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綁架張宗子(上)
“是搶了多少東西”
“搶走了好多牛皮棉什麼都搶走了還有鐵錢、銅器。”說話的人激動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竭力形容着買活軍的可怖,“就在海寧港,好凶狠百多號軍士,都胖大得很下來就是搬。也是傻,和狗熊掰棒子似的,他們自己的船滿了,便把原來的貨撇了不要,撂在海灘上,後來也都被本地的百姓搬走了。”
“嘖嘖嘖。”周圍議論着的百姓們都感嘆着,“好賊逑,真是兇狠他們可買水呢”
“倒買的,魚蝦也買,米糧也買,都要許多那麼多商船呢”
買活軍搶掠的那都是大商家的貨物,留下的好東西也輪不到小民們瓜分,百姓們更關心的還是這些能做的小生意,“可知道什麼價若是有個七八文一斤,這買賣也有得做。”
“我家的好鹹魚,曬得乾乾的,一點不壓秤,也只要二十文一斤呢家裏還有個一二百斤的,若是他們要,便都拿走還能再便宜些。”
“前日從海寧離港,再五六日便該到我們這裏了”
“那個勞什子買活週報上的價格可算數你們這些人都很該去看報的,上一期便廣而告之了,他們每一期要的食水數量、種類,大致的價格都在上頭,若是說話算數,便直接去港口候着就是了,倒是很免了些麻煩”
衆人便都轟動了起來,去問着人羣中那面露得色的青年後生,“可是最新一期你是從哪裏買的,誰帶來的”
“自然是快馬一站站送來的了”那後生纔剛高聲說了一句,便有老成人大聲咳嗽攔阻,一旁有人低聲勸說道,“好兄弟,張宗子,你且小聲些,莫招來了禍事”
張宗子年少氣盛,大聲道,“倒也不必,我又不是託驛卒送信,自家下人送來,有何不妥所謂料敵機先,知敵肺腑,越是和青頭賊不共戴天,不就越要留意他們的奇談怪論若是起了什麼歪心,我便自己去投買活軍了,何至於在這裏讀書呢”
身旁閒人們看熱鬧不嫌事大,都爲他喝彩,張宗子神采飛揚,笑道,“諸位父老,勿要着急,便是反賊也要喫飯喝水,鹹魚也是要買的,買活軍來之前,總會有人抄錄價格,懸掛出來,你們有閒的便自己找港口擔去,若是無閒,找個膽大的,讓他賺幾文跑腿費又有何妨呢”
話說完了,便將頭一低,棉襖一裹,從人羣中鑽了出去,衆人議論紛紛,都道他說的有理,但要再找此人,已是尋覓無蹤。待要再找時,見遠處來了幾個官差樣人物,不知誰喊了一聲,“差爺來了”,便又轟然散去不提。
雖然如今天氣越冷,但武林這裏今年流行起了棉衣棉褲,比皮草便宜得多,保暖上相差不遠,因此街頭人也比往年要多,幾個官差晃晃悠悠走到近前,也不去抓人拿問,而是徑自走到相熟的鋪子裏去討口水喝,他們的青布衣下鼓鼓囊囊,也是穿了簇新的棉衣買活軍的棉衣都是中開縫,分了上下衫,這制式是瞞不過人去的。
“船確實是離了海寧了”
“瞧他們店裏掛新火腿,這定然是真的了,準備把陳腿賣到北方去,已是開始備貨了還有對過那個香粉店,不也開始打掃櫥櫃了他們這是要上貨,買活軍那裏來的好胰子,一到就賣空的,還有所謂新式洗髮水,雖然不是賣到京城的上等貨,但也比蘇樣豆子要時興得多哩”
從河坊街上這家菸草店裏轉出來的,赫然便是剛纔鬧了一番的張宗子,他笑嘻嘻地和這捕快行了一禮,嘴甜地叫道,“四叔,您老今日怎麼來了可是要安排戒嚴防賊的事”
這張宗子出身紹興大戶,家業之大,說是張半城也不誇張,交遊可謂極爲廣泛,像這樣的本地紈絝,在武林根基深厚,也難怪他剛纔敢高聲談論買活週報,沒有一點遮掩。可以說,在武林他只怕鎮守太監王知禮氏,其餘大小官僚,便是有了口舌糾紛,也自有人脈相勸,不會和他當真計較。
這張四叔便是張宗子族中的遠親,託着族裏的關係,在府衙做了個捕快班頭,平時身邊幫閒衆多,是一等一得意能幹的吏目,雖說從吏不算光彩,但張宗子也不忌諱這個,半年來在武林讀書,和張四叔是常來常往,彼此十分熟稔,性子也投合。張四叔瞪了張宗子一眼,道,“我若不來,還不知道你竟如此跳脫,穿着棉衣在外亂走,連道袍也不披一件,仔細他人告你一狀服妖,讓你來年舉業無着”
