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甕中捉鱉(一)
亭子飛檐掛着寺廟中常用的風鈴,清風襲來,便盪出悠悠清音,使人瞬間心塵盡拂,頓感六根清淨。
春夏秋三季,鄺家人皆在石亭用膳,冬月寒冷,纔會挪至室內。
一席餐食雖不及宮中豐盛,卻看得出是用心準備過的。
嶽暻坐在主位,先是一番客套,“菜餚極好,太傅、夫人有心了。”
其實他對喫食一貫沒有講究,只要能填飽肚子,勉強能入口,什麼都喫得。
見嶽暻落了座,丁氏正想遣人去喚鄺之妍和雲樂舒,順便讓下人多叮囑幾句王上駕臨府上,萬不得於聖駕前失禮,辱了門楣之類的話,卻聽得石亭來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歡聲笑語,不由得直皺眉。
秋風瑟瑟,本該透着瑟凉,卻於那少女的低笑聲中被浸潤得溫和曛暖,歡快的腳步碾着花香而來,輕盈而快活。
花一樣柔軟鮮妍的女孩終於闖入暗中期盼已久的一雙眸——
嶽暻目不轉睛,看着換回女裝緩緩走來的女人,看着她眉眼含笑,神采飛揚。
鄺家果真把她照顧得極好,拋開那一深一淺的步伐不說,還真一點兒不像個病人。
雲樂舒一如往常來到食廳,並未發現一頭狼正虎視眈眈盯着自己,微跛着腳走到石亭前,擡頭一看,才霎時驚慌失色。
端坐正位那個人,竟然是嶽暻!
二人四目相對,有人興致高漲,有人驚濤駭浪,有人暖意拂面,有人冷水澆頭,有人氣定神閒撒了網,有人舉步之間心頭滾過一萬種逃竄之策。
雲樂舒背上沁出冷汗,心臟突突狂跳。
府中的人說岳暻繼位後再也沒有來過鄺府,他爲什麼今日會出現在這裏,還與鄺府之人一起用膳?
爲何他見了自己卻不發作,好像本來就是在這裏等着她一樣。
她心中驟然一沉,莫不是他真是特意爲她而來?那鄺府只怕早被他牢牢管制住了。
嶽暻見她臉色瞬變,那張臉上落滿驚惶和意外,倒像梨園做戲似的,果真一陣暢快淋漓。
好端端的,誰叫她要逃,最好能就此唬住她,叫她再不敢在他面前鬥心眼兒耍花招兒。
只是,她那臉上若能多些驚喜,那便更好了。
鄺之妍亦未曾想過纔在茶樓聽過王上馳援邊境、英勇殺敵的事蹟,當事人便出現在自己家中,一時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鄺老夫人慈愛地向鄺之妍和雲樂舒招了招手,引導道,“你們兩個別傻站着,快過來見過王上。”
鄺之妍絲毫不懼,反倒十分欣喜地福身道,“阿妍見過王上,王上萬安。”
丁氏見女兒有章法不露怯,滿意地點了點頭。
雲樂舒見此,只好硬着頭皮,垂着頭隨鄺之妍行了禮,“白萂見過王上,王上萬安。”
嶽暻深深看了她一眼,纔開了金口,“都入座吧。”
鄺老夫人親爲嶽暻舀了半碗鮮筍燉鴨湯,“府中廚子不比宮中,王上湊合用一些。”
嶽暻點了點頭,“孤自己來,大家不必拘禮,動筷吧。”
鄺之妍隨父母坐於左側,鄺老夫人坐於嶽暻身側。
雲樂舒便如平時一般挨着鄺老夫人坐下,與嶽暻的位置相對,兩人均是按兵不動。
敵不動她不動,她只低着頭不說話,把自己當成空氣。
邊關戰事已休,嶽暻對圖璧應該別無所求了,若與他好生交涉,還是有可能打消嶽暻拿她向君亦止交換好處的念頭的吧?她暗中思忖。
一桌菜餚色香味俱全,冒着騰騰熱氣,她卻提不起半分胃口,心亂如麻。
石亭內寂靜一片,因嶽暻在場,衆人說話前須再三思量,一時青黃不接,未及時接上話,氣氛便有些冷清。
鄺老夫人最是心細,很快察覺雲樂舒不如往日放鬆,放下竹箸呵呵一笑,撫了撫她的手,略帶了安撫的口吻,“王上恩澤臣下,愛屋及烏,聽聞我病了便蒞臨府上探視,沒提前叫人告訴你,讓你有些心理準備,嚇着了吧?”
