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5.現在的蘇聯,即使是死,也只會死在路上
“瑪利亞,人類這種生物是複雜的,是不可理喻的。”
“人性是不可預測的,更不可確定的,而由人類所組成的國家就更是如此。”
舞會中,歡快的音樂依舊奏響,男男女女都互相牽着手,在舞會中翩翩起舞。
歡樂的笑聲之間,是貴婦之間的八卦交談,年輕男女之間的愛慕傾訴。
就連安娜和塔基亞娜,也免不了要應對那些蜂擁而來的邀請者。
只不過,就唯獨瑪利亞和丘吉爾這一桌,顯得格格不入。
瑪麗公主也在附近,但她沒有發聲,而是如一枚小透明似的,偷聽着瑪利亞和丘吉爾之間的談話。
對她而言,她恨瑪利亞的淡漠,但更好奇瑪利亞的所思所想。
所以她去偷聽,然後她先聽到了丘吉爾的‘不理解’。
“瑪利亞,單排除表面上的政治、文化和社會差異,整個人類社會所運行的最基礎、最核心的系統,仍然是資本主義。”
“無論各國政府依照自身情勢運行這一套系統的哪一個變種,都不可能脫離資本主義而獨立存在。”
“瑪利亞,我可以明確且肯定的跟你說,資本主義纔是真正的優越,纔是這個世界系統的真正邏輯。”
“在資本主義之前,一個國家的財富相對容易解釋,它很大程度上是政治軍事這雙‘看得見的手’的直接結果。”
“當然,各國的稟賦並不相同,如我們英國的海洋貿易,又如你們俄國的土地利益,但這些都是可以通過武力手段進行獲取。”
“也就是說,那時候的經濟是要臣服於軍事。”
“但隨着社會經濟的發展,資本主義的擡頭,其社會進步已經不能成爲統治者的有意識操控的結果。”
“就像是西班牙,爲什麼我們能擊敗西班牙,奪得日不落帝國頭銜,因爲我們比西班牙更加資本。”
“我們擊敗了舊時代,成爲了新時代。”
“我們是有着現實經歷,我們所創造出來的,是一個輝煌的新時代革命。”
“所以,只有精英,甚至只有某一類型的精英,比如我們這些政府官員,企業主或者科學家,才能夠創造歷史。”
“除了我們之外,其他人都是棋子。”
丘吉爾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繼續說道。
“就目前來看,任何走向平等主義的舉措,比如現代民主或者你們的蘇聯革命,都是極其虛幻的,並且最終會屈服於一種結局,那就是寡頭主義”
瑪利亞眉頭微蹙,她在心中預測到丘吉爾接下來的話。
“瑪利亞,你知道羅伯特·米歇爾斯主義嗎?即‘精英的構成可能會改變,但真正的權力總是掌握在相對較小的羣體手中’。”
“我們英國是如此,你們蘇聯也必然會走向如此結局。”
“你們不是一直在談‘現存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嗎?對,我也承認這句話,但你們蘇聯有沒有考慮過,舊的階級矛盾被解決,新的階級矛盾是否會被生產出來?”
“你們能預測得了人類社會的新矛盾嗎?能解決新的矛盾嗎?”
