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房間裏空無一人,看不出什麼異狀,但是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古怪感從心頭掠過。
音符毫無預兆地爆發,響徹整座宅邸,隆隆的迴響聲充斥着過道,也傳進了小書房裏。楊秀成被嚇了一跳,跌落了鑰匙。
容嘉上帶回來的朋友在客廳裏放留聲機,男男女女的歡笑聲交織在樂聲中,讓十分鐘前還寧靜如空宅的屋子霎時歡騰得猶如嘉年華的現場。
楊秀成撿起鑰匙,打開了書櫃,數着編號,取出了一份文件,放進了公文包裏。
動身離去之際,他的目光掃過書桌,腳步隨之一頓。
整齊的書桌上,只有便籤本子斜着放着。
楊秀成扶正了便籤本,最後環視四周一圈,提着公文包離去。
一牆之隔,馮世真正站在書櫃前,同房間對角處站的一個美貌少女面面相覷。
少女穿着嫩黃的衫裙,身材窈窕,脣紅齒白,水似的眸子望着馮世真,眼中充滿了不悅和警惕。
“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少女很不客氣地開口質問。
她沒有看到自己從祕門裏出來?
馮世真隱隱鬆了一口氣,擠出一個善意的笑。
“我一直都在,坐在角落裏,你進來的時候沒有看到我罷了。”
少女困惑思索,將信將疑。
外面的嘈雜笑鬧透過書房厚重的雕花大門傳遞進來,變成了模糊的喧囂,只有那首歡快的爵士音樂分外清晰,充滿着活力,聽着令人精神一振。書房裏僵持的氣氛也因爲音樂而逐漸開始緩解。
馮世真朝少女走過去,試着友好地打招呼,“孫小姐也來看書?”
少女秀麗的丹鳳眼掃了馮世真一眼,冷冷道:“我就不能來嗎?”
馮世真和藹地笑:“自然來得。只是平時很少見你,有些意外。在看什麼書?”
孫少清面帶鄙夷,並不搭理馮世真。她如今是容定坤身邊最得寵的侍妾,各路來討好她的人肯定很多。想必二姨太太也早叮囑過她,說這家庭教師八成是大太太安排來爭寵的,讓她不要和這人來往。
馮世真並不介意孫少清的冷漠,朝她手中的書掃了一眼,微笑着說:“莎士比亞?孫小姐也喜歡英國詩人?”
孫少清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哼聲,算是默認了。
他們倆站得很近,馮世真聞到孫少清身上帶着一股混着着薰香和大煙的氣息。孫少清衣衫乾淨整潔,想必已儘量清洗。可是這氣味經年累月,滲透了她的肌膚,揮之不去。
“我也很喜歡英國的詩。”馮世真自顧說,“讀書的時候,我選修過英文國學課。那時候我們經常開座談會,討論詩作,還有朗誦會。很多人喜歡英國詩,只是喜歡一個表皮,覺得它是自己能在沙龍裏討得關注的伎倆,讀詩,只是爲了賣弄。真正喜歡詩的人,我認爲是那些默默讀它們的人。在深夜,在黎明,在獨處的時候,靜靜地翻看,才能沉浸到那個世界裏,離開肉身所經歷的痛苦。”
孫少清緩緩擡起眼,望向馮世真,冰冷的目光開始漸漸融化。
馮世真自己抽了一本詩集,邊翻邊說:“當然,畢業後,爲了生計奔波,已經很久都沒有再讀過詩了。詩就如高貴的靈魂,往往不能同渾濁的塵世兼容。這真是一種不得已。”
“馮小姐……”孫少清的嗓音同她的人一樣,精緻悅耳,令人心生愉悅,“您對英國文學很瞭解了?”
“不求甚解罷了。”馮世真微笑道,“只是很高興遇到一個同樣喜歡讀詩的朋友。你喜歡誰的詩?”
孫少清有些尷尬和遺憾,“我沒機會念大學。雖然喜歡,卻也只是入門,讀點淺顯易懂的詩罷了。”
馮世真柔聲道:“熱愛文學之心,從不會因爲人的機遇、身份的變化而變化。孫小姐若是喜歡英國文學,我們日後可以多聊聊。其實,我在這裏也悶得很。既不能同老爺太太聊天,又沒法和下人們交友,真是孤家寡人一個。”
孫少清不禁笑了一下,色若春曉,道:“連老爺和太太都敬馮小姐三分,馮小姐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知音難求。”馮世真嘆道,“我不過是個家庭教師,說白了就是個高等聽差罷了。”
她把手中的那本書遞給了孫少清:“推薦一個詩人,覺得你也許會喜歡。”
“約翰鄧恩?”孫少清不認得這個詩人,拿着書好奇地翻看。
“這是一位十七世紀的英國玄學派詩人。”馮世真說,“他的詩富有幻想,熱情奔放,感情非常充沛。我直覺,你會很喜歡。”
孫少清隨手翻了一頁,眼睛忽而亮了起來,輕聲念道:“ForGod’ssake,holdyourtongue,andletmelove.”(看在上帝面上,請閉上嘴,讓我愛。)
“愛情的聖徒。”馮世真說,“我也極喜歡這一首。Whatyouwill,approve,Soyouwillletmelove.”
