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

作者:謜
次日早上,賀今行半閉着眼跨進講堂。

  第一眼看到旁邊的座位空着,難得賀長期比他晚來。

  第二眼才發現自己書案旁站了個人。

  頭戴小金冠,腰掛白玉珏,手中握一把烏骨折扇,扇柄墜一枚玲瓏珍珠。再看臉,劍眉斜飛,鳳眼微狹,右眼角下點着一顆小痣,正是柳從心。

  這位大少爺眼角眉梢彷彿都沾着霜,霜氣蔓延至全身,將整個人都凍了起來。

  總之不好惹。

  他只瞟了一眼,便收回視線,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坐下。

  “五百兩?”

  涼涼的嗓音在頭頂一響起,賀今行就知道今天是避不開了。

  他放下紙筆,側身擡頭。

  柳從心提高聲音:“五百兩就能讓你斷了別人的前程?”

  他看着賀今行沒有表情的面孔,心中怒意就止不住上升。摺扇一磕書案,俯身輕啓薄脣:“我給你五百兩,金子,你去絕了遠山的念頭。”

  賀今行看他片刻,伸出兩指拂開摺扇,“我賀今行收錢做事,先來後到,童叟無欺。下次請早。”

  柳從心冷哼一聲,直起身垂眼看他:“你知道林遠山家裏就他一個獨子麼?你知道他家爲了讓他讀書入仕鋪了多少路?你知道他想去的西北又是個什麼地方?”

  他並未壓低聲音。

  倒二排的學生也清晰可聞,轉頭想要問問發生了什麼事,見兩個人都沉着臉,又莫不作聲地轉回去捂悄悄豎起耳朵。

  周遭不知不覺就安靜了下來。

  賀今行蹙起眉心,似是認真思考,慢慢地說:“我不需要知道。我接了林遠山的委託,替他做成約定的事就夠了。”

  油鹽不進。

  柳從心怒極反笑:“那我一定要讓你做不成呢?”

  兩人冷冷對視,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恰在此時,朝暮亭敲響古鐘。

  “站我這兒幹嘛?”賀長期打着哈欠推開柳從心,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片刻後,見柳從心還沒走,他疑惑:“雲時先生馬上來了,你還不走?”

  柳從心深深看一眼賀今行,一甩扇子,轉身走了。

  頗有些“給我等着”的意味。

  林遠山提着小食盒正好要過來,見他回身,便站在過道等他。

  賀今行撐着書案,手按額頭。

  一旁忽然傳來小聲的疑問,“怎麼惹到他了?”

  “小事。”

  “不說就不說,”賀長期語氣頗無所謂,翻了一頁書,“我也懶得知道。”

  他看一眼同桌,微微笑了一下;見路雲時已經走到講臺,便打起精神,認真聽課。

  一下課,林遠山便衝過來攔住他,向他抱歉。

  賀今行神色平靜:“拿你錢財,替你辦事,何須道歉。”

  林遠山撓頭,還是有些過意不去,“要不我請你喫飯吧?”

  “行啊,”他提着書籃,示意對方一起往外走,笑道:“我可不會客氣。”

  “哎,等等。”從後面趕上來的陸雙樓伸手搭上林遠山的肩膀,勾着後者的脖子笑道:“山兒,請新同窗喫飯呢?”

  林遠山白他一眼,這不明知故問麼。

  “一個也是請,兩個也是請,要不也帶上我唄,咱一起交流交流感情。”

  “隨你。”林遠山擺擺手。

  “林少爺大方啊。”陸雙樓手上用力“謝了”他一下,差點把他人謝沒了,他立刻掙開,正要還手,看到路雲時從臺上下來,又瞬間收手。

  幾人皆站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心,齊齊作揖:“路先生再見。”

  路雲時“嗯”了一聲,輕飄飄地走出去,留下一句“纔開學不久,安分點。”

  “聽見沒,叫你少挑釁人。”陸雙樓對林遠山低聲道。

  林遠山哼了一聲:“說的誰誰心中有數。”

  賀今行看他們鬥完了嘴,說:“我餓了,先走了。”

  “今行等等我。”林遠山趕忙追上去。

  陸雙樓在後面看了片刻,才邁步跟上。

  柳從心等在講堂外。

  不知他是否事先知道林遠山的打算,看到幾人出來,冷冷一笑,一甩袖直接走了。

  他們走在去食舍的路上。

  林遠山挨着賀今行,吞吞吐吐片刻,主動說:“今行,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和柳二哥的關係。我家是柳家的附屬家族,本來該叫少主的,不過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他不在乎這些。柳家還有個大小姐,他行二,所以我們都叫他二哥。”

