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一個不留
先是被困在林家,有行走的債權人嚴父和外柔內金剛慈母,以及官位不高但道德標準極高的外祖;然後被困在這座城,嫌棄的嚴父慈母外祖都不在了,只剩她孤身一人,坐牢都沒人探監。
不過,就要出獄了,一切煎熬都值得!
至於出城後怎麼辦,見機行事,見招拆招,都出城了還怕沒有發揮的空間?
入夜,她正歡喜地在牀上翻滾,房門被敲響。
九英支着燈籠,叫她走一趟。
葉秀莫名其妙,邊走邊問什麼事。
九英說趙王有心事,在湖心亭吹冷風。
葉秀心想關她屁事,再一想,好像真關她事,尤其在九英看來,這可不就是表現的機會麼!
到了岸邊,九英遞來毛領披肩,“給爺送去吧。”
葉秀簡直懷疑她對趙王有意思,自己只是工具人,卻聽她說,“爺安排你到永安公主身邊,想必有意擡高你的身份,看來對你是真心,可此去你們要分開一段時日,你卻連一晚都沒陪過爺,今夜定要好好表現,讓他分開也忘不了你!”
“啊這”葉秀摳頭,“姐姐真是有心了。”
九英跟她套近乎,“阿秀妹子,你是好相與的,不像那些媚上欺下的貨色,我自然要幫你。來拿着,快給爺送去!”
葉秀悟了,九英是怕趙王給她找個不省心的上司,所以才助推只睡懶覺從不搞事的自己。
這叫擔心上司不省心,就讓省心的當上司,制霸職場,不愧是偶像!
九英輕推,“看我做什麼,去啊!”
葉秀被被趕鴨子上架,抱着披風往亭子走去。
到了一看,嘿,趙王一個人在喝悶酒,難怪讓她好好表現,這是讓她趁虛而入啊!可她這幾天對喝酒的神煩!
趙王瞄她眼,難得不似平日囂張,“你來做甚?”
“我……有點難以啓齒。”
趙王喝着酒簡短道,“說。”
她爲他披上披肩,攔住酒杯防止嗆到他。
“九英姐姐讓我來睡你。”
趙王微醺地環顧四周,“在這兒?”
有點喜劇人天分在身上。
葉秀驚呆,“這是地點的問題嗎?”
趙王不悅,“不然呢,你是覺得委屈你了?”
心情不好一點沒影響他懟人。
葉秀立刻卑微,“怎麼會呢爺,是委屈您了!不過最近您確實對我太好了,難怪九英姐姐誤會!”
雖然還是不懂他爲啥老是冰火兩重天,一邊對她好一邊懟她,難道也想走pua路線?圖啥?
趙王明明醉着,卻擺出談心的姿態,忽然握住她的手,“我見你孤苦心憐於你,九英沒有誤會。”
“……”葉秀滿臉黑線抽回手,“多謝爺對我這麼好,但我這身份,不合適吧?”
趙王想不通,酒意上頭直抒胸臆,“就因爲你這身份,我還對你這麼好,難道不是更難能可貴?你爲何還總防着我?”
葉秀有點懵,猜測他是料到自己打算出城就溜,“爺言重了,阿秀所做若有不當之處,也只是不想給您和太子爺添麻煩。”
趙王打了個酒嗝,提到太子突然來勁,“太子?你還記他的好?他就只把你塞過來,風險是我擔,事情是我安排,他對你好還是我對你好?”
葉秀心想喝的什麼玩意兒,這咋無差別攻擊,太子不是他親大哥?
“太子對阿秀恩重如山,王爺的恩情自然比山更高,更重!”
趙王滿意了,慨然道,“我也知道,我大哥真的很好,會做人,會拿人,辦事漂亮,所以你們總覺得他好,我明白。即使他有不好,你們也不知道,又或許是知道當作不知道,還要替他開脫。”
葉秀最近沒聽說他和太子鬧矛盾,不敢說話,言多必失,就做好傾聽者。
趙王醉了但沒完全醉,“算了,不說其他,單說你。他只穿針引線你就記他的好,我擔更多風險做更多事,還得不到你信任,說來真是沒用。”
“我命都交給您了,怎會不信任!”葉秀趕緊解釋,懷疑他要麼是喫太子的醋,要麼是在自卑,沒辦法,哥哥太優秀!
他自顧自道,“兄弟中,大哥最受器重,二哥又戰功赫赫,只有我沒大本事,都說我最得寵,其實只因我是老幺,他們都沒有真正看到我,我想做成一件大事給他們看,可你偏偏……唉!”
