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女人的聲音女人們正積極地發出各式各……

作者:御井烹香
老媽媽的句話自然是說得很有道理的,她也正是爲維護黃太太的尊嚴。雖然黃太太自己或許也覺得樣的規矩很無謂,但實擺在裏,不論民間如何,官宦人家的女眷,一旦出自家的院落,便是凜然不可侵犯,別說在大街上,哪怕就是在自家院落外的走道里,和丈夫有一星半點肢體上的接觸,都會成爲狐媚子的有論據,必定是她什麼妖法,好好的爺們,被她勾成不體面的樣子男人的不體面總是能歸罪給一個狐媚的女人。

  倘若是在大街上呢就要分南北,在北就連伎女都不會然和男子在大街上並身而行,所謂的倚紅偎翠,只能發生在特定的場合,攜妓浪遊亦只是二人共乘一部馬車,若被人聽到裏頭的談笑聲,便很出格。哪怕是時下認最荒淫無道的藩王,也很少在全開場合和女子發生什麼身體接觸,一般都是關起門在私邸玩。有些出身理名家的太太,甚至下牀就端出另一副面孔,閨房之樂只在牀笫之間,下牀連夫婿想要偶然一試畫眉之樂,都嫌不夠莊重,大放不開。

  黃太太一家世居北,作風自然相對嚴謹,即便在武林住三四年,社會交往也不太多,並未受到南風侵染,老媽媽話自忖說得很正當,也正該由她來說,因爲若由太太來講,便會壞夫妻間的和氣。她樣多年伺候的孃家陪房,在黃大人面前亦有些體面,也不怕因爲一兩句話就落大不是。

  黃大人因爲靠孃家起來的緣故,雖然錦衣衛在外兇名赫赫,在家卻一向是和氣,聞言也並不生氣,只是對老媽媽笑道,“你老可放心吧,裏是買活軍治下,那麼多規矩,不信,你們自己瞧去。”

  說着,是強摸摸黃太太的頭頂,黃太太忙捂着頭跳開,嗔道,“我才洗乾淨的頭,你髒”因爲在冬季,乾淨的頭是很難得的,有上頭油,清爽的感覺又更難得,所以她的埋怨相當的理直氣壯,而且情真切。

  黃大人也笑道,“在船上怕你聽洗澡兩個字就渾身發癢,因此告訴你,買活軍裏是習慣每天洗澡都洗頭的,至少也要隔天一洗,因此長髮的女子,在裏做什麼都要慢人一步,而且本地的頭油也銷得很不好,你以後天天都是乾淨的頭。”他道妻子並不喜歡把頭梳得油油的,做一個頭幾天都不能拆的感覺。

  凡是女子,就有願被人嫌棄髒污的。倘若所有人都是十天半個月當大似的洗一次頭,那倒也罷,倘若人人都是短髮,時常洗頭,那麼長髮女子便無可避免地被人懷疑頭髮髒污發臭,黃太太便是想到一點,才彷彿是找到一個足以說得過去的理由,毅然剪去長髮,不過多年來的習慣,北人冬日便天然地覺得無法時常洗髮,此時聽說剪短頭髮有個便利,當即是喜笑顏開。就連幾個女僕的沮喪都得以撫平少許,短髮至少有一項福利,那便是洗頭確然是便很多,也少梳頭上油的花銷與時間。

  此時再看四周,又有新的發覺,那便是此地的女子是很多的些僕從也算是去過好幾個碼頭,一般來講,碼頭附近的女眷,除那些經過的女客之外,最多的便是流鶯,除此以外,正經的女眷是很少見的。但此刻入關之後,水泥路兩邊的店鋪裏隨時都有穿着厚襖子的短髮女娘走進走出,均都未施脂粉,從氣質、談吐、神色來看,都和流鶯有絲毫的關係。

  雖說面孔是一樣的,但來裏,便彷彿是來一處全新的地界一般,一切規矩全都和原本的來處不同。所有原本的經驗都用,雖然在來時,黃大人也提到買活軍治下是有伎女的,但衆人都以爲話和種地要交稅一樣,是聽過便算的廢話。直到一刻,看到完全不同的風貌,衆人才逐漸識到,買活軍治下,官府的說話恐怕是真有用的,而非總是虎頭蛇尾的一紙虛言,趕上便是趕上,有趕上那便是運氣好,風頭過去一切照舊。