  “其實二哥很維護我們。我爹曾經給我請了好幾個教書先生,每日除了睡覺喫飯,就是讀書。那段日子我差點被逼瘋。”

  “是柳二哥向我爹說情,我爹纔對我稍稍放鬆。他又買通了看管我的小廝,我才得以在讀書間隙偷偷練武。”

  他們走到六絃橋上,橋下流水淙淙,輕和着林遠山的聲音。

  “他心裏也知道問題根源在於我,但我又是不聽勸的,所以纔來向你施壓。確實是我牽連到你,我向你道歉,也代柳二哥向你道歉。”

  他看着遠處的林木建築,視線卻沒有落到實處。

  昨晚柳從心問他找賀今行什麼事,他從來不騙二哥,就直接說了。

  卻沒想到今早會這樣。

  他神色漸漸迷茫,“我從小到大就只有從軍這一個願望,但大家都說不合適。或許我真的不適合,只是我自己沒有看出來呢?畢竟我比較笨……”

  “不是。”賀今行打斷他,“我可以理解你爹孃和柳從心的想法。”

  身爲獨子,生來就擔着延續家族香火與榮耀的責任。

  要成家立業,要孝順父母。自然不能離家幾千裏。

  西北邊防軍的現狀是半公開的祕密。

  林遠山不知道,柳從心肯定知道。

  他要拽着林遠山不讓他跳火坑。

  然而……

  賀今行咬了咬脣,沒細說下去,只道:“但你也沒有錯。那不是你的問題。”

  下午,他按慣例在未時初去藏書樓。

  那一架子書他已經看了一半,偶爾也能幫張先生解決一些小問題了。

  張先生一如既往坐在北牆前的書案後。

  兩邊的格子窗在昨日重新裱糊了輕薄一些的窗紙,讓陽光能更好地透進來。

  書案旁多了一張小几和一個蒲團,上面散佈着一個個方塊似的光。

  那是賀今行的位置。

  他盤腿坐在蒲團上,說:“先生,我有疑惑。”

  張厭深放下書,站起身,轉動椅子方向對着賀今行,才又坐下,溫和道:“你說。”

  他想了想,還是隱去姓名,“一個人,好武學且有天賦,自小習武,長大後想憑一身武藝投軍。但他是獨子,有父母要贍養,想投的軍隊也是隱患重重。該不該支持他呢?”

  張厭深微微一笑:“時易失,志難城。若他矢志不渝,何不幫他一把?”

  賀今行一愣,他問時潛意識以爲這位先生只會給模棱兩可的建議,沒想到如此直接。

  張厭深再問:“在猶豫是否支持他的人,可有私心?”

  “這……”他點頭。

  “是支持好處多,還是不支持好處多?”

  “支持。”

  “那還有什麼說的?”張厭深笑出豁了口的牙齒,“若對自己有益,那就放手去做,何必考慮那麼多?”

  他又撐着扶手站起來,“你放手去做,也未必能成。總有被侵害利益、被傷害感情的人會跳出來阻止你。”

  賀今行連忙幫他搬動椅子,扶着他坐下的時候,才輕聲問:“不論對錯與是非嗎?”

  張厭深頓住,慢吞吞地偏頭看他,聲音依舊平和,“你會行惡事嗎?”

  他再一次愣住了,看着對方深陷在眼窩裏的褐色眼珠,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老人笑笑,拍了拍他的手背。

  第二日是武課,教習先生姓常,字先灼。

  學生們都換了修身的騎裝,在慎思臺集合。慎思臺即演武場,佔地約六畝,是西山書院最大的構築體。

  常先灼新教了他們一套拳法,先演練一遍讓諸生觀看,再拆解成一個個簡短的動作挨着教,教完之後就讓諸生擺開隊列練習,自己在列陣裏來回走動觀察。

  他看到有不規範的便出聲提醒。

  “力氣要足!喫飽了飯的吧?”

  “你這扭啥呢?手臂打直,膝蓋該彎就彎。”

  “這裏是踏前旋轉半步,腳心不動,不是直接轉……哎,這樣就對了!”

  經過顧橫之與賀長期,一如既往地點頭:“橫之一處不錯,力道也足;長期越發有氣勢了,都很好。”

  他心情一好,看後面的學子也順眼許多,經過新來的學生,“哎,你也不錯。”

  這是最後一排,常先灼走到這裏便站了一會兒,從最開始的餘光到頻頻投放視線再到盯着他看。

  “今行啊,練過的吧?”