葉秀能想到他說的大事只有北上打蒙古,正想拍馬屁,話頭一下轉自己身上,原來他是怕被拖累,不由心生愧疚,他壓力這麼大,大到一個人在這喝悶酒,都沒有想過扔下她不管。
她發自內心感激,“王爺不必過多擔心,阿秀這輩子絕不敢忘您的恩情,若真有一天出事,我絕不會供出您與太子,是我一人瞞天過海,就任我一人生死由命。我發誓,絕不連累你們!”
她的道德不算高尚,但不是沒有道德,此前沒對任何人發過誓,想不到趙王是第一個。
趙王聽過無數人賭咒發誓,軍中哪個不是誓死效忠,真到戰場上誰說得準,不過葉秀的心意他領了,不禁有些內疚,說到底他們各取所需,他幫她是真,想利用她找建文也是真。
他突然問,“記不記得我們初遇時你說的話?”
葉秀心虛搖頭,誰會記得那麼久遠的事。
“那時我壞了葛園的建蘭,你安慰我不要害怕,說不會告訴別人,情形竟和如今有些相似。只不過這次犯事的是你,安慰的話難道不該我來說?”
葉秀放心了,自己沒說他壞話就好,“那您說吧,來吧,安慰我!”
趙王默了片刻,“算了,我覺得你不需要。”
葉秀的心態經過兩輩子打磨,當然輕易崩不了,“我是不需要安慰,但您需要。爺,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但作爲過來人,我覺得既然您不久就要離開了,最好還是不要帶着遺憾走。”
趙王白她一眼繼續喝酒,“我有什麼可遺憾的?”
葉秀想了想,字裏行間還得捧着他,“我從小不愛讀書,話糙您多擔待,反正差不多那意思,無論發生了什麼,您都是要走的人了,一家人就此分別,也許幾年甚至十幾年才能一見,無論如何不要帶着怨氣離開。”
趙王兇道,“胡說八道,我哪兒怨氣了?!”
“不是怨氣,那是堵氣?”葉秀忽覺感慨,“我以前也常與家裏賭氣,氣爹孃看我太緊,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做,有陣子還氣爲何要生在他們家。那時我的病有大半都是裝的,就爲了和他們做對,想溜出家去,總之沒讓家裏安生過,我與我爹也是相見兩厭。後來事發突然,我到最後都沒和他們好好說過體己話,也許他們臨終想起我,都是我與他們作對的樣子吧。”
趙王不語。
她擔心說多了,解釋道,“跟您說這些沒別的意思,我是對自己的過去有感而發,後悔分離前不久還在和家裏鬧脾氣,沒有留給他們一絲溫存。”
趙王沉默了會兒,忽然重重放下酒杯,“誰說我賭氣?!今夜月色正好,我獨自小酌幾杯罷了,你別在這兒見風就是雨,壞我興致!”
葉秀暗罵死鴨子嘴硬,暗戳戳陰陽怪氣,“哦哦原來是我多慮了,想來也是,爺是皇子中人緣最好的,怎會有那種苦惱事,自然家事和諧纔對!”
趙王很受用,微擡下巴,“你覺得我人緣最好?”
葉秀想不到他還得意上了,只好順着,“當然,太子溫文,漢王武烈,兩位爺性格不同,但都與您最爲親近呀!”
“他們文韜武略……”
葉秀打斷,不給他機會走情緒下坡路,“他們各有各的好,但也都視您爲最親的弟弟,說白了您是兩位爺之間的橋樑,這種人緣誰比得上,兩位爺都不能!”
所以,不要自卑嘛大佬!
趙王終於笑了,心情一好給她倒了杯酒,“你啊,言過其實了,但說的話我愛聽!來,賜酒!”
葉秀覺得他只要不發神經,還是挺好相處的,謝恩後大剌剌飲下,霎時辣得面目扭曲。
趙王更高興了,邊給她捶背邊勸再來一杯。
葉秀痛苦擺手,“來不起來不起!水!”
趙王起了壞心,把手邊的酒杯遞去,“水來了。”
果不其然,葉秀接過酒杯猛灌,當場嗆出眼淚。
趙王大笑,一掃先前陰霾。
葉秀後悔做知心姐姐了,現在只想拿杯子砸他!手心一攥,覺得握着的酒杯不對勁,再看趙王手邊空無一物,別是他的杯子吧?!
葉秀腳趾蜷縮,默默把酒杯放回桌上。
趙王停下大笑,意識到她喝的是自己剩下的酒,一下醉意全無,想起剛纔還握了她,他怎麼下得去手???
兩人雙雙陷入沉默。
葉秀小心問,“您覺不覺得,氣氛有點尷尬?”
趙王端坐,“嗯”了聲。
“那我走?”
他面無表情,沒有迴應。
“那您走?”
他擺出姿態,“憑什麼?”
葉秀躬身後退,“好嘞,那我走!”