雲樂舒擡頭與鄺老夫人微微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句,“沒有嚇着。”
她垂着眸,餘光仍可感知對面逼視過來的灼灼目光,她抿緊了脣,悄無痕跡地將頭埋得更低。
鄺之妍一貫最鬧騰,見氣氛凝重,現下也噤若寒蟬,埋頭喫飯。
丁氏暗道:大家這般戰戰兢兢,叫王上看了,只怕心裏會有些不舒服。
又見雲樂舒確實不如平日自在,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便有意調節氣氛,“白萂姑娘不是嶽人,應該未曾見過我國的王上吧?”
“孤......見過白萂姑娘。”不等雲樂舒開口,嶽暻竟搶了白。
話卻說得不緊不慢,像是尋常寒暄,令衆人聞言一怔。
雲樂舒雙目中迸發出野貓自衛似的警惕,他從她面上瞥過,反覺得是趣兒。
他仍保持着優雅而從容的姿態,“孤在圖璧汴州與白萂姑娘有過一面之緣,不知姑娘記得否?”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衆人的目光隨着這話轉向雲樂舒。
鄺老夫人才知,嶽暻說他遇到過的那白姓女醫果真是白萂,過分的巧合使她不由得生出一絲不安。
嶽暻這麼說,是不想在鄺家人面前暴露她的身份,如此也好,她的身份若傳揚開了只會給鄺家人惹來麻煩。
既然嶽暻開了頭,雲樂舒便轉了笑顏,配合他把謊扯下去,“自然記得。那時白萂有眼無珠,識辨不出王上的身份,只道景玥公子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公子,如今想來真是貽笑大方。”
這話聽得連鄺元緒都來了興趣,他放下碗筷,靜看嶽暻的反應。
鄺之妍忍不住插了一嘴,“姐姐原來見過王上。”
雲樂舒朝她訕訕一笑,“姐姐我命好,總是能遇到各路貴人。”
他們豈止見過,她還在他船上呆了兩個多月,甚至他還從文淵手上救了她
雲樂舒想起這遭,忽然便有些感觸。
嶽暻冒險救下她的時候並不知道官府在通緝她,純粹是好心,後來又讓她搭了順風船,還分文不取,即便後來存了利用她的念頭,也可堪諒解,她怎能因此推翻他之前對自己的恩惠。
若不是他,她早成了一具任文淵那廝泄慾折辱的行屍走肉了。
她言語間的揶揄此刻落在耳裏,也是貓兒撓癢般的熨帖。
嶽暻直白地盯着她,笑得愉悅,“姑娘好記性。”
嶽暻裝模作樣,她裝傻扮懵,連老天爺見了都要讚一句默契十足。
雲樂舒思前想後,總覺得不好先落人臉,畢竟他也還未言明來意,於是便隱晦地帶了點討好,“王上如夜光之璧,難掩瓊枝玉葉之氣度,人人見之不忘。”
“哈哈哈,鄺老夫人,你家這位貴客,不僅醫術高超,更有一副慧心妙舌。”嶽暻聽了這話,果真舒坦,開懷一笑與鄺老夫人誇讚道。
桌上的氣氛登時熱鬧起來。
鄺老夫人也補充道,“白萂姑娘仁心仁術,人品也貴重,醫術好卻不自恃技高便眼高於頂,願意施醫無類,更不圖財帛,極是難得,來府上這些日子,十分討人喜愛,尤其我這孫女,只恨不得日日都和她黏在一處。”
“鄺老夫人您實在過譽了,白萂哪就這麼好,我那醫術不過拾人牙慧,不值一提,我還時常爲辜負師父的諄諄教誨而愧疚難當。”雲樂舒這話並不是自謙。
她那三腳貓的功夫確實不及師父和師兄萬分之一。
醫方博廣,深不可測,醫籍浩瀚,泛泛萬千,縱有師父悉心教導,她卻頑劣貪玩,不肯好好用心,唯對行鍼運針、人體穴位還有偏門奇藥感興趣。
因此她修飛針術、蒐羅奇方,樂此不疲,被鄺老夫人當成醫中高手着實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實在名不副實,羞愧得很。
“白萂姑娘的回春妙手孤見識過,薛芳經你之手,如今病症已去,你何必過度自謙?”嶽暻提及薛娘子,雲樂舒神情一動,嶽暻又道,“白萂姑娘,孤有一事相求,還望你莫要推拒。”
雖說是求人辦事,態度卻有些不容置喙。
雲樂舒聞言,直覺不妙。
鄺元緒夫婦面面相窺,微微一驚,均好奇究竟是什麼事情值得嶽暻出口相求。
雲樂舒暗暗咬牙,不得不先將話接下,“王上請講。”
“孤自幼由嬤嬤顧氏養大,深蒙其恩,如今她日薄西山、痼疾纏身,常常痛痹難解,宮中醫署羣醫皆束手無策,孤每每見之,心中痛煞,還望姑娘醫者仁心,入宮看看她。”
聽嶽暻提起顧氏嬤嬤,鄺老夫人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有些意外。
