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鴻鵠之志
劉康猶豫:“這豈不叫燕卿府上短了用度?不好。”
燕清略略加重了語氣:“陛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劉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半晌改口應承道:“多虧了燕卿提醒,那便依你之言去辦就是。”
燕清被那粘附過來的目光惹得莫名不自在,微垂眼瞼,淡淡道:“那臣便斗膽,請陛下不止厚賜盟軍,也給在董賊威逼脅迫下,始終固守,不曾變節的忠君報國之臣予以嘉獎,如何?”
燕清這項建議,的的確確是在爲根基薄弱的劉康考慮。
一旦天下大亂,羣雄皆順勢而起,燕清力挽狂瀾,又及時向現今在位的劉康表現出了強力的支持和遵從,其他心懷鬼胎之輩,大多礙於燕清勢的強大和那面正義旗幟,一時半會不敢輕舉妄動。
等站在這位置上,燕清才深刻地明白了曹操當日說的那句話的含義。
——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皇甫嵩的晚節不保,盧植的無能爲力,王允的不及發揮,董卓軍的內訌自破,全都成就了燕清的一身榮光,也化成他肩上沉甸甸的責任。
只要他露出一絲一毫勢弱的端倪,那些着急觀望的諸侯,便能瞬間丟開輕飄飄的道義,根本不把那無能的中央放在眼裏,各立大王旗,徹底分裂疆土。
那收拾起來,可比現在要困難得多了。
劉康聞言,默然垂眸。
燕清並未挑明,卻清楚劉康對此也很明白——那些最忠於漢室、性情剛直的臣子,要麼早早就玉碎於董卓的屠刀之下,要麼血濺在金鑾殿前;倖存的那些,不是自己見機夠快,藉口開溜,就是託燕清劫獄之福,被救出轉去安全的豫地,等一切風平浪靜,再做下一步打算的階下徒。
其中有似盧植那般躊躇滿志,要趁着風清日朗之勢報效國家的,有餘悸未消,返鄉養老,爲家人在亂世中求存做打算的;也有心灰意冷,不願再理政事、或寄希望於一血脈都不正統的稚子的,便自請留在豫地,或求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小官,或去到新修建好的院舍做教書育人的夫子。
留在京中,受董卓這混世魔王一通磋磨,還能完好無損站着的,除了跟王允一般圓滑又慎微,敢於忍辱負重,一邊匍匐在奸賊腳下逢迎討好,一邊伺機而行的,剩下的多是袖手旁觀的牆頭草,和心向漢室四個字完全搭不上邊兒。
代表人物是明哲保身,隨波逐流的司馬防,以及一度任人擺佈,甚至助紂爲虐,染上污點的名將皇甫嵩。
劉康抿了抿脣,雖然萬分的不樂意,可在小心翼翼地覷了面色沉靜、並無笑意的燕清一眼後,嘆道:“孤明白了。”
他雖年紀小,可經歷的煉獄卻較世上許多人要多得多,自然分得清好歹來。
燕清總是爲他好,立意要保護他的。
可他偏偏不能跟着心儀之人離開,而燕清,也肯定不願意長久待在這裏。
就靠他這由董卓強推上來、無比尷尬的登基,再憑不如陳王劉寵顯赫的所謂宗室出身,要想坐穩這位置,可謂難如登天,當然缺不得這些牆頭草明面上的支持。
燕清點了點頭,看劉康神色懨懨,心忖這到底還是個掩藏不住情緒的小少年,不由溫聲安撫道:“陛下如此容人雅量,爲英賢明主之質,於萬民而言,實是利好消息。”
燕清沒想到的是,這看似人畜無害的少年天子卻深諳順杆爬之道,聽出他話語裏的些許軟化,立馬就握住了燕清躲閃不及的手。
燕清微一蹙眉,迅速掙脫,劉康彷彿絲毫不知方纔的舉動有什麼不妥一般神色如常——在這麼一樁夙願得償下,話語也萬分情真意切了:“若無當日之司空,何來今日之孤?如此大恩,定不相忘。”
“陛下!”
燕清義正辭嚴地將‘恩’字給辯了回去,劉康也不爭,只心滿意足地眯了眯眼,剛握過燕清的手緩緩收攏,指尖一點點地按着手心。
郭嘉打進殿後,就合格地扮演了燕清跟班的角色,從頭到尾不出一言,將存在感弱化到了最低。
而小皇帝做這些事時,也絲毫沒有顧忌他存在的意思。
郭嘉皺了皺眉。
哪怕不聽這曖昧話語,光這癡癡的神色,也夠他眼皮狂跳的了。
這真是少年慕艾,情難自抑的表現麼?
燕清摸了那麼一下手,心裏也半天不自在,接下來只拿一樁樁初上手的劉康勢必應對困難的政務堵住話頭,又堅決拒了留他用膳的盛邀,攜郭嘉回府去了。
郭嘉在車駕上,徹底陷入自己的沉思中,燕清興致不好,也不打擾他,只閉目養神。
兩人破天荒地一路無話,回到府上後,郭嘉悶不吭聲地跟着燕清進了書房,纔開口道:“主公,還是儘快離了此地罷。”
燕清無奈地扯了扯嘴角,立馬回道:“正合我意。”
郭嘉昨日還能拿皇帝暗自傾心之事調侃這似友似主的知己,會受呂布一時影響,衝動地提出同行時,也多少有着好奇作祟的緣故。
待真親眼見後,他反而笑不出了。
燕清問:“依你看,他究竟是因缺了教養,發乎於情難止於禮,還是心思深沉,故意爲之?”