丘吉爾說完這番話,便停了下來,很冷靜地喝了一口酒。
這個問題很辛辣,甚至可以說,十分露骨殘酷。
事實上,就連瑪利亞也不得不承認,在聽到丘吉爾的這番質疑時,自己也有那麼一刻,產生了敬佩之意。
因爲丘吉爾的問題,直勾勾地打中了蘇聯未來所要面對的弱點。
原時空中,蘇聯自認爲自身內部社會的矛盾,已經被徹底消滅,逐步走入惰性,走向了精英官僚階級的專政。
也就是說,無論是蘇聯時代亦或是後蘇聯時代,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思考中,都無法避免‘精英’和‘官僚’這兩個核心觀點。
而且蘇聯這邊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其實並不完善。
又或者說,如今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還在不斷完善的階段當中。
而他們現在的唯物主義理論,存在着兩條侷限。
第一條,除了顯性的經濟利益之外,其他類型的權力和衝突,也都是變革的重要來源。
第二條,儘管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存在着明顯的分類,但一個階級內部可以存在着垂直或者平行的多個階層,如精英和非精英,一個階級中的不同階層,往往能發揮出不同的功能。
例如技術工人,就存在着精英和非精英,其發揮出來的作用和能力,是有着很大的差別。
丘吉爾又繼續說道。
“目前,我們英國主要財富,有百分之九十都集中在百分之十的人手上,無論是權力、財富還是個人收入,都必然會朝着少數人的手中集中。”
“這不單是我們英國的規律,更是全世界的規律。”
“我承認你們蘇聯革命,確實推翻了沙俄的精英統治,但這不過是從一個精英轉變成另外一個精英。”
“就像是,我們放棄手中的權力,可最終也不過是給外界精英或者人民羣衆的精英領導者,一個成爲最新精英的機會。”
“所以說啊,我們所提出的‘主權在民’和‘民主政治’,其實就是爲了維持我們這些精英統治者的權宜之計和實用主義。”
丘吉爾很得意地看向瑪利亞,說出了自己最後的觀點。
“即使你們帶領着無產階級打敗了現在的資產者,可無產者在建立的新制度當中,也必然會成爲新的精英,唯一的問題只在於,你們這些新精英究竟是採用什麼樣的手段罷了。”
“因爲構成這一切的,都是人性的自私,面對人性的自私,強如你們蘇聯,也不可能解決得了。”
說完之後,丘吉爾一本滿足地依靠椅背上,一邊享受着雪茄,一邊等待瑪利亞的沉默。
然而,沉默只有一小會兒,而瑪利亞的輕笑則破壞了沉默的氛圍。
“丘吉爾先生,我明白你想說的是什麼。”
“你所說的精英、統治、剝削、不平等,都起源於人性的自私,說到底,你的觀點都源於人性論。”
“但,人性論真的萬能嗎?我看不是。”
瑪利亞順手搶過丘吉爾手中的威士忌,爲自己的空杯倒滿了酒。
威士忌緩緩落下,在杯底發出清脆的落水聲,瑪利亞的聲音,也如水落一般緩緩響起。
“你們肯定會問,有沒有‘人性’這種東西?我可以明確回答,還當然是有的,但這個世界上只存在着具體的人性,沒有抽象的人性。”“階級社會裏,就是隻有帶着階級性的人性,而沒有超階級的人性。”
“我們主張無產階級的人性,人民大衆的人性,而地主階級和資產階級,則主張地主階級的人性,資產階級的人性。”
“你們所鼓吹的人性論,其實就是一種臆想罷了。”
“而對於我們蘇聯來說,所需要探究的問題,從來都不是誰來當精英,而是誰擁有權力,和這種權力的行使如何影響社會事件。”
“而這兩個問題,就應當從階級和精英層面去探究。”
“現在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仍在發展,仍在不斷試錯中成長。”
“同理,蘇聯也是在試錯,也是在探究。”
“我承認,蘇聯目前所走的道路並非正確,而且也絕非唯一。”
“正如蘇聯內部就有很多人認爲,應當走城市無產階級道路,可他們卻忽略了農村革命所帶來的影響。”
“正因爲有着諸多問題,我們蘇聯纔會誕生,纔會去試錯中不斷研究。”
“例如,究竟是什麼因素,導致了精英羣體的持續統治,或者是什麼因素限制了精英的社會變革。”
“在這一層面上,你們英國政府從未考慮,甚至是繞道而行,只是爲了維持現狀卻不敢往前試錯。”
“與你們不同,我們蘇聯就是在試錯,就是在朝着滅亡的可能性不斷前進。”
威士忌的酒,滿溢出了酒杯杯口,瑪利亞輕輕拂過杯麪,使得酒與杯麪持平。
“因爲你們的駐步不前,纔會有我們蘇聯的冒死探索。”
“而我們的社會革命,正不斷拷問着你們,究竟是生產技術、意識形態、治理形式還是戰爭、人口和文化,限制了你們對社會改革的動力和步伐?”
