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寅時三刻

作者:壑中溪
他沒有出言詢問他們到底在笑什麼,只詢問起顧嬤嬤的近況。

  那頭嶽峴與雲樂舒終於笑完了。

  嶽峴倒了兩杯秋香露,與雲樂舒捂着猶在起伏的胸脯,喝了起來。

  嶽峴見他沒有見怪,才放心地拉着雲樂舒給她講自己是如何如何不容易地從鳳藻宮的庫房裏尋到那支紫銅笛的。

  還誇張地比劃着那架子有多麼多麼高,那高梯有多麼多麼地晃,他又有多麼多麼地害怕,卻又因爲不想讓她失望還是毅然決然爬上去取了。

  聽得雲樂舒是老淚縱橫、感天動地,摟着他又親又抱的,挑着各種好詞好字誇他,什麼英勇、仗義、守信、自強、忠厚、有擔當、男子漢之類的,誇得嶽峴都自覺有些過了。

  雲樂舒摸着光滑的紫銅笛,嘗試着放在嘴邊,吹響了一段調子。

  嶽暻與顧嬤嬤的注意力被這聲嗚咽笛聲吸引過來。

  嶽暻看向慎懷,吩咐道,“把譜子拿給白姑娘。”

  雲樂舒愣了一下,從慎懷手裏接過。

  “你讓流川幫你尋笛稿,孤那裏正好有一冊,今日順便帶來給你。”嶽暻看着那雙雪白玉手中握着的笛子,淡淡道,“這笛子的音色比當時在金陵買的那把好多了。”

  雲樂舒轉頭,見顧嬤嬤有些呆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笛子,好像並不牴觸,便笑着說道,“不如我吹一曲給嬤嬤聽吧?”

  顧嬤嬤嘴巴微動,點了點頭,“好。”

  雲樂舒便又吹起曾經在金陵第一茶吹過的那曲《折楊柳》來。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

  猶記多情、曾爲系歸舟。

  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每回吹奏此曲,總是心傷,非爲風月,只爲曾經翠微山中,一家和美,圓滿安樂,而此時此景卻非彼時彼景之故。

  可是這回遠在他國,想的竟不止是百靈山,不止是山中閒時,不止是四時樂事,不止是師兄師父和紫璃,還有這數年來曾在生命中落下痕印的張張面龐,甚至連君亦止的臉都在悠悠笛聲中掠過一瞬

  雲樂舒忍不住想,此時在顧嬤嬤心裏,是否也會通過這笛子想起歷歷前事,想起沒有被罪惡染指前,那乾乾淨淨、熱愛音律的自己?

  嶽暻其實並沒有在聽笛曲,他的滿腹心思全落在那持笛的少女身上。

  雲樂舒吹笛時,眉間的愁與嘆太悲惋,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他翻攪着纏溺其中

  他多麼希望,她眉間能有一道愁緒是爲他而生

  曲罷,雲樂舒隨口問顧嬤嬤,“嬤嬤,我吹得可好?”

  顧嬤嬤臉上又換成淡淡的笑意,只不過笑意裏藏了很多很多的苦澀,“吹得甚好,白姑娘日日給嬤嬤吹笛,好不好?”

  她眼裏好像綻出一點黯淡的光來,也許她都沒有發現她這句話甚至隱隱有些乞求的意味。

  雲樂舒一怔,其實她剛剛吹錯了好幾處,精通音律的顧嬤嬤怎會聽不出來,卻遲疑地應了聲,“好。”

