗,但錢糧運轉定然離不開五軍都督府,衆勳貴都暗道還是北靜王會喊價,先順着文官的口風說,最後再狠狠咬一口。
衆文官都倒吸了口氣,這是‘花小錢’?即便一力主戰的關浦、顧濤等人都皺起眉頭。
北靜王的計劃聽起來很美,可花費着實太大了些。
馮遠冷笑道:“王爺看老馮值多少錢擡到集市上賣了罷。
呵呵,兩千多萬,朝廷什麼事都不用辦了,舉全國之力把西域打下來,然後天下官民一起餓死了事。”
“對!這個花費太重,難以承受,即便國庫能拿出來,若明年遇到什麼變故,如何應對?若西域用兵,九邊又生亂,如何應對?萬萬不可!”
衆文官不約而同轉變立場,對北靜王獅子大張口口誅筆伐。
歸納起來一句話,計策是好的,但是價格太高,咱絕不接受。
北靜王忙道:“諸位大人勿急,小王不過是紙上談兵,具體花費自然請諸位大人並五軍都督府商議。”
衆人這才消停些,你一言我一語開始砍價。
“我看一千萬足矣。”
“先付五百萬,後續視乎情形而定。”
“此言甚是,不如一月付給一百萬,按月支付,國庫壓力也小些。”
李猛、王寧等人忙據理力爭,要把這個大業務拿下來。
一時養心殿吵成一團。
熙豐帝看向一言不發的賈琮,道:“定國公頗知兵事,以爲如何?”
賈琮道:“臣以爲北靜王此計甚善,不過西域路途險遠,氣候惡劣,若是二十萬大軍開拔,即便是從各藩徵調,靡費也是不菲,以琮帶兵打仗的經驗,至少應有二千萬銀子纔算穩妥。”
他如今身爲勳貴,又是左都督,於公於私都希望西域一戰功成,故也沒替朝廷省錢,何況要在萬里之外動兵,還是二十萬大軍,低於兩千萬的軍費,還真是有些危險。
“賈少保深諳兵機,所言極是。”衆勳貴忙開口支持。
衆文官都皺了皺眉,或因賈琮如今的身份不便當面駁斥,或如關浦、馮遠、林如海等與他關係親近,都未開口。
董儀見狀,淡淡道:“賈少保所言固然有理,不過我等所議者非一時一地之事,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若因西域戰事牽扯朝廷太多精力,若有別事,如何應付?”
霍鵬也開口道:“董中堂此乃老成謀國之言,朝廷財力有限,事有輕重緩急。
若舉國之力征伐西域,即便打下大片荒漠無用之地,於朝廷何益?非但無益,恐成累贅。”
“二位相爺說的是。”衆文官都點頭稱是,和國家領土主權完整相比,還是先遏制住勳貴藉機膨脹之心要緊。
若真是二千萬銀子扔下去,養出一支強兵,西域又遠在天邊,到時候誰人能制?不怕成爲第二個安祿山?那纔是足以讓國朝傷筋動骨的大患。
相比之下,西域也就沒那麼重要了,反正都是些夷民,又收不到什麼稅賦,食之無味,棄之也沒多可惜,只是不太好聽罷了。
賈琮氣笑了,這羣封建官僚讓他深深領略到什麼叫時代和階級的侷限性。
無論什麼事都以黨爭爲先,不求開疆拓土、保家衛國,首要保證自家集團的利益,打壓武將勳貴集團,至於其他,與他們何干?
西域在他們的認知中,恐怕除了作爲寫邊塞詩文的採風之地,沒其他卵用。
衆勳貴武將見文官意見統一,只得忍着氣,畢竟命根子被別人捏着,只是掰着手指有理有據算賬。
從軍餉、喫喝、運費、輜重、軍器、牲畜等各方面計算,試圖闡明爲什麼要花這麼多錢。
馮遠隨手撥着算盤,哂道:“諸位將軍也不必與我討教算術,既然諸位這般能掐會算,何不來戶部助我把明年的經費籌算明白。
若能四角俱全,各處妥當,你們要多少錢,便拿多少錢,本官絕無二話。”
“馮大人說的是,諸位將軍不當家不知財米貴,開口就是兩千萬,換成前兩年,只怕二百萬還拿不出來。”
“都是好日子過久了,就忘了苦日子。”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吶。”
“殊不知‘君子以儉德闢難’”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所謂君子憂道不憂貧,若將兵之道得宜,何愁錢糧不足?”
“說的是,大可就糧於賊,以激勵士氣。”
……
衆勳貴被文官們伱一句我一句陰陽怪氣的嘲弄徹底激怒,他們又不會這許多之乎者也,索性扯着嗓子抗辯起來,漲的臉紅脖子粗,又被一番奚落。
只有四大王爺,自矜身份,一言不發。
戴權在上面看得想笑,忙大聲呵斥,哪裏止得住已經上頭的衆人。
熙豐帝看着殿內一團漿糊,濃眉緊鎖,正待發作,忽聽一個清朗的聲音斥道:“吵什麼?!有理不在聲高!御前吵鬧,成何體統?!”
被賈琮寒霜般的目光一掃,文官紛紛縮了縮頭,乖乖閉嘴。
眼下錦衣衛如日中天,誰敢得罪他?
武將勳貴人等也不敢再說,論戰功、爵位,他們拍馬難及,哪有底氣挑釁賈琮。
段準微笑道:“賈少保可有高見?不妨說出來,我等一同參詳。”
賈琮拱手道:“確有幾分淺見,請元輔並諸位中堂指教。適才北靜王爺說了平西之策,諸位大人都是連聲稱讚,以爲妙計,可有此事?”
衆文官道:“計策雖妙,奈何國無餘財。”
賈琮點點頭道:“陛下,臣以爲凡事應先明大關節,次論細枝末節。
此事,大關節就一句話,西域乃天朝疆域,我等食君之祿、世受皇恩,絕無坐視之理,故此仗必打!
不單要打,還要打出國威、軍威,打的胡人再不敢正視天朝!如此,方可長治久安。”
“少保說得對!”
“說得對!正是此理!”衆武將紛紛鼓掌道。
熙豐帝緩緩點頭,道:“元輔、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段準躬身道:“少保此言在理,臣無異議。”
“臣無異議。”
“不過……”
賈琮擡手打斷了霍鵬的話,道:“琮知道霍相憂慮,國家廣大,用錢的地方甚多,哪能單緊着西域一處?
過日子,必得精打細算,升斗小民如此,泱泱大國何嘗不是如此?”
霍鵬笑道:“少保深諳陶朱之道,所言一針見血。”
“霍相過獎。”賈琮呵呵一笑,看向李猛,道:“大都督,琮方纔粗略估算大概需要二千萬銀子,不過是一家之言。
您執掌天下兵馬,又戎馬數十年,見多識廣,久經戰陣,對戰事的估計應比琮更加準確,不知能否再各處節省些,讓馮大人把手裏的小算盤收回去。”
衆人呵呵一笑,暗道賈琮雞賊,自己好話說完了,現在又推李猛出來當惡人。
馮遠嘿嘿一笑,道:“李大都督,你若獅子大開口,遠少不得與你算算銀錢賬。”
牛繼宗、柳芳等人相視一笑,只要李猛開口削減經費,削得少了,文官定然不幹,削得多了,必定招致軍方上下不滿。
更有甚者,若因此吃了敗仗,他吃不了兜着走,誰讓他剋扣軍費?
少保這一手果然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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