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等我回來
再醒來時,左邊壓在身下的胳膊有些麻痹。昨晚江渢環上來之後我維持着姿勢不敢動,數着他的心跳,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地板上淌着清晨特有的水藍色柔光,窗簾被風吹開一道縫隙,氣流挾着淡淡的草木清新迎面而來,吹散渾身的僵硬。
等四肢都恢復知覺後,我才意識到身後已經沒有了溫度。
緩緩地翻過身,背後空無一人,連牀單上都沒有一絲褶皺。我撐起身子坐起來,環顧四周,房間裏也沒有江渢的身影。
清清嗓子,遲疑地喊:“哥?”
沒有迴應。
洗漱完下樓,阿姨已經在準備早飯,她看我下來,愣了一秒後把手上平底鍋裏的煎蛋滑進盤子,又把鍋放回燃氣竈,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江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我說:“阿姨,我叫江晚,你叫我名字就行了。”
“我知道,江總跟我說過,”她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延展開,“那我叫你小晚吧。”
“好。”我眨了眨眼,看着面前個頭不高有些微胖的阿姨,恍然間想起曾經對我很照顧的徐媽。
豆漿機剛好停下,我順手端起來。
“哎,我來就行了。”阿姨連忙說。
“沒事。”
偌大的大理石桌面上只面對面擺着一大一小兩幅餐具。倒滿兩杯豆漿,我扭頭問:“阿姨,我哥……江渢沒有下來嗎?”
“江總出差了。”
我一時怔楞,“您早上沒有看到他嗎?”
“誰?江總嗎?”
阿姨好像聽出我話裏的恍惚,走過來接過手上的豆漿機安撫道:“昨天好像是有什麼突然的急事要處理,可能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呢,他今晚就能回來。”
要不是昨晚的觸感還有呢喃在耳邊的話太過真實,我幾乎要認爲又做了場夢。
“阿姨,您早上什麼時候來的?”我問。
“五點鐘左右吧,一般都是這個時候來,先給院子裏的花澆澆水再做早飯。”
江渢天還沒亮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回想着昨晚那句沙啞的“小晚”,伸手摩挲了一下手腕,袖釦硌在皮膚上的冰冷觸感彷彿還在,此刻卻火燒火燎起來。
來不及細想,樓梯間傳來蹦蹦跳跳的腳步聲,江玥一步兩節臺階地往下跳。
“慢點,”我還沒來得及走過去,阿姨就先開口:“你爸爸看見又要罵你咯!”
“知道啦。”江玥跑過來拿起吐司咬了一口,臉頰鼓起來含含糊糊地說:“江爸爸簡直比我親爸管的還多!”
我拉椅子的手一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又倉皇滑開,腦海裏瞬間涌上來千絲萬縷的細節。江玥對江渢帶着姓氏的稱呼,自我介紹時說的哥哥,還有他們毫不相似的五官……
明明腳踩着厚實的地板,卻彷彿置身雲間一般,虛虛實實的。真相似乎就在眼前,我卻不敢走下去了。
怕失望,怕落空。
阿姨很快做完早飯,站在餐桌旁問我:“小晚喫得習慣嗎?”
“嗯,很好喫。”我端起豆漿喝了一口,香醇濃厚,從食道一路暖進胃裏。
“哎,那多喫點。”她聽到很高興的樣子,笑意掛在眼角眉梢,“下次想喫什麼提前跟阿姨說,我給你做。”
“我……”我搓搓指尖,輕聲說:“我就是來借宿一晚,您不用麻煩,坐下一起喫吧。”
“沒什麼麻煩的,別客氣呀。不好意思跟阿姨說就跟你哥說,讓他告訴我。”
我還想說不用,被阿姨眼疾口快地打斷:“不許說話了,快喫飯,你太瘦了多喫點。”
私立學校的進度很快,教科書上一年級的拼音知識每個學生都已經提前學過,學校發的教案裏更側重於連貫閱讀與積累。
我選了幾本童話書摘選,在早讀上讀給學生聽。
早讀之後纔是數學課,鄭堯不知道什麼時候提前來了,倚在後門框上,手上拿着一把黃色的大三角板。
等我讀完最後一段擡頭時,他正含着笑看過來,擡起三角板朝我揮了揮。
我把書本合上,跟他點頭示意後回辦公室。
年級長看我進來,指着辦公桌上的一摞檔案袋:“江老師,這是你們班的學生手冊,你檢查一下,在第一頁班主任那一欄籤個字。”
“好的。”我拉開凳子坐下,數了數剛好二十五份。其它老師陸陸續續去上課,鈴聲響過之後辦公室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繞開棉繩抽出第一份,上面赫然印着學生姓名和家庭情況。我的心突然跳的很快,瀏覽過沒問題後簽上名字重新封好,又拿起下一本打開。
抽到一半,露出江玥的半張一寸照片。明明只是日常工作卻彷彿做賊一樣心虛起來,手一顫,手冊又落回檔案袋裏。
直到剩下二十三份全部簽完,我才重新拿起江玥的那份,深呼吸一口,直接抽了出來。
檔案上父母親兩欄都是陌生人名,其他親屬一欄寫着哥哥:陸周瑜。
再下面,監護人一欄是江渢。
心臟跳動得幾乎要震碎瓣膜,分不出絲毫心力去想爲什麼陸周瑜的妹妹會叫江渢爸爸。
我把紙平放在桌面上,扭過頭再次確認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後,翻來覆去地盯着江渢的名字看。甚至用手指在紙面上摩挲那兩枚小小的鉛字,以確定它們真實存在。江玥原來不是江渢的孩子,江玥果然不是江渢的孩子。
不一會兒,下課鈴聲響起,走廊上嬉戲打鬧聲一點一點聚集。我推開辦公室的門,看着三三兩兩攘在一起的小朋友們,心裏前所未有的生動起來。
彷彿一塊乾癟枯瘠的海綿被擲進水中,汲取着劫後餘生般的慶幸,迅速地舒展、豐盈。
兩個手拉手的小姑娘路過我時,脆生生地打招呼:“江老師好。”
“你們好。”我甚至開始覺得自然的笑原來這麼輕鬆。
倚在走廊欄杆上掏出手機,反覆點進昨天傍晚那條通話記錄裏,5分37秒——其中一大半時間都在沉默。
還有三分鐘輪到我上課,一咬牙跺腳,我給這串還沒有存進通訊錄的號碼發過去一條短信。
“我們可以聊一聊嗎?”