“而且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強大不在於它對知識概念系統的詳細分析,它的強大之處在於,揭示了歐洲從人身依附和存量剝削的農業封建主義,向具有新的剝削衝突和增值形式的工業化資產階級社會轉變時,人類社會所發生的變化。”
“也就是說,歷史唯物主義並不是終結版本,現在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也不是未來的最終版本。”
“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所發現的,是人類在一個又一個矛盾中不斷進步前進,不斷直面自身衝突性的見證。”
一旁的瑪麗公主完全聽呆了。
無論是丘吉爾還是瑪利亞,他們二人所說的話語,她都能聽得懂。
可是,這些話語結合在一起時,卻讓瑪麗兩眼蚊香,彷彿聽懂了,但又彷彿什麼都沒聽懂。
可能是丘吉爾和瑪利亞之間的理論交鋒開始激烈了起來,一些貴族和官員也默默地來到邊上,聽他們二人之間的交鋒。
最後,不僅是官員,就連瑪利亞的兩姐妹,王室的部分成員,也被吸引住了注意力。
就彷彿是,這場舞會,成爲了羅馬角鬥場,而角鬥場下的鬥士,是瑪利亞和丘吉爾。
人流的加多,絲毫沒影響二人的思維碰撞。
丘吉爾對此笑道。
“瑪利亞,在這方面我不得不承認,你確實說得有理。”
“你說我們英國是保守派,因爲我們只想維護現有的體系,但你們蘇聯又何嘗不是激進派呢?不顧現有的生產發展,只想一味地推行改變。”
“可你們所推行的改變,卻從未有過先例成功,你們幾乎是拿着他人國家的未來發展作爲籌碼,一旦輸了,就徹底的輸了。”
“反觀我們,即使沒贏,但也能穩定秩序,穩定資本所生產的利潤。”
“而且在我們資本主義的制度下,工人是自由的,他們不再爲主人所擁有,他們獲得了穩定。”
瑪利亞對此笑出了聲。
“你稱這是進步,是自由,可在我眼中,這不過是變種的奴隸制罷了。”
“而且,就馬克思所說的那樣,奴隸制最壞的地方就在於你無法隨意辭退奴隸,而你卻可以隨時辭退工人。”
丘吉爾正想反駁,卻被瑪利亞搶先一步。
“好,那我就假設你們的一切勞動力都獲得了資本主義法律所規定的對待,那你也無法否認一件事實。”
“那就是,被你貫以‘自由’的工人,仍然必須在市場上畸形地拋售自己的勞動力,他們必須把自己變成可以被賣的商品,纔可以獲得生存的基本條件。”
“而且,他們必須無時無刻地出售自己,使得他們的勞動力在市場上,和其他商品一樣,存在了一個價格。”
“再說了,你剛纔所說的自由,那是受到各種限制的自由。”
“勞動力的表面看似自由,可這種自由,實際上不也是受到資本主義所要求的和強制性的?”
“你的理論是‘工人隨時可以離開他的僱主’,但同理‘僱主可以隨時在他認爲合適的時候解僱他。’,而以出售勞動力爲唯一生計的工人,卻永遠都不可能離開這個購買他勞動力的市場。”
“在你們這裏,工人不屬於這個僱主或者那個僱主,他,屬於資本家階級。”
“他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給處理掉,在這個階級中找另一個買主,把自己給徹底賣出去。”
“瑪利亞小姐,你也無法否認,無產階級革命勝利後,所帶來的,還是一個精英階層的統治社會,而且你也無法否認,蘇聯的政治體系,仍有大量的問題存在。”
“你們蘇聯,你們一整個社會主義體系,並不穩定。”
瑪利亞端起酒杯,透過酒杯,看向依舊扭曲的前方,笑道。
“對,我知道,不但是我,我、約瑟夫、弗拉基米爾老師、托洛茨基、雅可夫都十分清楚,我們的機構存在着許多問題。”
“這些問題很多,多得可以讓人想去自殺。”
“但就如我剛纔所說的那樣,蘇維埃從來都不是百分百正確。”
“我們的誕生,是爲了試錯,是爲了探尋道路。”
“蘇維埃從來都不是神丹妙藥,它不可能治好所有的毛病,清除這顆地球的所有不文明,所有的野蠻和資本主義遺毒。”
“我們可能會在某個未來,陷入內亂,被滅亡,然後徹底分裂。”
“但是,我們存在過,我們所走的路,所犯的錯,都是爲未來的社會主義帶來經驗。”
“現在的蘇維埃,從來都不會因爲困難,成爲你們這樣的保守派。”
“我們只會死在前進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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