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闲言碎语
冬儿沉默着,绷着一张脸坐在床沿上,不时地拿眼去扫那條缝了沒几针的汗巾,過了半晌,终于沒忍住,叹一口气說道:“你可真是好命!前一阵子老爷跟老太太要你,当时你沒答应,如今看来是对了。老爷已经有八房姨娘了,哪裡比得上二少爷?年少英气,尚未娶妻…”
乐以珍再心不在焉,此时也听出她话中的味道来了,她将手中刚刚拧干的巾子往水盆裡一摔,回头瞪着冬儿吼道:“你說這话也忒难听了!什么老爷少爷的?不過是那天去祭拜我娘,哭得狼狈,才用二少爷的汗巾擦了一把脸。弄脏了人家的东西,自然是应该赔的,你哪来那么多的怪话?”
乐以珍给怀府人的印象向来是温和沉默的,突然如此发飚,倒呛得冬儿眨着眼睛,一时回不出话来。乐以珍发過了火气,也不理她,打开一個楠木箱找衣服,冬儿噎了半天,终于缓過神来,跳起来跟在乐以珍的身后委屈道:“你冲我发什么邪火?那些话又不是我說的!有能耐你挨個堵了府裡人的嘴巴,耳根子自然就清静了!”
乐以珍的手抓着一條葱绿色的罗裙,滞在那裡,深吸了好几口气,回头问冬儿道:“府裡的人都說什么了?”
冬儿见话已经开了头儿,也不必再掖着藏着了,嘟着嘴巴赌气說道:“你去祭娘亲,二少爷身为主子,需要亲自陪同嗎?那意思不是明摆着嗎?你问我府裡人說什么?人家都說你果然好心机,老的有什么好?這位小的才大有前景呢!你這么年轻,将来好歹也会如孙姨娘一般,掌半個怀府呢。”
乐以珍气得手都抖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为求自保,在這府裡已经将姿态放得不能再低了,为什么這些人总在她身上搬弄是非呢?她咬住嘴唇忍了又忍,眼泪還是掉了下来。冬儿一看就慌了神,赶紧给她陪小话儿:“這话我也是听那些浑人說的,你可千万别往心裡去,清者自清,我相信你還不行嗎?你别哭了…哎呀!你可急死我了,我打自己的嘴巴還不行嗎?”
乐以珍抽泣着握住她的手腕,摇头說道:“与你不相干…算了,我管不了别人說什么,时辰不早了,老太太该起来了,你先往上房去吧,我随后就到。”
冬儿也后悔自己一时拈酸,說出那些话来,连连道歉之后,嘱咐乐以珍快些,她自己先出去了。
乐以珍心裡憋着一口气,慢慢地穿好衣服,回头看那针线箩中的半成品汗巾,想了想,将它拿起来,塞进了箱子裡。
因为早起发现的那封信,又因为冬儿這番话,那天乐以珍一直恍恍惚惚,神不守舍。老太太以为她是累着了,歇午觉前就吩咐她回自己房中躺一会儿。
乐以珍心中有千丝万缕的思绪,出了老太太的上房,也无心回自己的小屋裡憋闷着,便随便沿着府裡的青石小路闲逛。
府裡的闲言碎语虽然惹人心烦,但那毕竟都是小事。早晨那封信的事弄不好,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呢。且不說朝廷的人有沒有盯上她,就单是那写信的人,如果让他发现此乐以珍非彼乐以珍,情急心痛之下,還不得把她当妖孽给杀了?
怎么才能躲开那個人呢?逃走?逃奴被捉回来,一样是砍头的死罪。更何况自己一介女子,对這個世道又不熟悉,就算逃得脱,生存下去的可能性也不大呀。
小春老板那炯炯的眼神在她眼前不停地闪现,她仿佛看到他脸上的神情由惊喜变为惊讶,再由惊讶转为惊骇,最后目绽厉光,举刀向她砍来。
這想象折磨得她心慌意乱,她在廊中站住,抱住一根红漆廊柱,将头抵上去,紧闭双目在心中默念着:不要自己吓自己!他已经离开安平了!說不定再也不回来了呢!不要紧!不会有事!
将這段话在心中重复了十几遍,果然起到了缓解紧张的效果。她感觉自己的身心轻松下来,于是松开那廊柱,睁开眼睛。
却不料转身的一瞬间,一個红色的身影紧贴在她身边,静静地如鬼魅一般,吓得她“啊”地一声尖叫,下意识地往后急退几步,定睛一瞧,原来是罗姨娘!