他揪的居然是這個點,張宗子也無法反駁,訕訕然披上一件夾襖,先嘆道,“也不知買活軍爲何不肯做襖子,非得做這個樣式,在外頭套穿什麼都不舒服偏又暖和,捨不得不穿,倒是叫人爲難得很。”
又道,“四叔,你來得正好,我剛給王二叔出了個主意,讓他抄些價錢出來,在前面照壁上貼了,到時候咱們暗地裏收了貨,也去錢江邊上做這個生意,豈不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張四叔道,“胡鬧這錢是你賺的連鎮守太監府一句話沒說呢,宗子,你都多大了,見事還是這樣小孩兒氣。此時又不同往日朝廷邸報剛發了請立幫辦的摺子,買活軍這裏報紙上便拆臺,聖心如何還不好說呢這和從前能一樣嗎總之,這批船你莫給我搞事,便當做不知道,老實回去讀你的書,等下回船來,你要如何折騰,那也隨你。”
他這話的確大有道理,而且張宗子在家也反覆被家人警告,不論多麼調皮跳脫,閹黨一系是決計不能招惹的,張家家財萬貫,若被閹黨盯上了家產,那就不是家破人亡四個字能夠形容的了。偌大家族,一夕之間風流雲散,根本就不是空談。他也深知自家這幾年來,暗地裏和買活軍眉來眼去,貿易往來,除了和買活軍貨殖交易的確有重利之外,還有一點,便是打了狡兔三窟的準備,倘有一日閹黨要對張家下手,又或者是宦海風雲嬗變,有了什麼變故,還能逃到衢縣買活軍的地盤中去。
雖說是錦衣玉食的富貴班主,但張宗子自幼聰穎,並非一味飛揚跋扈之輩,聞言忙低眉認錯,又道,“回去必定好生唸書,不再出來耍戲,不讓四叔擔憂。”
張四叔這才放心下來,對張宗子道,“你有了閒,要捧伎子、打馬吊、唱戲寫曲兒、鬥蟈蟈鬥雞、養花養鳥,那都隨你,只這一陣子別再摻和外頭的事,先看看風色再說。”
他特意繞過來,便是今早收到買活軍離港海寧的消息,知道侄兒一定來河坊街裹亂,果然抓了個正着,如此將張宗子叮囑了一番,方纔放心自去公幹。張宗子這裏連幾個好友帶幫閒小廝們,回到韜光山岣嶁山房之中,猶自還在彼此議論着張四叔的吩咐。少年人出身多富貴,私下言談無忌,頗有人憤然道,“做了便不要怕別人說糧是他們買,還非要在甬城港裝模作樣地設個衙門,不就是爲了喫幹餉麼他們這裏坐收巨利,百姓們賣點鹹魚還要畏首畏尾的,當真是狗官”
衆人都附和起來,道,“棉衣也不許穿,蜂窩煤倒是成噸成噸地送進鎮守府裏,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又有人道,“買活軍還說自己會擄走百姓,怎麼不擄走我算了這鳥書讀了有什麼用啊,還不如從了謝六姐去學仙術喂,你們可看見了沒有,那些個專門學校,當真是神乎其神,連預測天氣的都有,若說謝六姐不是天妃轉世,我是不信的”
原來這幫富貴子弟,生性便專是頑劣,雖然長於溫柔鄉中,自幼衣食無憂,按說最該眷戀太平,但偏偏就是他們不肯安享富貴,閒來總要生事。總是長輩們說東,他們就要往西走。自從幾年前買活軍崛起,陸陸續續有些新鮮玩意兒傳過來,衆人便留意上了這些青頭俵物那些東瀛來的漆器、寶劍,也是外夷出產,但物以稀爲貴,在南方便很受歡迎,而青頭俵物則又要比東瀛俵物來得有趣得多,也更爲昂貴難得,又是反賊所出,增添了神怪色彩,更加引起了他們的興趣。
那些俵物中,最有名的還屬自行車,當年鎮守太監將自行車送回武林鎮守府時,據說便是轟動街道,只可惜那時張宗子還在老家,並沒有見識到當時的盛況。再之後便是手錶、懷錶,以及手鏡等物,無不是小巧玲瓏、千金難買,原本因爲貨從運河走,武林這裏還能有幾樣流落出來,每凡鉅富之家購入,都能引起轟動,滿城士紳請託人情只求一觀。得者也是眉飛色舞,認爲這是得意之事,足以說明自己很有辦法,甚至以此作爲結交上官的敲門磚。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武林這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對青頭俵物的追求實際上已經相當公開化了,便連百姓們也不覺得要和買活軍做生意有什麼特別見不得人的地方當然還是不太好的,要避開官差,但衆人也敢於公然談論,甚至是到處的呼朋喚友,到鄉間去搜羅各式貨物,過來和買活軍交易。