說完鞠了一躬,迅速離開。
趙王望着她頭也不回的背影,再看桌上共用的酒杯,也尷尬得坐不住,又覺得她一走自己就跟上不太像話,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自斟自酌,全然忘了方纔在氣什麼惱什麼。
葉秀的尷尬則來得快去得更快,快要出獄的人不會在意細節。
唯一可惜的是九英,撮合到這份上還是沒成,靈魂拷問葉秀,“你到底想不想在爺身邊站穩?”
顯然,葉秀不想,但話不能這麼說,甩鍋趙王沒興致,九英才放過她。
就要出獄了,葉秀確實有些遺憾,但遺憾的不是趙王,而是沒向九英討教到幾招生存之法,主要一直沒有合適時機。
萬萬沒想到,老天彷彿爲了成全她的好學之心,臨出城前一天,趙王決定讓九英也到永安公主身邊伺候,順便給她作伴,實則盯着她。
葉秀真是謝謝他全家。
由於皇后捨不得大女兒,永安公主出發前都住宮裏,趙王沒膽子送葉秀進宮去提前預備,所以她和九英是臨出發了直接被送去北上的船。
宮裏到渡口還有段路,公主從宮裏過來,預計到渡口出發是下午,葉秀和九英提前報道,趙王爲了避嫌面都沒露,陸貴接待的她們。
上了船,葉秀心潮澎湃,一是即將離開的興奮,二是沒見過這麼氣派的水上建築,高樓與巨船結合,首尾高昂的大型樓船,造船技術屬實牛逼!
而且不是一艘船,是整個船隊!
感覺每艘得裝百多人吧,快趕郵輪了都!
葉秀不懂流程,不知公主的送別是在宮門還是渡口,宮門還好,若朱家人送她到渡口,會不會朱棣也來?想到這裏,有點焦慮。
九英絲毫沒有說走就走(趙王臨時安排)的緊張、激動或不捨,葉秀從沒見她有過特別的情緒起伏,一來就問清公主的房間,然後自覺去打掃,葉秀被捲了,趕緊一起收拾。
看得出公主的房間已妥善整理過,但沒有達到九英的標準,於是她從鋪牀開始重新干,葉秀緊隨其後打下手。
忙活完,公主還沒來,兩人靠在甲板上吹風閒聊,就差兩支菸了。
葉秀理所當然誇獎九英愛崗敬業,九英難得沒有和她商業互吹,仔細觀察發現,好像有心事。
“九英姐姐是不是捨不得離開?”
她搖頭。
“那是,捨不得王爺?”
她的笑容竟似諷刺,“不該是你捨不得麼?我怎麼看你離了爺挺高興?”
葉秀尬笑,說瞎話,“人家當然捨不得,只是害羞,不好意思表現出來嘛。”
九英持懷疑態度,“阿秀啊,爺既不要你,又時時關心你,他對你不簡單。”
葉秀打岔道,“爺好像是挺疼我的哈,嘿嘿。”
九英微笑,不再多言。
葉秀心虛緊張,趕緊開啓東拉西扯,提到以後同在公主身邊,請她多教自己本事云云。
九英望着船舷之下的江水,長出一口氣,葉秀彷彿都能看到她叼着煙吐出的煙霧。
“本事都是自己學,我哪會教,人生在世,四海茫茫,凡事總要靠自己的。”
如此佳句,葉秀想翻出小本本記上,再一想不對,她是不是暗示什麼?是不是察覺到什麼?
但見她還望着江水,也許只是在說自己?
葉秀找準時機嘮起來,“我知道姐姐是吃了非常人的苦才熬到如今,所以一直欽佩非常,這才總盼姐姐教我本事,經此提點,我以後一定跟着姐姐好好學!”
九英欣慰點頭,調笑道,“若說我真有什麼能教你的,那就只有一句話。”
“什麼話?”