  她翻開嶽暻送來的曲譜,驚覺裏面竟有些是失傳的孤本,倒真是個貴重的禮物

  她得好好練纔是,纔不辜負他這番心意,不辜負顧嬤嬤眼裏那抹光亮。

  之後雲樂舒每日都到顧嬤嬤跟前爲她吹奏,每兩日新習一曲,皆從曲譜中挑選。

  偶爾嶽暻也會來,但只是與顧嬤嬤一樣靜默地聽着她吹。

  顧嬤嬤聽得越發沉醉,嶽暻臉上惆悵悲慼的神色一日比一日濃,看向顧嬤嬤時的眼神也一日較一日的不捨

  漸漸地,顧嬤嬤的臉色越發灰敗,說話也越來越無力,喫東西也愈發喫不下去,每日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後來甚至感覺她每日強撐着起身就只是爲了坐在嶽暻身邊,安靜地聽她吹完那一曲一樣。

  就這樣,直至吹到第八曲時,顧嬤嬤已完全起不得身了。

  她看着雲樂舒,很久很久,才很抱歉地對她說,“白姑娘......我......不想聽了。”

  雲樂舒搭住她那瘦得只剩骨架的手腕,感覺指下那隱約跳動着的、幾欲消逝的,不是她的脈搏,而是她那乏善可陳的、可悲可嘆的一生。

  雲樂舒讓含桃去請嶽暻,含桃回來說岳暻與朝中數位重臣正閉門議事。

  事關邊關戰禍,近侍慎懷也不敢前去稟告。

  史醫士與宮中其他太醫確定顧嬤嬤已油盡燈枯後,顧嬤嬤病重垂死的消息很快就在宮中傳開。

  王后與嶽峴是最先到小苑來的,後來宋太后竟然也遣了人過來探望,還極爲關切地將那兩名宮女留下來幫着她們一起照看顧嬤嬤。

  各宮的嬪妃們見宋太后派了人過來,便沒了忌憚,又想着顧嬤嬤是嶽暻最敬重的乳母,便爭先恐後地來表孝心,送了一屋子的東西,又在小苑裏哭天搶地,把顧嬤嬤當成生身母親一樣地哭嚎,好像從前的忌諱和無視全都沒有存在過一樣。

  一開始她們還比較含蓄,不過捏着帕子小聲抽泣幾聲。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再後來,她們就像是要爭誰能哭出最大響一樣,此起彼伏,你壓我趕地哭喊起來。

  雲樂舒真想把她們的嘴全部捂住。

  小苑裏有垂死病人,應該清淨纔對。

  雲樂舒看着嶽暻這羣女人只覺得煩躁,本想相逢是緣,她只是暫住於此,實在不必與她們產生矛盾。

  可是她們實在太吵了,雲樂舒便與含桃一起把人都趕了出去,也算把那羣女人得罪得透透的。

  她看在太后面上,勉強留了那兩位宮女在小苑中。

  卻不知爲何,顧嬤嬤半醒半昏之際知道那兩個是宋太后的人,雙目圓睜,顫着手揮舞起來,一直叫着,“讓她們走......讓她們都走......”

  雲樂舒只好把那兩個宮女轟走,怕又有人來吵鬧,又求流川帶了幾個人過來守着。

  自己則與嶽峴守在顧嬤嬤牀前,聽她斷斷續續地、晦暗不清地說着話,似是臨終遺言,又似喃喃自語。

  雲樂舒在牀頭守了一日,飯也未曾好好喫。

  嶽峴放心不下便說要留下來陪她,酈婼樗看着牀上奄奄一息的顧嬤嬤,嘆息一聲,也破例讓他留了下來。

  “姐姐......你喫點兒銀耳羹吧?”嶽峴磕磕碰碰地端來一碗銀耳羹,低聲地勸她進食。

  雲樂舒本想跟他說自己不餓,轉頭見他兩隻小手緊緊捧着一個比他手還大的碗,關切地看着自己,便勉強笑了一下,摸摸他的頭,接過來喝了幾口,才抱着他坐在自己腿上,轉頭去看顧嬤嬤。