倒是這些富家子弟,家中的生意多不歸他們管,他們純粹便是出於心中的叛逆和好奇,很想要自告奮勇,被買活軍擄走了去,做一段時間的活死人,至少也喫一喫人們口中傳說的炸物,又再嚐嚐買活軍那裏的海帶水這都是曾去過買活軍的掌櫃們,口中流傳出來的新奇。
“讀書,讀什麼書”還有些更叛逆些的紈絝便坦然言道,“治世的學問,什麼不比這之乎者也,什麼截搭硬搭、起承轉合的八股有用哪怕是學一學預測天氣也好啊學種田的,按報紙所說能提升產糧,學算學的更重要,能造船能造機器,造梳棉機,報紙上說得清清楚楚,就這梳棉機,便可將皮棉梳理的效率提升六七倍我們江南本就是棉花產地,現在卻還要將皮棉賣給福建佬,爲何不就是福建佬有梳棉機麼這機器的重要,便可見一斑了這道理,聖賢書中有嗎”
“再者說了,這反賊協運遼餉,還公然在報紙上發表文章,這不等於是朝廷的奇恥大辱嗎爲何朝廷還不發作,還這麼的裝聾作啞,連榕城住了個延平郡王的事情都遲遲沒有發邸報還不是不敢和青頭賊打爲何不敢不就是朝廷無錢、無兵、無炮麼買活軍的紅毛小炮,何等厲害,他們要打就打,要走就走,此時主動實在操諸於青賊手中朝廷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青頭賊可是半點不講什麼大義道理的,也不讀聖賢書,不考八股,他們的課本咱們誰沒看過哪個還雕琢文字,哪個還考典故人家考的是這裏”
說話的卓珂月比了比太陽穴,“考教的是辦實事的才幹,是搞研究造機器的本事,是種田栽樹的本事我看這纔是真正有用的考試不比咱們,寒窗苦讀只爲了這敲門磚,門開了以後,一片茫然,什麼經世濟事,怎麼救國救民,書上一律沒有,自個兒琢磨去吧宦海沉浮,琢磨不出來,活該你一輩子倒黴”
山房中頓時響起一陣鬨笑聲,張宗子也是熱血沸騰,忽地跳到桌上,道,“諸位好友,聽我說,聽我說”
“說到會玩,在座的誰也比不上我張宗子,這話我這樣說,諸位都服氣罷”
雖然能和他結爲好友的書生,家境絕不會差,但這些人中,張家的確最爲富裕,對張宗子也最爲寵愛,這一點是不假的。他們身上所穿的一套秋衣秋褲等等,都是張宗子找了門路,買來相贈,況且他少有才名,文采也是衆人中最佳,因此衆人都應和道,“是你最會耍,宗子”
張宗子傲然笑道,“既如此,我們便來耍個大的誠如珂月所說,鬥雞耍狗,不過是娛樂小道,究竟於國於民無益,那琴棋書畫,陶冶情操而已,便是這聖賢之書,呵呵,與我們也只是敷衍塞責,無奈爲之,深心裏着實覺得讀之無用。滿腔的心思,只是寄託在戲曲之中,其實也不過是渾噩度日。真正想做些什麼,實在是沒有門路,便是我編寫的那些驗方合集,和青頭賊那裏的牛痘相比,卻又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心中時而泛起那虛無縹緲的憂鬱之色,卻又不可名狀,本以爲此病今生難治卻直到兩年前拿了買活軍的教材在手,便彷彿不藥而癒了,只覺得天下間,有趣好玩之事果然還有許多,只恨從前咱們不懂而已。那物理、化學,雖然看得似懂非懂,卻也是趣味盎然,不知爲何在外頭從未學過這些,凡讀書便只能讀那些個文科書籍,於理科是半點不懂。”
“咱們私下也曾想要做些化學實驗但在買活軍之外,又上哪去找那些什麼玻璃燒杯,什麼顯微鏡呢實在今日,以我這古今第一頑主的身份,便將話放在這裏如今普天之下,第一好耍的地方,莫過於買活軍諸位兄弟們,我說得可對”
衆人多多少少,都有同感,這幫子弟自幼生長在文華薈萃之鄉,耳濡目染都是飽學之士的風采,若說各種有用無用的知識,的確極爲豐富,愛好也都不缺,只是心中總有一些若有若無的遺憾彷彿所學的都是無用的知識,而又不覺得有什麼有用的知識值得學習,因爲他們所見到的一切,無不說明了一個道理,那便是當官做事,壓根就不靠書上學來的知識,這些見識在考過科舉之後,所剩下的便只有妨害,若是真的學書學傻了,按着書裏教授的去做官,那便等於是找死。
