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明日啓程
不知爲何,雲樂舒下意識地去觀察宋太后的神情舉止。
宋太后本鬆弛搭在桌沿的手驟然繃緊,身上的懶怠之態也忽然消失,甚至還伸手捋了捋散亂的頭髮。
她面上紅光消褪了些,一雙眼睛虛浮地盯着嶽暻,不難看出其中的驚懼之色。
雲樂舒心道,真是一對奇怪的母子。
“未經傳召便闖入母后寢殿,還望母后恕罪。”嶽暻來得匆忙,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滾邊鴉青色圓領長袍,進了門拱手作禮,眼睛卻在雲樂舒身上掠過。
見她亭亭立在殿中,神色自若,全須全尾的,暗自舒了一口氣。
隨後撩袍坐下,看了一眼宋太后的儀容,微微蹙眉。
宋太后看着嶽暻目無尊長的態度,反笑了,“王上一貫如此,哀家早司空見慣了。怎麼,王上不是忙着調兵遣將,禦敵戍邊嗎?怎麼有這功夫來哀家的福寧殿?”
嶽暻聲音陰冷,“不管沈妃與母后說了什麼,母后再熱心腸,也別將手伸太長了。”
這一句句“母后”若是平時聽來,宋太后只會覺得刺耳,可偏偏這時候聽着,卻恍若仙樂,讓人心情爽利。
宋太后身上又恢復了鬆弛的狀態。
她慢悠悠地用染了丹蔻的指甲攪動着手中的錦帕,緩緩道,“身爲你的母后,替你管管後宮的女人,撫平她們心口的怨氣和嫉恨,不應該嗎?”
“母后,你枕邊的面首雖多,卻也禁不住兒子一日殺一個吧?”嶽暻幽幽笑着,笑裏暗藏殺氣,聽得宋太后、雲樂舒二人均心頭一凜。
如此前言不搭後語,偏偏這孃兒倆樂此不疲,且都能聽出對方弦外之音。
這二人明明是親母子,說話爲何一個賽一個的陰陽怪氣,好似都看不慣對方一樣,幾輪反脣相稽,也不知在爭什麼,聽得雲樂舒大惑不解。
宋太后聽了這話,狠狠拍了一下桌面,指着嶽暻的鼻子,怒道,“你敢!”
嶽暻站起,眼神裏充滿警告,“若母后真心憐愛他們,便別來招惹兒子的人。”
宋太后氣得指尖發顫,錦帕在手裏捻成一團。
嶽暻卻轉過身,拉起雲樂舒直接離開了。
宋太后心中的憤怒也隨即四散,她嬌豔的紅脣勾起,反露出了一絲笑意。
她這兒子啊,錙銖必較,有仇必報,曾經欺辱過他的人全都不得好死,對於近在眼前的仇家,只會伸手索命,從不兜兜轉轉,力求一個酣暢痛快。
那顧氏死後,他還肯這樣喚自己母后,便說明那女醫所言爲真。
總之,自己的富貴快活日子是保住了
宋太后鬆弛地笑了起來,隨即又喚了先前那二位男寵入了殿。
“用過晚膳了?峴兒說你這幾日都不曾好好喫飯,爲着嬤嬤的事奔忙不休。”嶽暻出了殿,藉着月光看向雲樂舒,見她面色比以往憔悴了些,忍不住問道。
“喫過了,福寧殿傳召時,峴峴特意讓我吃了再去的。”雲樂舒從他手中抽出手來,卻欣慰地笑了,“這傻孩子倒不傻,還知道搬救兵就要搬最厲害的。”
嶽暻並不喜歡雲樂舒與自己的兒子如此親近,“你好像很喜歡孤的兒子?”