  雲樂舒擔心嶽暻見不到顧嬤嬤最後一面,又讓含桃去大殿外等着,飲露給他們送了糕點和水,退到屋外守着。

  小苑中谷穗颯颯,花木蔥蘢,天高月明,東次間裏銀燭秋輝,暗月偷光,一切如舊,又好似萬般不同。

  雲樂舒一手握着顧嬤嬤的手,另一隻手抱着嶽峴,眼裏閃動着燭光,心裏感慨萬端。

  若只是送走一位平凡的正寢老者,她的心便不會似這般沉痛。

  顧嬤嬤的一生,光從史醫士的隻言片語裏就已讓人覺出漫天掩地的悲絕破碎。

  她滿身的殘缺無時無刻不再反覆地宣告世人,她曾經遭遇了什麼,她曾經被掠奪了什麼,而她還是堅強地活了這麼多年,帶着一身的痛——活到了最後一刻。

  萬幸,這一切痛苦終於要隨着她的隕逝結束了。

  雲樂舒鼻尖低低啜泣了一聲,卻反淺淺笑道,“嬤嬤,你在想什麼呢?”

  顧嬤嬤鼻息很重,擡起沉重的眼皮,衝着她笑了一下,話說得比平時還要慢,“嬤嬤啊......很開心......”

  嶽峴睜着迷茫的眼睛,不太理解爲什麼顧嬤嬤看起來那麼難受,還說自己很開心。

  “我也很爲嬤嬤開心。”雲樂舒握着她的手,愈發地緊。

  苦難結束了,當然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情,不是嗎?

  顧嬤嬤原來雙頰是有酒窩的,雲樂舒竟然這時候才發現,那酒窩很不明顯,藏在深深的皺紋裏,她沒有發現也很正常。

  “白姑娘......多謝你,真的多謝你......”顧嬤嬤連着說了幾聲謝謝,好似每一聲都裹着不同的深意,“你真是個好姑娘啊,這禁宮不該鎖了你的一生......就像我......十五歲那年......若是......”

  她的聲音好像一縷微塵,遠遠近近,毫無邏輯,似乎又陷入了混亂。

  “那酒......喝不得啊......”

  “白姑娘,你知道嗎?那酒是喝不得的呀......”

  “我的笛子吹得比慧娘好,我......我吹得比她好,我本可以考進禮樂司的......”

  “那孩子太可憐了......白姑娘,你替我護着他......好不好?不要讓他們再欺負他了......”

  “不,不是白姑娘,是宋妃娘娘......宋妃娘娘,你幫幫他吧,幫幫他吧......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王上......求求您......睜眼看看奴婢吧......”

  “慧娘,我們一起去禮樂司吧......”

  “孩子......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寂靜的東次間中,唯剩顧嬤嬤那滄桑的呢喃

  她語言混亂,已然是神志不清了,可是雲樂舒知道她口中的那個可憐的孩子,說的就是嶽暻。

  “嬤嬤,你忘了,嶽暻他現在是王了,沒有人會欺負他了。”

  顧嬤嬤聽了這話,安靜了片刻,似乎被人重新拉回了現實。

  她從雲樂舒手中抽開手,在自己枕下緩緩地摸索,然後掏出了一枚素銀戒,顫手放到雲樂舒掌中。

  那銀戒既無紋飾又無鑲嵌,看起來根本不像宮中之物,單薄賤價得連宮外一般人家都看不上,卻被她鄭重地給了雲樂舒。

  “......好好兒收着,若是......若是他日......他逼你......你就告訴他......嬤嬤說‘得不爲喜,去不爲恨’,不該他的不要強求......”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雲樂舒蹙眉,捧着掌心的戒指,聽得如墜雲霧裏,不知顧嬤嬤此時是否將她認作了別人,也不知她這回口中的“他”是男是女,又是哪位故人。

  顧嬤嬤的目光漸漸凝聚到嶽峴臉上,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屋外幾聲秋雁低鳴,雲樂舒轉頭看窗外,再轉回來時便發現顧嬤嬤的眼神又開始混沌迷離了。

  她依舊盯着嶽峴看,深井一樣的眼睛滑下兩行淚來,“苦了你了,孩子......不要再恨了......不要再報復他們了......嬤嬤只要你開心快樂,只要......你開心快樂,嬤嬤只要你快樂......”