但要說還有什麼知識,是真正有用的呢直到他們通過種種渠道,獲取到了買活軍的教材,這才彷彿見到了什麼是真正有用的知識在買活軍那裏,佔據了天下所有讀書人精力的聖賢之書,完全淪爲了一種實用性的科目,他們教授識字,只是爲了一點,那便是讓所有人都認字,這樣能夠便於文書往來,便於教育和管理。而買活軍對文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把事說清楚,不能前言不搭後語,然後便沒有了。
除此以外,他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來教授更多別的東西,算學物理、化學、生物這些課本哪怕只有第一冊,也令人如癡如醉,即便所說的都是假的無法求證,也讓人本能地想要信服,想要了解。和張宗子一樣,大多人對青頭俵物的推崇,都是從教材開始的。這些讀書人看買活軍的簡化字壓根沒有障礙,幾年間私下流傳,幾乎個個都有自信倘若去了買活軍那裏,他們是很可以通過買活軍的掃盲班考試,甚至也可以考得上吏目,是足以養活自己,甚至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的。
若只有青頭俵物,恐怕還不能激動這些慘綠少年,就是因爲教材打下了底子,這半年來,又發了報紙,張宗子想去買活軍處見識一番的心思,便越發的熱切了,正好近日又鬧出了這所謂幫辦衙門的亂子,張宗子便更看不上朝廷了,覺得在武林讀書的日子,實在是相當的苦悶,哪怕是去買活軍處做做苦活,也不失爲一番見識。因此便鼓動着衆人一道,至少買活軍抵港之時,要去親眼看看,混不混得上船再說,至少別老從別人那裏尋摸青頭俵物,自己先去看看這羣青頭賊的真容。
這羣好事紈絝中,年歲最大的也不過是二十啷噹,從不知民間疾苦,又遠離家人,並無長上管束,聞言自然是極力贊好,當下便推算了買活軍到港的時間,又每日都派出眼線,仔細觀察河坊街衆店鋪的動向,這一日果然有了線索,卓珂月回到山房,興奮地道,“來了來了,我看着好一隊腳力從花粉店的庫房出去,都挑着空擔子,這一定是船來了去進貨的”
衆人一聽,便按照事前計劃好的,都換上了全套的棉服,裹了披風,又戴上了防寒的風帽,乘驢出了城門,往錢江邊上過去,路上遇到熟人,只說是去城外訪秋,倒也無人猜疑,便讓他們一行人出城去往錢江方向。
不過,此時的武林港,正經港口是在內河,海港這一側是沒有建築的,衆人來到錢江一帶,只見農田處處,遠處漁船點點,尋覓了半日,天都快黑了,這才見到成羣的村民,各自都挑着擔子,裏頭顯然是食水河鮮,踩着土路往某處而去。
衆人催驢上前,假裝是去找買活軍做生意的商戶,這些農戶也不猜疑,便指了路,道,“快去,從下午起好多人呢,熱鬧得很,去晚了,貨都賣完了”
從上午走到現在,一路頂風冒雨的,張宗子衆人都有些葳蕤,雖然嘴上不說,但好幾人心裏已有了退意,此時終於找到地頭,也都是精神一振,沿着小路上下顛簸,催驢小跑,走了好長一段,果然見到錢江入海口的一片灘塗邊上,聚了許多人,遠處又停着許多大海船,這大概是張宗子一生以來,第一次見到規模這麼大的船隊,竟有數十艘停在天邊,映着夕陽,斜陽中金光點點,景象動人難忘。
彷彿一片小品散文就在筆端,張宗子站着出了好一會神,這才繼續往前走,只見近處只停了一艘小舢板,上頭站了五六個青頭軍士,竟是有男有女,讓他嚇了好大一跳,暗道,“青頭賊的女娘果然煞是厲害”
他們幾人走到海灘上,衆人也不在意,只是偶然看來幾眼,張宗子戴上風帽,默不作聲站到人羣邊沿,遊目四顧,心下思忖道,“船不開進來,怎麼做買賣,這是個什麼章程”
剛這樣想着,便聽到舢舨上,一個女娘軍士用官話說道,“現在還沒漲潮,不能運貨,正好登記撲買,人都來得差不多了嗎”
張宗子也顧不上那女娘的容貌,一聽這話,便頓時抖擻精神,暗道戲肉來了,運足了目力,要看買活軍這搶掠買賣,到底是如何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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