  便帶來一種全新的恐慌和鄭重,就連黃太太也在心中回憶着黃大人講過的規矩一旦發覺規矩是真的有用,便開始懼怕觸犯。而黃大人又捅捅她,示她看向街尾的一對夫妻男女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兩個人並肩走着,時不時互相談笑幾句,形容十分親密,而街角的行人往往視若無睹,偶有眼,也是因爲他們走得慢,阻住自己的腳步。

  又是外間絕對看不到的景象,在外頭,哪怕是農婦農夫,也很少並肩走動,一般來講,總是男人走在前頭,女人落在側後。至交談,也是越少越好,最多是眼神交流,而親密的接觸更不會有,倘若有人敢牽同行,那麼被抓去打死恐怕也是該當的,像樣邊走邊說邊笑的,就是在數十年前民風極度開放的時候,也從來有成爲一種潮流。

  但在此處,樣的親密行爲便和女子的短髮一樣,彷彿也爲人們所司空見慣,同樣司空見慣的有獨自出行的年輕女娘,城裏時不時便有女娘急匆匆地走過,顯見是有職司在身正在趕路,碼頭上有些戴着圍兜,一看便道是碼頭吏目的女娘在和同的男丁大聲地喊着什麼,引來更多人的跑動碼頭要卸貨裝貨,的確長年累月都是樣急的。

  街道上、店鋪裏、碼頭上、小院中座城的女娘是如此之多,如此的隨處可見,呈現的狀態又是樣的自由自在,實在是令人瞠目結舌,甚至彷彿因此都挪動不腳步,哪怕就是京城又或者武林,街面上也看不到麼多的女娘。貿然上街自然是不好的,即便是出去買菜,也要帶上年幼的小女或是兒女同行,一個是便傳話,再一個也可以減弱被拐走、被臊皮的危險。

  老媽媽顯然從未想過一座小小的縣城裏會有麼多自己做工的女娘,連她都說不出來話,只能不斷地搖頭來表示自己的不贊成,但到底是不贊成什麼呢,也是說不出來的,而黃大人的思很明顯在樣的地,偶然摸一摸妻子的頭的確也是很無妨的。

  “炸雞腿出鍋嘍你們買雞架的排好隊”遠處傳來女娘清脆的叫賣聲。

  “今天到港的人數和冊子對得上嗎”前頭不遠處也有女人的聲音,在和他們艘福船的負責人交涉着。

  “去雞籠島的貨”有個矯健的女娘從他們身邊疾步闖過去,揮舞着中的紙張,“喂份報單別忘份報單啊”

  “來做工的織女裏走”好幾個女娘在不遠處招攬今日到港的成年女眷,“到裏來勾銷名冊”

  各式各樣的聲音,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不論是黃太太是老媽媽,甚或是在不遠處等候分派的王家女眷們,她們都在嘈雜的碼頭不安地交換着眼神,先後識到此地的不同裏的女人實在的多,幾乎能佔據街面的一半,而她們正積極地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如此的吵嚷,如此的大聲,吵嚷到讓她們都察覺到自己的沉默。和買活軍的女娘比起來,她們幾乎就像是天然的啞巴。一向是最體面的她們,在些忙碌的、急躁的,吵嚷的女娘們面前,反而顯得格格不入,顯得愚笨而落伍,再有從前的從容。

  “婆婆”遠處傳來的脆嫩叫聲打破片刻的尷尬,在叮鈴、叮鈴的鈴聲中,王麻子口中那個在本地做的弟弟,騎着那傳說中的仙器自行車,載着一個小童飛快地騎過來,剛到港的旅客們不覺發出輕呼,甚至有人不顧自己剛剛洗過澡,就想要跪下叩拜,但又被迅速地喝止,“地上髒的很六姐最討厭髒的人”

  “叔叔”

  “舅父”

  親戚們隔年相見,彼此自然喜悅,尤個弟弟又騎來樣的仙器,足證他在本地相當的受到重用,在歡聲笑語中彼此稍微廝見過,王弟弟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小兒子塞到親眷們懷裏,“大郎,您先照看着弟弟,我有點要去碼頭,稍後你們住下我來找你們”