罗姨娘本来是看她样子古怪,還以为她哪裡不适呢,正想上来探個究竟,却被乐以珍惊悚的尖叫声吓着了。好在這位女山大王胆子够大,也只是身子抖了一下,便镇定下来:“你這是怎么了?想吓死人嗎?”
乐以珍赶紧上前赔不是:“我刚才想事情太入神了,沒留意到姨娘在身边,冷不丁地看到,吓了一跳。惊了姨娘,珍儿给您赔不是了。”
“算了算了!”罗姨娘的神经向来大條,对這些小事也不甚在意,“沒吓着你就好,我胆子大,不碍事的。”
乐以珍听她這话說得有几分可爱,便抿唇笑了:“姨娘這是往哪裡去?”
罗姨娘听她這样一问,也不走了,倚着那廊柱坐下来,叹一口气道:“前段日子被那狐狸精气生了病,這不刚刚才好?在屋裡憋屈地慌,出来散散心。你要沒事,就陪我在這裡坐一会儿吧。”
乐以珍本来也是闲着,见她那样,也不好推拒,便在她对面的靠座上坐了下来。罗姨娘盯着乐以珍看了好一会儿,直筒子心肠终于沒能藏住话,开口问道:“珍儿,听我屋裡的丫头說,二少爷对你有意呢,可有這事?”
又是這话!乐以珍在心裡长叹一声,勉强自己以平和的语气回道:“罗姨娘千万别听這些人浑言乱语,二少爷那次陪我去拜祭我娘,不過是因为在街上偶遇,我和桔儿又被人欺侮,虽是主仆,可好歹也是一個府裡出去的,他不能看着不管罢了。”
“是嗎?我的丫头听桔儿說,二少爷当时還软语细声地劝慰了你好一会儿呢,我看八成我們這位少爷心裡有你呢。”罗姨娘坚持自己听来的结论,不愿意放弃。
原来是桔儿!那個多嘴的丫头!
乐以珍恨恨地在心裡骂了桔儿一句,继续好性儿地跟面前的這位八卦姨娘解释道:“我当时思及我爹娘及身世,悲伤难抑,哭得一塌糊涂,二少爷上前劝解几句,也是人之常情,冷眼看着不管才奇怪呢,姨娘說是這個理儿不?”
“噢…”罗姨娘觉得乐以珍的解释很有道理,可是這個结果又让她感觉很遗憾,于是她“嗖”地站起身来,挨到乐以珍身边坐下来,很神秘地推了推乐以珍的肩膀,小声问道:“丫头,跟我說实话,我們二少爷生得一表人材,人又能干,你就一点儿不动心嗎?”
乐以珍听她這样說,脸色就阴了下来:“二少爷是主,我是仆,身份悬殊着呢,還论不到這种事情上去。如果姨娘记性不坏的话,应该能想起来那天在荣寿堂我說過的话,我這辈子只跟在老太太身边,再无其他念头,姨娘切不可拿這种事浑說。”
罗姨娘的兴头上来了,谁能拦得住?拽着乐以珍衣袖急切地說道:“你這個傻丫头!我說句不恭的话,老太太那把年岁了,還能再活几年?等她老人家升了仙,你年纪轻轻的還能跟了去不成?怎么不趁早打算呢?我可告诉你,二少爷一年也就回府這么一两次,你不抓紧机会,让别人钻了空子,到那时你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乐以珍看着罗金英满脸焦急的神色,象是她自己的闺女要嫁不出去了一样,心中虽觉她這话說得唐突,可又不好显恼,正不知如何推脱呢,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她一回头,看到坠儿正朝着她急步走来:“珍儿姐姐,原来你在這裡,害得我四处寻你。”
乐以珍赶紧起身:“老太太有事找我?”
坠儿应道:“是老太太让我来找你,亲家公来了,点名要见你呢,我四下裡找你,已经耽搁好一会儿功夫了,你可快着点儿吧。”
乐以珍一听是沈夫人的爹来了,又明說要见自己,心中不由地一喜:难道是自己改籍的事有希望了?昨儿才說的,今天就有信儿了?這封疆大吏果然不是白当的!
她這样想着,喜滋滋地向罗姨娘告退:“老太太有事找,不能陪姨娘接着聊了,恕珍儿告退。”說完,转身和坠儿一同往德光院的方向走去。
那罗姨娘說得意犹未尽,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追了乐以珍几步,抻着脖子喊道:“哎!珍儿!我话還沒說完呢!有時間去我屋裡,我們接着唠!”
乐以珍回头冲她笑了一下,沒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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