  賀今行揮出一拳:“嗯。”

  “有意思,”常先灼摸着鬍子拉碴的下巴:“你們這一屆還真是臥虎藏龍。”

  拳法訓練結束後,便是箭術訓練。

  演武場又有專門的靶場,場邊的架子上早準備好弓與箭囊。

  雖說書院配有弓箭,但大多數學生都換了自己慣用的。

  他們大都出身簪纓之家豪商之戶,從小練習射御,騎馬射箭皆是信手拈來。

  所以常先灼對這塊也比較放鬆,講了些要領,便讓他們自由練習。

  柳從心握着弓走到賀今行身邊。

  “來比一場。昨日話沒說完,今日就手下見真章吧。”

  “私下可以比試嗎?”他問。

  這麼多人還有先生在這兒看着,真要犯了院規,鐵定沒跑。

  “你還怕這個?”柳從心頗覺諷刺,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常先生的武學課並不禁止切磋。”

  “那就好。”賀今行點頭,“我可以和你切磋,但輸贏都不可能影響我答應林遠山的事。”

  “哈?那我還和你比什麼?”柳從心真心覺得自己每次和這姓賀的私生子說話,都要被氣到。

  “這得問你自己啊。”

  “行。”他挽了個弓花,“你齋裏不是養着只兔子麼?你輸了就把那兔子給我。”

  他決定一拿到兔子,當場就開膛破肚蒸炸烤着吃了。

  “那個啊,那是陸雙樓的兔子,我做不了主。”

  “……”

  “你到底有什麼能做籌碼的?”

  賀今行收拾着自己的弓箭,實誠地說:“抱歉,身無長物。”

  “我的兔子怎麼了?”陸雙樓來找賀今行,聽見自己的名字,不禁問道。

  “他要我拿你的兔子做賭。”

  “賭唄。”他一拍手,隨意道:“我現在就把它給你了。”

  柳從心“呵”了一聲:“真是物以類聚。”又看向賀今行,“賭注有了,可以準備比試了吧?”

  賀今行卻沒動,“我的有了,你的還沒有。”

  “我的?你以爲你能贏我?”

  “不知道能不能贏。但總得先說清楚。”

  言下之意就是怕他耍賴。

  柳從心差點又被氣笑了,“你不是喜歡銀子麼,我要是沒能贏,就給你銀子,行吧?”

  他本意是想提銀子羞辱賀今行,卻見對方泰然自若地點頭:“可以,怎麼比?”

  小西山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他咬着牙舉起箭囊,裏面插着十支紅尾羽箭,“十支箭,射中紅心多者,勝。”

  “好。”

  賀今行用的是書院配備的木弓白羽箭,他把箭囊背在背上,拉開弓弦試了試,還行。

  兩人在一排豎靶前方五十步站定。

  大家基本都在練習,見他們要比箭,一部分便停下練習,過來觀賽。

  甚至有學生把常先灼也叫了過來。

  陸雙樓嘴角噙了一點笑,站在距離賀今行不遠的地方,抱臂道:“同窗,加油啊。”

  林遠山兩頭爲難,興致不高,一句打氣也說不出。

  柳從心人緣不錯,幾個學生只爲他助威。

  其餘學生也或笑或鬧,嘻嘻哈哈。

  常先灼做裁判,看兩人都準備好了,沉聲道:“開始!”

  兩人皆熟練地張弓搭箭,利箭飛出,剎那後便齊齊射中靶心。

  周遭不少學生們叫好。

  柳從心瞟了一眼賀今行,再次擡手取箭,拿出來赫然是三支。

  衆學生皆是一驚。

  他扣着三支羽箭搭上弓身,紅尾漏出指縫,襯着白皙皮膚,霎是好看。

  遂側身拉弦,倏而撒手,箭便破空而去。

  諸人再去看遠處那箭靶,正中紅心已插上三支箭。

  立刻爲他喝彩。

  賀今行看着對方挑釁的眼神,表情仍是淡淡的,一支一支地將箭射出去。

  看似慢,卻也最是穩妥。

  陸雙樓盯着他普普通通的動作,神情意味不明。

  柳從心再兩次三箭齊發,便十箭射完,箭箭中靶。

  他勾着笑偏頭,卻見賀今行反手拿弓,自然垂下。

  顯然對方也射完了十支羽箭。

  他立刻去看對方的箭靶,拳頭大的紅心上慢慢攢着十支白羽箭。

  笑容頓時凝固。

  “剛剛好啊。”賀今行拿着弓的手背到身後,也對他微笑,“承讓了。”

  “你沒贏,記得兌現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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