這語氣裏多少帶了幾分醋意,雲樂舒卻是半分都聽不出來。
“峴峴這麼好的孩子我自然喜歡,爹爹不疼奶奶不愛的,多可憐啊,不是我說你,你別總是動輒教訓他,他雖是個皇子,卻也才四歲,我纔給了他幾分好,他便對我死心塌地,姐姐長姐姐短的,什麼好事兒都想着我,可想而知他有多麼孤獨,多麼缺愛,他將來長大了若性格還是這般柔軟,未必就是好事,畢竟他並非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他是你的繼承人。”
嶽暻盯了她半晌,很想告訴她,被肆意踐踏欺凌、被無情壓迫撻辱的經歷能鍛鍊人的意志,磨去人的軟弱,拔除人的善心,最終成爲殺伐決斷、斷情絕愛的主宰者,他——就是。
“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很不認同我的話......算了,道不同,不相爲謀,我只是奉勸你幾句罷了,若是我將來有了孩子,一定給他滿滿的安全感,讓他在父母親的愛裏長大,讓他相信這世間的美好,讓他知道父親永遠是他強大的後盾,母親則是他累了便能倚靠的港灣......不會叫他這麼患得患失的。”
雲樂舒暗暗爲嶽峴感到心酸,他這個父王真是不堪爲人父,涼薄得令人髮指,一轉念,又想到雲湞——
她忍不住想,師兄那樣的溫和清雅之人,若有了孩子會是怎樣的情景啊
端月元宵,他將孩兒抱在肩頭,遊街賞燈。
花月龍擡頭,他與孩兒嘰嘰喳喳等着她的春餅出爐。
暮春三月,他與孩兒靜坐庭院聽綠蔭啼鶯聲,見遠方紙鳶空中憑躍。
槐序四月,一家人山中祭拜亡母,看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榴月龍舟競渡,他拉着孩兒小手,在江畔爲劃舟人喝彩。
季夏暑深,他捧來浮瓜沉李,笑着執扇輕搖,看她與孩兒爭食。
新秋蘭月,孩兒吵着要去城中看女郎乞巧拜月,她亂喫飛醋,偏說是他想去看,一家人終究沒去成。
仲秋暑漸消,庭院的木樨花開,頑皮孩兒纏着讓他舉高摘花,被她罵了一頓後纔可憐巴巴地解釋,他想要像爹爹一樣折木樨送孃親。
九月霜序,她開始拿起針線爲他與孩兒縫厚衣,孩兒指着蜈蚣一樣的針腳笑哈哈,氣得她撂挑子不幹,反要他們父子來哄。
露月開冬,他拉着孩兒的手,看滿城風色,漠漠樓臺隔。
葭月天冷,孩兒懼寒,與她窩在被窩裏烤火,他溫了酒哄她喝下,結果她卻打起了醉拳。
臘月除夕,孩兒抱着祖父的腿不肯撒手,衆人在團圓席上笑得前俯後仰
光是想象起這樣的畫面,她就已辛酸難抑,太圓滿則預示着不圓滿,一切大抵是場夢吧。
她若執意要和師兄在一起,怎能孕育孩子?怎能孕育出像嶽峴一樣健康聰明的孩子呢?
想到此處,她心中的火熱忽然涼卻。
方纔腦中一幕幕,忽然急速變幻,她看見自己幸福笑着的臉突然換成別人的臉,和美融融的一切頃刻幻變成話本中的其中一頁,那美滿幸福的故事再也與她無關
孩兒甜滋滋喚着的孃親,不是她,師兄懷裏抱着的妻子,也變成了別人
不!至少,他身邊的人應該是她啊
嶽暻看她臉色突然發白本以爲是她體內寒氣作祟,卻忽然想起方纔握住她手時,她手心的溫熱。
他試探地問,“母后與你說什麼了?”
雲樂舒回過神,擡頭見嶽暻一臉擔憂,忙笑了笑,“沒什麼......”
她不肯說,嶽暻也不問了,只是略帶些安撫的意思,說道,“沈妃大概又贈了她美男,才讓她甘心爲其捉刀,她向來只圖自己享樂,從不把別人的生死當回事,此番召見你,也算在沈妃那裏有交代了,孤也警告過她了,她今後不會再爲難你了,你別害怕。”
雲樂舒訝異於嶽暻能用這樣稀鬆平常的語氣說出宋太后豢養男寵的事情,“太后娘娘她......”
嶽暻輕輕一笑,似乎覺得沒什麼可避諱的,“她年輕時就不安分,那會兒父王在,她還算收斂,如今孤掌了權,她便愈發肆無忌憚了,孤習慣了。”
雲樂舒驚歎,這宋太后膽子這麼這麼大,竟在老嶽君眼皮底下穢亂後宮。
“她看不上父王,卻爲了使日子好過不得不奴顏婢膝地向他獻媚,好幾回我聽見她侍寢後罵他噁心下流,可第二日父王來了,她卻又可以倚姣作媚,孤曾以爲,天下女子皆是如此虛僞無情,善於矯飾......”