  嶽峴的臉酷似嶽暻,所以,顧嬤嬤是在與嶽暻說話吧?

  顧嬤嬤說了很多很多,消耗了太多力氣,翻來覆去又說了幾遍同樣的話,然後沉沉睡去。

  雲樂舒顫手去探她的鼻息,發覺還有微弱的氣流進出,肩背才頹軟下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這是嶽峴第一回經歷一個疼愛自己的人與自己死別的過程。

  他不太懂死將帶來什麼,只知道顧嬤嬤看着自己的眼神好不捨,好憐愛,好痛惜,只知道白鶴姐姐很難過,很悲傷,很沉痛。

  所以死亡應該是一件極不好的事情吧。

  他想起顧嬤嬤寵溺地喊他小殿下時的模樣,再看着她躺在牀上快要死了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啜泣起來。

  雲樂舒把他抱在懷裏,輕撫他的背,安慰他,“峴峴乖,嬤嬤她去了天上也會一直愛着你的,她不會離開你的,也不會離開你父王,所以,你不要難過,好嗎?”

  她用盡自己所有的溫柔哄着嶽峴,也哄着自己,直到嶽峴靠在她懷裏睡着了,她還一直低聲沉吟。

  嶽暻裹着一身寒氣推門而入時,恰聽見牀前的女人低聲絮語道,“嬤嬤......我答應你的,我會護着他的......而且他現在是王,沒有人再敢欺負他了......你別擔心......”

  燭光裏雲樂舒抱着孩子守在牀前的這一幕,在很多很多年以後都刻印在嶽暻心中,難以磨滅,成爲他永遠刻心的執念。

  推門的響聲讓雲樂舒從自己的世界裏驚醒,第一反應是去看懷中的嶽峴,見他還沉沉睡着未被驚醒,才微微偏過身來,看向門外之人,“你終於來了,嬤嬤她一直在等你。”

  嶽暻從門扉處走到牀前,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顧嬤嬤像是有所感應似的,緩緩睜開了眼。

  嶽暻托住她費力擡起的手,在牀前跪下。

  雲樂舒抱起嶽峴,又看了嶽暻一眼,出了門,輕手將門扉闔上。

  東次間的燭燈亮了一夜,待曙光初開,晨霧朦朧時,門開了。

  嶽暻從屋內舉步走出,神色沉頓,含桃飲露、慎懷流川皆垂頭不語,無一人敢貿然開口。

  雲樂舒站在西次間廊下,猶豫了片刻,才邁步往東次間走去,想入內看看顧嬤嬤。

  “寅時三刻。”

  雲樂舒越過他身側時,聽見他忽然開口,聲音稀薄而傷悴,雲樂舒腳下一滯,倉遽仰首看他。

  嶽暻眼睛裏都是紅血絲,看來尤其可怖,嘴邊一圈暗青胡茬,眉眼再無光彩,整個人看起來既疲倦又萎靡。

  他看着雲樂舒,接着說,“寅時三刻走的。”

  雲樂舒熬紅的眼睛眨動,眼淚頃刻從眼眶裏滾滾落下,淚水模糊了雙眼,她不曾發覺嶽暻注視她的目光變得幽深而偏執。

  “她說......萬事皆休,本該豁然離去,心裏卻仍餘一事掛牽,那便是孤。”

  嶽暻蒼白卻依舊俊美的臉上綻出一絲不合時宜的笑來,“孤告訴她,不必掛念——孤會用自己的方式將此生過得圓滿。”

  喜歡美女扶額,剛出狼窩又進虎穴!請大家收藏:美女扶額,剛出狼窩又進虎穴!書海閣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導航

熱門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權所有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