孫少清胸膛起伏,似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力量。彷彿長久的壓抑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寂寞的靈魂聽到了共鳴。她秀麗的面容亮起了光,像螢火點亮了夜,又像是封閉的深潭注入了清澈的泉水。
“謝謝你,馮小姐。”孫少清的語氣已溫和了許多,“你……你經常來書房?”
“當然。”馮世真說,“你要是平時無聊了,想要找我說說話,就可以來書房找我。我下午三點後就空下來了,多半也是在這裏看書打發時間。”
孫少清朝馮世真點頭,剋制而友善地笑了笑,抱着書,腳步輕快地離去了。
書房的門打開,外面兩個人正抱作一團靠在門上接吻,一時猝不及防滾了進來,險些跌在地上。
孫少清嚇了一跳,似乎很不想同外人接觸,神色緊張地抱着書匆匆跑走了。
馮世真朝那兩個闖入者從容一笑。
“大少爺,杜小姐。”
“馮小姐怎麼沒回家過節?”杜蘭馨嬌媚地笑着,半個身子還依靠在容嘉上胸前,像一條柔若無骨的美人蛇。
容嘉上默默地將她推開了些,低頭扣上被扯開的襯衫釦子。他頭髮凌亂,英俊削瘦的臉上還有一個模糊的口紅印,顏色同杜蘭馨的嘴脣一樣嬌豔。
“在家中無事,就提前回來了。”馮世真說,“我只是來尋兩本書看的,不打攪兩位了。”
她隨手抽了兩本書,抱在臂彎裏,同容嘉上擦肩而過。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織,容嘉上的目光好似被封在冰裏的一簇火焰,馮世真的則如一汪平靜的古井之水。
杜蘭馨在身後嘻嘻輕笑了一聲,書房的大門又砰地一聲關上。音樂一曲停歇,有短暫的寂靜。馮世真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大門。
下一首舞曲響起,悠揚而富有節奏,令人情不自禁想跳舞。
而那個少年,燈光下白衣翩翩,孤傲冷清、清澈勝雪的少年,似乎已經尋找到了正確的舞伴。
你是下餌的人,不要被魚拖進了水中。
孟緒安的聲音冷不丁地又浮現耳邊,像個縈繞不散的幽靈,又像是一句刻在靈魂上的咒語。
馮世真沿着走廊走出了大宅。外面陽光普照,溫暖乾燥,讓她的身軀漸漸回暖,堵塞胸口的陰寒被驅散。
馮世真站在陽光下,遠遠望着着孫少清清瘦窈窕的背影朝西堂而去。
西堂在容府裏,就是個軍事重地一般的存在。西堂內外各有兩名保鏢,日夜輪班看守。容定坤在西堂裏有個書房在一樓,煙室和臥室則在二樓。就陳媽說來,西堂裏只住了容定坤和孫少清兩人。容定坤抽大煙的時候,只讓孫少清在旁邊伺候。就算楊秀成他們有事求見,也要等他清醒些了才能進去。
想要知道容定坤藏貨的地點,弄到他的印和指紋,必須接觸他本人。而如何接近這個警惕如兔的容定坤呢?
馮世真望着孫少清走進了西堂。保鏢站在門邊自顧聊天,並不多看她一眼。
距離孟緒安給出的期限只有半個月。她要想在這十來天裏接近容定坤,就只有靠這位容老闆的愛寵小姨子了。
希望自己對孫少清性情的估摸是對的。如果她如自己所推測,是個心思細膩,對處境不滿,又崇尚自由和愛情的少女。那麼,她剛纔在書房裏的舉動,就已經攻克了孫少清一半。
秋光正好,戶外十分涼爽,四處飄散着桂花的甜香。馮世真伸了一個腰,走到八角亭裏坐下,掏出了便籤紙和草稿本,開始推算解密。
是這一組四方密碼,破解起來並不難。馮世真一邊推算一邊記錄,密碼中的信息逐漸顯露出來。
是一個座標!
馮世真翻開他剛纔在書房裏拿來的世界地圖冊,展開摺疊着大地圖。
座標指向了崇明島南邊小島橫沙鄉東海上的一處。既然在海上,就不可能是放置物品的倉庫,而極有可能是走私物品的中轉站,或者交貨碰頭地。
具體是什麼,就讓孟緒安的人去查明瞭。
馮世真將情報寫在了一張小紙條上,目光投向了亭子外的那棵桂樹。
這是一株老桂樹,比亭子都要大許多,枝葉濃密。它花期似乎比較晚,別的桂樹已開得熱鬧,它卻只冒了幾朵細碎的小花。大概等着百花殆盡,它方出場壓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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