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回家
汽車站裏,各色各樣的人揹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有從各個鄉鎮到省城或是更遠的地方謀生存的,也有拎着天南海北的特產盒子要回家的。
我和江渢擠在排隊買票的隊伍裏。
前面的阿姨背上綁着一個小娃娃,正在竭力地扭頭看向我們,我想了想,從背後把書包拽到前面來,拉開側邊的口袋掏出一根棒棒糖,是之前楊小羊塞進來的。
我遞到她手裏,她咿咿呀呀地笑了。
還有一根,我轉過身遞給江渢:“哥,喫糖嗎?”
他說不喫,我還是拆開包裝遞到他嘴邊,“喫吧,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排到。”
接過兩張玫紅色只有半個手掌大的汽車票,我們順着大廳裏的指示牌找候車區。
儘管這裏的人都面無表情,但我還是發現幾乎所有路過江渢的人視線都會在他身上停留幾秒,甚至更久。
他實在是和這裏格格不入,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發光體。
在我走在前面第三次被路人背後的行李撞到的時候,江渢雙手按上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原地,然後就像大廳裏其他家長拉孩子一樣,扣住我的手腕。
在我有限的記憶裏,實在是沒有這樣被當做孩子對待的行爲,小時候外公總是喜歡把我扛在肩上,或是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再長大一點到江懷生家裏好像直接跳過了童年。
所以這個動作對我來說太過陌生和奢侈了。
我迅速地環顧四周,學着許多被拉住的孩子一樣慢半步跟在他後面。
一直到坐上那輛看起來快要散架的客運車江渢才鬆開手,把手上的東西放在座位上面的置物架。
我們兩個並排坐在靠窗的兩人座,座位擁擠,他的腿只能勉強地塞在座位間。
車開的搖搖晃晃,我把車窗拉開一些讓風灌進來。
窗外很快就變了風景,同裏是省城下面最偏遠的地區,車上的人陸陸續續地下車,我頭抵在車窗上看路邊飛掠而過的白樺樹,被晃的有點暈。
“哥,”我說,“萬一他們不認識我了怎麼辦。”
江渢像是想了一下,“你沒怎麼變樣。”
“你還記得我小時候啊?”我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希望他能多跟我聊一會兒,好讓我忽略心臟發顫的恐懼。
“嗯。”他說。
“我也記得你小時候。”我說。
“那已經不是小時候了。”
“怎麼不算,你也只比我大三歲而已。”
血緣真的是很奇妙的一種東西,僅僅是改變了一個稱呼,我卻覺得我和江渢離得這麼近,像是從小一起親密無間的長大了。
“哥,”我覺得我叫他上癮,“你大學報的什麼?”
“海大。”
“哦。”
我想說我以後可以去看你嗎,但是太像離別的話了,我暫時不願去想他還會回海城這件事。
我家門前有一顆白樺樹,以前小的時候每年生日外公都要領着我站在樹前在樹幹上劃一道,看看有沒有長高。
外婆總是在旁邊說:“這個不準的呀,小晚在長樹也在長。”
外公就會笑呵呵地摸我的頭,“小晚長的比樹快。”
我站在家門口的木柵欄外,看着熟悉的白樺還有從圍牆上墜下來的密密麻麻開的熱鬧的喇叭花,跟江渢介紹:“哥,這就是我家。”
話音剛落隔着柵欄看到門從裏面被推開,那個頭髮花白,穿着靛藍色布衫背有些佝僂的身影讓我的心口一陣驚悸。
“外婆!”我隔着柵欄失聲地喊。
外婆的身影一頓,擡頭看過來,手上的不鏽鋼盆落在地上發出“咚”地一聲。
她跨過滾落一地的瓜果下了臺階,腳步有些蹣跚地小跑過來,滿頭白髮在陽光下晃的我要流淚。我連忙推開柵欄緊緊地抱住她。
外婆比我印象中要瘦小太多了,我張開胳膊就能把她全部籠罩起來,她肩膀的骨頭硌的我胸口從內而外一陣疼痛。
這一刻,那些不可名狀的恐懼和無措統統都隨着外婆的一句“小晚”灰飛煙滅。
她用乾枯卻溫暖的手從我的肩膀撫過,再輾轉到大臂、小臂,最後拉起我的手不斷地撫每根指頭,“長這麼大了。”
又伸長了胳膊擦我的眼角:“乖孩子,怎麼哭了。”
外婆的眼睛裏似乎也有淚光,但是她的白髮在陽光下太耀眼了,我看不清。
我連忙收回滿腔的眼淚換上一張笑臉,把她佈滿溝壑的手攏在手心裏,“太想你了,外公呢?”