要是裝出來的深情,實際另有目的,那可遠比被個未成年偷襲下摸個手的性質,要嚴重得多。
前者需細細分析,思謀應對;後者大可一笑置之,不予計較。
郭嘉搖了搖頭:“時日太短,看不出來。”
燕清點了點頭。
就他個人而言,劉康流露出的不過是膚淺迷戀,卻意味着不穩定,他到底是感到不安心的。
可事務纏身,在有更多線索之前,也沒法做更多分析,比起這些,還有更重要的事等他去做。
他道:“出來久了,終難心安,等盧植來了,便還兵權於皇甫嵩,回豫去罷。”
郭嘉並無異議。
翌日一早,風塵僕僕的盧植入了洛陽西邊城門,馬不停蹄地直奔未央宮去。
劉康也極痛快地予以了接見。
這對君臣間的詳細對話,燕清是無從得知的,但想必當得起交談甚歡,一拍即合這八個字——不然劉康怎麼會罕見地停了今日的早朝?
雖然對劉康暗懷不滿的朝臣不在少數,可即便是再苛刻的人,也很難挑出大的錯處來:每日早朝雷打不動,基本不會發表自己的看法,只笑着聽着看着。
哪怕臣子們當着他的面激烈吵起來了,他也半點不爲調停的事頭疼,只期待地看向燕清,來一句“燕司空認爲如何”?
威儀日盛的燕司空便風度翩翩而出,三言兩語就鎮住場面,拍板定音。
他似乎就是個蓋章的架子,看看書,溜溜鳥,不臨幸宮女,也不特別寵信哪個內侍。
至於太聽燕清話的這點不好,倒不值得詬病了——縱觀朝野,如今誰敢不聽啊!
盧植來了半日,就在宮裏呆了半日,就在衆人猜測紛紛的時候,他成功說服劉康,當天就砸下三道震耳發聵的詔令,以定民心:
第一道,以自省爲開始,道因自身年歲太小,未能阻止卓寇作亂,導致京中民不聊生,全是他的責任。想到百姓疾苦纏身,他心中甚痛,遂命令相關官員親自到受過西涼兵伐害的百姓家中走一趟,免除來年的稅賦和徭役,安撫恐懼不安的百姓;
第二道,首惡既除,從者不究,對尚在逃逸的西涼兵也好,曾屈服於董卓的京兵也好,一律赦免無罪;
第三道,命令皇甫將軍立即派遣部下,屯駐各地險隘,以防外族趁虛而入。
燕清聽完,莞爾一笑,召來衆謀士議事時,感嘆道:“盧植果然是要做純臣去了。”
這三道詔書,雖然具體能實施到哪個地步,非常值得玩味,但但從字句上看,可以稱得上十分之用心了。
要能好好落實,不乏籠絡軍民之心的強效,讓多舛的百姓們感受到陛下福澤,也初步在他們心中樹立起新帝愛民如子的形象,攢下一些威望。
但盧植不和任何人打商量,甚至都不經朝議,就直接說服了劉康這麼做,就明擺着是要對皇帝一人死忠到底,對拉幫結派敬而遠之了。
荀攸道:“盧太傅這般做,劍鋒恐是暗指明公。”
郭嘉同劉曄亦如此想,不由頷首。
尤其第一條的內容,燕清一直在命令手下執行,也已到了尾聲,卻被盧植這麼一手給截了果子,名利全給撈走了。
至於第二第三條,燕清有向劉康提過,只是之前時機到底不夠成熟——別的不說,第三條裏最關鍵的任務皇甫嵩還躺着呢,纔沒明着下詔。
可盧植卻對他十分警戒,要來個先下手爲強。
燕清嗯了一聲,挑眉一笑,詼諧道:“由他們罷。這繁瑣事他們爭搶着做,倒剛好能省下我們的時力,也免了我們自掏腰包,貼補虧損。有厲害人接手,便宜了我等早些啓程,好打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去。”
他原就不打算把渾水往深了蹚,無奈旁人以己度人,就不肯信。
他現在表現出的強硬,完全是不得已爲之的——他不兇惡,手段不凌厲,那就靠這幼主和一幫滿嘴胡咧咧,正事你推我搡的老臣們,能幹出什麼來?
他非常懷疑,假若他真的徹底放手不管,文武百官說不定還能在幾年後那場大旱之中,如史書上所載的那般,將自己都給餓死了去。
而偌大天下,非但離平定還早,還隨時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他預見到這一切了,又哪兒能心大地在這岌岌可危地關頭,跟人爭權奪勢?
可笑的是,知曉他志向的到底是少數,受了救命之恩,還口蜜腹劍地防着他的,懼他貪戀手中現有權勢的,則佔了接近九成。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燕清越往深裏想,就越感到意興闌珊。
正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到頭來,在所有或是潛在,或是明面上的對手中,最恨他懼他的董卓,恐怕還能算是天底下最瞭解他真正意圖的人之一了。
在熱烈的探討中,呂布不是唯一一個察覺到燕清微懷悵色的,卻是唯一一個做出反應的。
他悄悄摸地伸出手來,藉着案桌的遮掩,不輕不重地憑那有力大掌,給完整地包住了燕清的手。
——主公,布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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