傳言嶽暻的生母宋妃產子後,便將嗷嗷待哺的襁褓小兒扔給了奶母顧氏哺養,從未給孩子餵過一口奶,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衆所周知,這二人的母子情分確實半分都無,顧氏悉心將嶽暻撫養成人,比宋妃更像親母。
後來顧氏忽然不知所蹤,再也沒有出現在人前。
她身份卑賤,沒有人會關心這樣一個人的死活,更別說特意去追尋她的下落。
鄺老夫人也只從幾個好事的官眷婦人口中概略聽到些下場淒涼、命似草賤之類的猜測,一直以爲她早已亡故,卻原來被嶽暻暗暗奉養在宮中。
雲樂舒下意識的想要拒絕,話到嘴邊,卻見嶽暻幽深眼眸中滲出一片孺慕之情,蘊藉而悲憫。
鄺老夫人看出雲樂舒爲難,便道,“王上,白萂姑娘畢竟出身鄉野,年紀尚小,閱歷也不足,到底不如宮中醫士們行事穩妥,經驗豐富,顧嬤嬤的身子禁宮醫署集天下富有從醫經驗的醫家名士、杏林妙手都無計可施,她恐怕也無能爲力,不如請王上另請高明。”
雲樂舒心中一緊,在桌下扯了扯鄺老夫人的衣角。
鄺元緒夫婦心中惶然,若是白萂本人婉拒此請還好,母親這番卻是越俎代庖,直接代白萂出口推拒,嶽暻臉上怎會好看。
嶽暻那張臉雖是冷冷清清,卻俊美見長,妖冶有餘。
他臉上帶笑,卻無端令人覺得危險,“老夫人誤會了,孤並非故意強人所難,不過是知道白姑娘善使銀針,能作鍼灸,又手握醫家絕學《郭氏循經取穴經略》,能借鍼灸使病患息風鎮痙、通絡止痛,想讓嬤嬤少受些病痛折磨罷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一陣秋風拂過垂鈴,盪出空靈清音,嶽暻悵惋的聲音似乎也被秋風吹拂到了每個人的心裏,“孤知道,她活不長了。”
鄺老夫人慈眉微蹙,緩慢地搖了搖頭,發出一聲輕嘆。
雲樂舒的雙脣幾次歙張,卻遲遲不應。
鄺老夫人的維護她看在眼裏,嶽暻那貌似誠懇的請求她亦看在眼裏,可是深宮高院,豈知能否有去有回?
她若真是個了無牽掛的鄉野村醫也罷,沒有什麼去不得的,可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冒不得這險。
鄺之妍在對面朝她使眼色,她喉間一動,思索片刻才道,“《郭氏循經取穴經略》確實載錄了各種病症的紓解方法,只可惜此本書籍被我不幸遺失,我手中只有憑記憶重新落紙的殘稿,我願意將我所有殘稿獻上,供宮中醫士驅用。”雲樂舒偷偷打量一眼嶽暻的表情,見他不爲所動,又道,“那循經取穴之法,稍有施針經驗的大夫照着穴位詳圖和文字指引便可以掌握技巧,白萂腿疾未愈,行走艱難,身上也不爽利,恐將病氣過給顧嬤嬤,反耽誤了王上一片誠孝。”
雖說是託詞,卻有理有據,入情入理,嶽暻如果還堅持請她入宮,絕對是另有所圖。
嶽暻卻根本沒有把這些話放進心裏,似乎無論她說什麼都打消不了他心裏的決斷。
只見他哂笑一聲,“若是......孤非要你入宮呢?”
衆人聽得這話,臉色各異,到底都品出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話已說得如此直白,再推脫,只怕馬上便會被扣上抗旨不從的帽子了。
飯桌上衆人早已沒有了喫飯的心情,全戰戰兢兢地等着接下來的事態發展。
丁氏臉色蒼白,求助地看了鄺元緒一眼,鄺元緒六神無主,只好望向對面的母親
鄺老夫人飽經世故,心似明鏡豁亮,自然懂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窈窕佳人,君子爭求”的道理。
嶽暻最後這句話已再清楚不過,他二人看來早在汴州時便起淵源,今日這場登門探病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既如此,她便也沒有立場也沒有能力橫加干預了,只靜靜坐着,不理會兒子的殷切目光。
雲樂舒最恨受人脅迫,卻迫於身處鄺家,不敢肆意發作,只暗暗握緊拳頭,把氣往肚子裏吞。
她是真的不明白,爲何嶽暻非要這般耍弄她。
“孤要與白姑娘單獨談談。”氣氛僵了許久,嶽暻的話打破僵局。
喜歡美女扶額,剛出狼窩又進虎穴!請大家收藏:美女扶額,剛出狼窩又進虎穴!書海閣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