“喫過午飯就去湖邊釣魚了,晚點就回來。這個是?”外婆越過我看向後面。
江渢還在我身後,我鬆開外婆的手側過身跟她介紹:“外婆,這是我哥。他來送我的。”
我猶記得小時候外婆常拉着我的手,一邊從她收音不好的收音機裏聽着斷斷續續的《鍘美案》一邊長吁短嘆陳世美是個“狗戳”,再指桑罵槐一句姓江的還不如姓陳的,儼然忘了我也是個“姓江的”。
我怕外婆因爲江渢也姓江對他印象不好,就把江渢的畢業旅行換成了“來送我”。
說完之後江渢走上前,他太高了跟外婆說話需要彎下腰。
“外婆好,我是小晚的哥哥,我叫江渢。”他也跟我一樣叫外婆,還叫我小晚,這是江渢第一次叫我小晚,我愣了一下看向他。
他彎着腰,跟外婆說話時還帶着笑,我突然又想哭了。
“哎呀,多好的孩子。”外婆伸出她枯瘦的手拉上江渢,“跟小晚長得這麼像。”
外婆說這話的時候耳垂上那對墜子隨着她的動作來回搖晃。
“哎呀!”她一拍手,“站着做什麼,一路上累了吧,快進屋坐着。”
我和江渢把掉在門廳的水果撿起來放進盆裏,外婆接過來讓我們先進屋,她去洗洗。
推開門,客廳裏還是那套紅木沙發,罩着外婆縫的帶蕾絲邊的沙發套。
客廳旁邊仍是一張小小圓圓的餐桌,上面放着沒有撤掉的盤子。電視沒有關,播着外婆愛聽的戲曲,咿咿呀呀的,一切都沒有變。
“哥,你坐。”
我招呼江渢坐在沙發上,外婆把一盆水果放在桌子上又要去張羅着給我們做午飯,她總是這樣閒不住,我說隨便喫點什麼就行了,外婆一瞪眼,“正長身體呢,哪能隨便喫。”
挑了一個大個兒的蘋果遞給江渢,讓他先看電視,我起身去廚房幫忙。
我像小時候一樣跟在外婆後面,聽從她的差遣,剝個蒜、切根蔥或是盯着鍋不讓湯溢出來,其實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但是我從小就喜歡跟在後面幫她做。
電視上放的一出《孔雀東南飛》最後一幕結束時,我和外婆往餐桌上擺了三菜一湯。
她不停地給我們夾菜,問我們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來的,路上累不累。
飯後我主動站起來去洗碗,在水流聲裏聽到外婆問江渢多大了,讀幾年級,江渢都一一回答。
等我洗好時,外婆正拉着江渢的手感慨:“讀大學好啊,有出息。”
外婆看到我說:“小晚帶着哥哥去睡一會,一晚上都沒休息好吧。”
推開門一切都是以前的樣子,一米八的紅木大牀放在正中間。牀單上有被陽光曬過的味道,想來一定是外婆經常給我換。
我心中一片酸楚,像是胸腔裏塵封多年的那塊海綿又浸滿了冰冷的水。
外婆一直在等我回來,而我一走就是七年。
我總不能再在江渢面前哭,於是轉移了話題:“我小時候睡覺不老實,總是翻身掉下去,有一次掉下去滾到牀低下也沒醒,我外婆來叫我起牀發現我不見了,和我外公出去找了好久。”
我慢慢回憶着,“然後外公就找人給我做了這個大牀,還說夠我在上面滾的了。”
江渢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我看着他覺得心裏塌陷了一塊,酸痠軟軟的。
“哥,謝謝你。”
“謝什麼。”
“要是沒有你我現在還回不來。”
“沒有我你也能回得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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