嶽暻收回遠視亭臺宮殿的目光,緩緩轉至雲樂舒微微蹙起的眉尾,再到她眼裏的粼粼波光。
她聽得很認真,面上難得凝肅,沒有落井下石,也沒有質疑不耐,反露出一種哀憫的神情。
她竟然在可憐自己,嶽暻心裏突然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感覺。
記事起他便知自己卑賤如牛馬,所以萬般隱忍,稍大點被投入軍營,真刀真槍地從屍山血海裏廝殺出來,身上揹負着千萬條人命,手上沾滿了仇敵鮮血,如今已是一方霸主,握着通天的權柄。
誰忤逆他,反對他,旋踵之間,便似檣櫓灰飛煙滅
可這個女人竟然在可憐他
“也許......太后娘娘那樣做,是爲了讓你和嬤嬤的日子......好過一點吧?”雲樂舒想起宋太后那十指丹蔻,烈焰紅脣,以及她對嶽暻的態度,突然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很荒誕,很多餘。
嶽暻看着她越說越小聲,甚至不敢與自己對視,心情竟有些愉悅。
他轉了轉左手拇指上的扳指,心裏本已沒有什麼介懷的,卻故意沉下聲,強逼出幾分蒼涼,“方纔孤說過了,她向來只圖自己享樂,從不把別人的生死當回事,這‘別人’自然也包括孤,親孃在桂殿蘭宮中尋歡作樂,兒子卻在校場被當成木人樁腳踢拳打,她明明知道,卻不聞不問,生怕得罪孤的那些嫡兄們,當真是個好母親呢。後來孤被派去戰場,她也只是不痛不癢關心兩句,孤在戰場上浴血拼殺,生死一線,在她看來,像喝水喫飯一樣尋常。”
只是人人都覺得戰場九死一生,上戰場與赴死無異,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從不覺得那是見壞事。
嶽暻如願在雲樂舒臉上看到更真切的憐憫,這回還多了幾分心疼與不忍。
他揚起笑來,精緻的眉眼被那笑容映得炫目邪魅。
“太后真是天底下最壞的母親!”雲樂舒立定,鼻間呼呼地出氣,眼裏似要冒出怒火。
嶽暻扯了扯她的衣袖,“多謝你了。”
謝她這般慷慨仗義地站在他的立場替他鳴不平;謝她讓他相信這世間女子不全虛僞狡詐、有所貪圖;謝她讓他親眼看到世間女子也可對一人一往情深,敢爲其渡江過海、穿山越嶺,甘爲其捨棄榮華富貴、只求真心一顆;謝她以己爲鏡,讓他看到這諸多美好。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雲樂舒以爲他說的是這段時間以來代替他陪伴顧嬤嬤的事情,便道,“本來就是爲了報你的恩情,不用謝,對了,我的腿傷都好了,嬤嬤的事也了結了,你當日答應我的事情還記得吧?”
嶽暻一滯,然後才說,“孤馬上要到前線去,等回來再說。”
“那不是正好順路嗎,你帶我一起去吧,我們一路上也有個照應,有你在身邊,那些殺手就不敢動我了,左右我留在這裏也不是回事兒......”雲樂舒哀求道,歪着脖子試探地又說道,“我們是朋友......你會理解我的心情吧,我怕再拖下去我師兄都已經娶妻生子了......”
嶽暻看着她,突然想起她當日在朝暉樓說的那番話。
她說,“......他強迫施壓、強取豪奪,毀了我半生歡愉,這樣的人怎配得上我念念不忘?”
據流川傳回的密信所言,君亦止對雲樂舒可謂偏寵無度,冒天下之大不韙欲封她爲後,又違祖制將她安置在自己寢宮,喂藥、哄睡、侍疾一概親力親爲,她離宮後,君亦止斥精兵搜捕,直至今日還不曾放棄。
嶽暻自問自己未必能做到像他那般,可即便如此,雲樂舒仍對當日被強擄入宮之事耿耿於懷,可見她極討厭被人勉強,那他又何必去觸她逆鱗,惹她厭惡?
她那哥哥既然這麼久了都沒想過要找她,便說明他腦子還算清楚,不會由着她胡來,送她去槐裏,不過是助她早些死心罷了。
“再說你留我一個人在這裏,你家那位沈妃要是找我麻煩可怎麼辦,到時候你可沒有辦法像今日這樣護着我了。”雲樂舒語氣明顯有些急了。
這話倒是說在點兒上了。
嶽暻看她一臉卑微愁慮,笑着點點頭,總算同意帶她一起上路,“是你要跟着孤一起的,可別後悔。”
“啊?”雲樂舒不確定地仰頭看他,“你同意了?”
嶽暻悠哉地將手負在身後,轉身走了,“明日啓程,晚上回去收拾好東西。”
雲樂舒正反應過來想問他那句“可別後悔”是什麼意思,嶽暻只丟下一句話徑直離開了。
她茫然看向不遠處的光亮,才知他們走着走着竟已回到小苑了。
可不管如何,嶽暻總算是肯鬆口送她回圖璧了,再艱難危險的事她都經歷過了,何況這回跟在嶽暻身邊,還有大軍隨行,能有什麼危險。
這麼想着她的心便安定了些。
很快就能見到他了,不知道他是否一切都好。
待見了他,一定要好好向他哭訴自己的不容易,一定要讓他知道她受了多少苦,好好兒讓他心疼一番纔是
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穩,甚至夢見了雲湞身邊那個女子。
那女子乍見了她,竟不生分,反朝她嫣然一笑,笑着喚她小姑子,她定睛一看,見那女孩竟然長得與宋太后一模一樣,嚇得她半夜驚醒過來,輾轉難眠。
真是雙重打擊!極其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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