不是虛與委蛇,也不是閃爍其詞,而是好好的坐下聊聊這些年。這句話發完之後,全身都輕鬆不少,我緩緩舒出一口氣,把他的號碼存進通訊錄裏。
直到打上課鈴也沒有等到回覆,正是工作時間興許是江渢還沒有看到,我把手機調回靜音放進抽屜。
中午放學,食堂照舊摩肩接踵,我出校門到上次去過的輕食店。剛點完單坐下,聽到隔壁桌竊竊私語的聲音,耳朵比大腦更先捕捉到關鍵字。
江懷生。
“海城的江懷生啊,你不知道嗎?當年很火的那個新聞。”
“好像有印象……這電視怎麼沒聲音啊?”
我一愣,出於趨利避害的本能,下意識地拒絕思考這個人名,但是目光已經順着隔壁桌的討論攀爬。店裏懸掛的液晶電視上正播放着午間新聞。
【海城江懷生入獄六年後二度自殺】
是直播節目。
還沒從屏幕下方藍底白字的新聞標題中回過神來,畫面已經跟進了醫院。看樣子似是偷拍,鏡頭搖晃不清,主持人介紹這是江懷生目前所在的醫院,他還在昏迷中。
隨即一個鏡頭晃過江渢的側臉,他穿着一身黑西裝匆匆走近,記者連忙把話筒湊過去問他是不是來探望江懷生。
江渢眼神一乜,精準地鎖定住攝像機,不過一秒,收回目光徑直踏進醫院大門。
畫質不高,看不清神情,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我直覺他是有點難過的。隨即,他身後兩個帶着墨鏡的保鏢走過來捂上鏡頭。
餘彥徵裏
主持人唏噓幾聲後開始插播廣告。
“剛剛那個是誰啊?你看見沒有!好帥啊!”
“重點放錯了吧?不過真的好帥,快上網搜搜叫什麼。”
隔壁桌又開始討論,我指尖一僵,慌忙放下叉子掏出手機。電視新聞剛結束,這條報道已經登上網絡首頁,被海城當地的官方媒體轉發,評論瞬間高達千條。
鋪天蓋地的討論幾乎把整件事都還原。
六年前江懷生因受賄、僞造文件,被認定爲長風大橋垮塌的主要責任人,同時受到檢舉,其投資建設的多所希望小學皆存在風險,最終獲有期徒刑20年。
入獄第一年,江懷生私藏一小塊鐵,磨了很久之後試圖割腕,但鐵塊太鈍,只是刮破皮膚出了很多血卻未危及性命,當年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
我算了算時間,當時剛入學不久,各種事宜堆在一起忙的焦頭爛額,加上我有意忽略關於海城的任何消息,所以對這件新聞一無所有。
監獄對防止自殺有嚴密的防範體制,尤其是江懷生有自殺傾向後更是對他嚴加看管。有人爆料他這次是把幹活時剩下的零碎線頭攢起來,一點一點搓成麻繩上吊的,被發現時已經昏死過去。
評論裏除了討論江懷生的聲音,還有不少人對江渢一閃而過的側臉感興趣。我逐個瀏覽,所幸熱度雖高,但是沒有人真正知道他是誰。
正欲退出時,一個亂碼名稱的原始頭像用戶發表評論:“江懷生是被親生兒子舉報的。”
他的主頁一片空白,只發表了這句話。
整個人突然怔住,我感覺到頭頂懸着的達摩克里斯之劍正在緩緩下落。
七年前離開海城時,陳阿姨給我的那份江懷生造假的文件被我連同手機一起丟進機場的垃圾箱。
或許是當時時間緊促,也或許是突然想起當初他和陳阿姨爭吵時那句“這個家沒有我,沒有錢怎麼辦?!”
我根本沒有去檢舉他。
但是江渢會不會認爲是我舉報的?畢竟當初離開時,我口口聲聲說的都是要報復江懷生。
再回過神,那條評論已經被頂上了前排。樓中樓裏有人求爆料實錘也有人質疑事件真僞,有人讚揚這個兒子大義滅親也有人陰陽怪氣說白眼狼。
那個原始頭像的用戶回覆了一條質疑的留言,只是說:是真的。
江懷生從未對外承認過我,但是江渢小時候卻被他帶出去參加過不少活動,如果再繼續發酵下去,勢必有人會扒出新聞裏那個一閃而過的側臉就是江懷生的親生兒子。
我已經顧不得想究竟是誰舉報的,江懷生是罪有應得,但我不能讓江渢捲進這場風波里。
眼看點贊人數和討論度激增,我如坐鍼氈,心臟慌的發顫。註冊賬號後正欲反駁那條評論時,手機突然震動一下,備註爲哥的號碼回過來一條短信。
“好,等我回來。”
——我們可以聊一聊嗎?
——好,等我回來。
我卻突然忘記要跟他聊什麼了。
推推進度速速說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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