她認真道,“凡事做好最壞的打算。”
葉秀心眼兒多,懷疑她意有所指。
她卻認真分析起來,“比如現在,這會兒了公主還沒來,定是有事耽擱了,若是皇后捨不得她走還好,總能趕上今日出發,可若是公主身體不好舊疾復發,那今日就走不了了。”
“啊?”葉秀順着她的思路,發現真有可能。
九英笑了,“看來你迫不及待今日走啊。”
“反正都要走的嘛,早上路早抵達。”葉秀微笑補救,分不清她到底是話裏有話,還是無心之談,混亂之下覺得還是別聊了,去找陸貴問情況。
陸貴先前在指揮兵士搬運東西,此時東西搬完了整裝待發,出發時辰到了公主還沒來,他不清楚怎麼回事,便派人去問,讓葉秀先回廬休息。
九英的話對葉秀造成了心理暗示,總感覺不踏實,心情煩躁回到船舍。
九英與她同舍,在外繞了一圈回來,和她分享打聽到的消息。
船隊泊在岸邊一溜,她們身處船隊中間靠後的位置,陸貴的家人在隔壁船,但陸貴本人和他們同船,因爲這是公主所在。他們之前的幾艘船上,分別是和陸貴一起“喝過酒”的三個武官,之後的船上,是舉報陸貴“酒後失言”的副官和其他將士。
豪華陣容堪比修羅場,葉秀擔心路上他們自己就打起來。大概陸貴是考慮到此行不容出錯,纔沒把告密者安排到前面去,不然得被前面排擠死。
好在此行有公主,應該能鎮住。
可公主還沒來。
她們午後上的船,眼看日頭西落,都快傍晚了。
葉秀擔心九英言中,今天真走不了了。
陸貴派去問情況的人終於回來了,帶回皇上旨意,果不其然,永安公主舊疾復發不走了。
葉秀和九英都懵了。
陸貴嚴肅確認,“公主是否真的抱恙?”
報信人被問得莫名其妙,回道,“小的雖沒見着人,但這種事想必不會假吧?”
陸貴又問,“誰傳的旨意?是不是劉總管?”
報信人說,“是紀綱大人。”
“什麼?!”
葉秀被這聲驚呼嚇得一抖。
只見陸貴面色凝重,匆匆跑上甲板眺望岸邊,哀呼,“太子誤我!”
葉秀看向九英,九英同樣茫然。
很快,她們發現了陸貴崩潰的原因。
遠處奔來數百錦衣衛,轉眼集結在岸邊,陸貴慌張吩咐衆人收錨開船,卻哪快得過招呼也不打就分散登船的錦衣衛。
所有人都知道錦衣衛是幹什麼的,頓時如臨大敵,陸貴一聲令下,衆人拔刀的拔刀,揚帆的揚帆,還有的把連接岸邊與船上的橫梯推入水中。
先登船的錦衣衛不急着動手,守住每條船上的橫梯,確保後面的錦衣衛迅速登船。
船上人尚不知發生了什麼,持刀與錦衣衛對立,遲遲不敢動手,直到陸貴率先砍殺一個錦衣衛,將腳邊的橫梯踢下船,高呼,“上船者殺!”
場面霎時沸騰,短兵相接的砍殺聲響起。
沒來得及推落全部橫梯的船,錦衣衛如蠶食的蟲蟻般迅速佔領,立刻開始砍殺。
陸貴踢落了所有橫梯,兩個錦衣衛甩出套索,套索末端的鐵鉤鑿入船體,兩條套索之間繩網連結,赫然是一條繩梯,立刻有人順着往船上爬。
陸貴衝去欲砍斷繩梯,岸邊早就準備好的弓箭手數箭齊發,逼得他又退回來,眼睜睜看着錦衣衛登船。
風帆只升到一半,他向舵手大喊,“開船!”
臨近傍晚,遠處霞光似火燒,岸邊也燒起成片的火把,弓箭手點燃箭頭,又是數箭齊發。
葉秀擡頭,流火從頭上飛過,落在白色風帆上,日暮霞光中,這艘船的巨翅着火了,很快,其他船上也燃起火光。
登船的錦衣衛展開行動,陸貴帶人砍殺了幾個,立刻又有更多錦衣衛涌上,他一邊應對一邊還要躲避飛箭。
而他們隔壁船,即陸貴家人所在,早已哀嚎一片,還有孩子的哭聲。
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葉秀從未一次性見過這麼多錦衣衛,壬午年都沒有!
九英拉着她往船舍躲,“沒事,錦衣衛不會把我們怎麼樣。”
剛說完,岸邊就有錦衣衛高喊,“皇上有旨,船上一個不留!”
葉秀震驚地看向岸邊,竟眼熟發令的錦衣衛頭子,頓時擦了,是秦昭那個姓薛的叔叔!
她沒有勇氣也沒有時間確認秦昭在不在,與九英往船舍躲去,不料竟有錦衣衛渾身是血的從裏面出來。
九英忙道,“大人,我們是伺候公主的侍女,公主不在,我們不是船上的人!”
對方扛着剛殺過人的刀,回望一眼舍內屍體,“既然上船了,就一起吧。”
寒光閃現,葉秀驚呼,被九英一個胳膊肘擊打開去,僥倖躲過一刀。
不止葉秀髮懵,錦衣衛也愣了,九英抓着他的手腕一拉,他往前趔趄,九英順勢奪刀,繞着他的脖子挽了個花樣。
等葉秀反應過來,對方已經倒地,捂着脖子說不出話,鮮血流淌一地。
九英擦了把臉上的血。
葉秀人傻了!
事情一件比一件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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