  說着又偏腿騎上自行車,往碼頭疾馳而去,口中喊道,“葛吏目,葛吏目葛愛娣你別一見我就跑師你都不認嗎我你我們衢縣要的棉花到底什麼時候能發,你不能只顧着臨城縣的父老,便不管浙江道的鄉親”

  碼頭那裏有個女吏目便不得不停下腳步,滿是無奈地等他過去,衆人的眼神也都跟過去,除黃大人,餘人的下頷幾乎都是不可置信地微張着的婚配成家的體面老爺當衆喊別家女眷的閨名在外頭幾乎是不可想象的。而王家人顯然喫驚自己的兒子弟弟舅父叔父何時竟成樣一個孟浪急躁的人甚至或許開始懷疑葛吏目和他或許便存在什麼不正當的關係。

  但懷疑很快便因爲葛吏目的長相被打消,或許也因爲兩人對話時那正常到奇特的氛圍。說正常,是因爲他們的交談似乎並不發生任何別的關係,葛吏目和王弟弟的交流開始是客氣的,隨後迅速轉化成爭辯,兩人都爭着往外說數字,並且試圖爭取走來旁觀的幾個同的理解,隨後便又都激動起來但可以聽得出來,他們的矛盾總的說來和到港棉花的分配有關,而無論如何也和男女之間的情有關係,以至雖然他們正在彼此對話,但觀感上似乎也並不觸犯什麼禁忌既然衢縣要棉花,王弟弟代表衢縣而來,而葛吏目又管棉花,他們的交談哪怕在老媽媽來看也似乎是很正常的。即便是將葛吏目換成一個男人,或者將王弟弟換成一個女娘,他們的對話也不會因此發生任何改變。

  但奇特也就奇特在裏,種正常的對話在外頭是非常奇特的,因爲在外頭似乎並有一個能管到港棉花的女吏目,也就有任何女人能和男人展開關務的對話。男女間的對話似乎被賦予一種極特殊的義,那就是倘若他們之間不存在血緣關係,或者是法律上的從屬關係夫與妻,人與僕人,那麼他們的對話天然地便彷彿就是不道德的,哪怕是極爲冠冕堂皇的對話,背後彷彿都藏關的暗示與應答。

  當種認的規矩被眼前的對話消解,當對話只回歸對話時,感到不自在的反而不是當人,而是旁觀的看客,他們必須強迫自己接受樣的新規矩男女之間可以因爲發生接觸,可以對話,除關係之外,彼此的接觸有包涵別的任何特殊的思,而社會也認可樣的接觸,不會對此有絲毫的道德批判。

  不論是對男丁是女眷,種新規矩都頗有衝擊,但王家似乎早有準備,即便有些不適,女眷們也有失態,只看得出是在調整,而孩子們則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黃家裏,黃大人早領教過買活軍女娘的利害,也做好與之共的準備,黃太太是最膽大包天的人,在巨大的衝擊面前她即便也有些畏懼,不安但更多的是興奮。唯有老媽媽,年歲大,旅途本就顛簸,今日又是剃頭,又是太太自作張剪短頭髮,又是見到樣光怪陸離的情狀,一顆老心哪裏能受得

  只她今日說過一句話,叫黃大人不軟不硬地發作,道討男人的嫌,也不敢再說什麼,心內熬煎得着實厲害,左右望着,不覺潸然淚下,嗚咽道,“神佛在上,如今世道是真亂,以後天地天地可怕不是要顛倒過來謝六姐,謝六姐”

  她的思,自然是謝六姐,人人都道是真仙降世,依我看卻是魔神再生,但卻不敢講出來,只能傷心落淚。黃大人看她一眼,道,“好,媽媽,你可道,牛痘也有幹苗,可以送得很遠,你孫兒在武林,若是情順利,下半年也能種得上的。”

  是老媽媽也立刻就不哭,也不再提謝六姐。恰好此時前頭交割畢,兩家人便又一起上路,往雲縣西北一片新開闢出來的城區客棧住下來。當晚王家人自然設宴團圓不說,就連黃大人也有外之喜他的老兄弟謝向上來找他喫酒,同來的有援引他入夥的陸大紅,連着黃太太,四人便正好設一張八仙桌,在客棧中搞個雅間坐下來慢慢敘話。雖說彼此肩上都背安排皇莊貿易的重任,但幾杯茶下肚,是不覺便先談到買活軍一年的變化,以及之後引種牛痘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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