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嫉妒

作者:壑中溪
翌日一早,王后身邊的碧影來請雲樂舒去鳳藻宮一趟。

  她正好也想親向酈婼樗辭行,便隨之同去。

  不出所料,嶽峴這孩子一早就在鳳藻宮候着她了,一見她小臂挎着個包袱,眼睛馬上就紅了,小嘴癟得跟個鴨子似的。

  “民女給王后娘娘、小殿下請安。”雲樂舒福身行禮。

  酈婼樗扶起她,親近地握她的手,“白姑娘,不必多禮,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聽聞你今日就要啓程回國,我特意爲你備了份薄禮。”

  雲樂舒忙搖頭拒絕,“王后娘娘,這實在不可,受王上、王后大恩,我旅居於此,不僅喫穿優渥,還有醫士爲我治病療傷,更受賜珍藥無數,臨行若再受王后娘娘贈禮,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酈婼樗溫溫一笑,頗有些神祕地捏了捏她的手,說道,“白姑娘,你先別忙着拒絕,你興許會喜歡呢。”

  碧影隨後捧來一方小盒,酈婼樗扭開盒身銅釦,將盒子打開,從裏面拿出一頁落了官印的文書,交給她。

  雲樂舒接過一看,見是嶽國的籍契,上面寫了“白鶴”、“嶽國燕京人氏”、“良籍”等字,並加蓋了多方官印,頓感喜出望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這......”

  “如何,這禮物可喜歡?王上昨夜命我爲你備下的。”酈婼樗又取出一個染牙刻山水小盒,放到她手中,“籍契是王上心意,這盒小金豆是我的心意,出門在外,多的是用錢的地方,快收着吧,別再推辭了。”

  不得不說,嶽暻夫婦兩個真是思慮周全,一個送她身份,一個贈她金錢,一個護送她回國,一個在此相送。

  雲樂舒感動得不行,連忙道謝,“多謝王后娘娘,真是叫娘娘破費了。”

  “我們住在宮中也用不上這些,你安心收下吧,但願你早日覓得心上之人,與他喜結良緣。”酈婼樗又握了握她的手,像瞧親妹妹一樣看着她,滿心祝福。

  雲樂舒面上舒展一笑,眼波微動,說道,“多謝王后娘娘,有娘娘金口玉言祈願,我必得上天蔭庇,順利找到師兄。”

  雲樂舒將籍契與小盒放到包袱中,見嶽峴可憐巴巴地站在旁邊,便在他面前蹲下,捏着嗓子尖裏尖氣地逗他,“小殿下,小殿下,請問你是不是又不開心了呀?”

  她的表情做得極誇張,聲音也很滑稽,可是嶽峴這一次沒有像往常一樣被她逗笑。

  嶽峴苦着一張臉,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不可自拔,只覺得他的白鶴姐姐這一走,比顧嬤嬤離世還讓他難受。

  酈婼樗嘆了口氣,說道,“峴兒,你抱抱姐姐吧。”

  嶽峴吸吸鼻子,聽話地把小手掛在雲樂舒脖子上,整個小身體嚴絲合縫地貼着她。

  雲樂舒盈笑着張開雙臂環住他,溫聲哄道,“峴峴是我遇到的最乖最棒的小孩子了,峴峴捨不得姐姐,姐姐也捨不得峴峴啊......”

  嶽峴想,若是他的白鶴姐姐能就此留下來,就算讓她做父王的妃子,他也可以接受的

  可是母后說她的心上人在圖璧,她無論如何都不會留下來的。

  他哀求道,“姐姐不要走好不好?”

  懷裏傳來嶽峴又悶又委屈的聲音,雲樂舒聽得心裏難受。

  她用手輕撫着他的背,極耐心地繼續問他,“峴峴擔心姐姐走了沒人陪你玩嗎,還是擔心你父王又開始管你?”

  嶽峴不說話。

  “不要擔心這個,姐姐已經說過你父王了,他不會再逼你學習逼那麼緊了,你若是想玩,到小苑找含桃去玩,我教了她很多宮外的小遊戲,還給她留了很多話本子呢,不過你要在做完功課後才能玩,我師兄說,人立於世,必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遑論你將來是要做嶽國之主的,更要以身作則哦。”

  雲樂舒帶着嶽峴玩了這些日子,嶽峴的性情肉眼可見明快活潑了許多。

  初時酈婼樗還怕這孩子好不容易打磨出的沉穩性子被每日的瘋玩嬉戲磨耗了,不料他卻反而穩重起來,遇事也知權衡利弊後方着手去做了。

  比如上回他克服畏懼之心直接到他父王面前稟告太后召見白鶴之事,若是從前,他一定會張皇失措地先到鳳藻宮來找她,求她做主。

  她爲此疑惑過,卻始終不得其解,此刻聽到白鶴那番話,全明白了。

  她有些詫異,卻又轉爲對白鶴的敬服,心中唯欽嘆道,這白鶴果真是個知禮明辨的女子,明明不曾生育,卻比她還懂得如何教養孩子。

  “峴峴記住了......”

  “以後再相見,峴峴一定會長成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那時你要文武雙全,愛國愛民,一身正氣,這般的威風凜凜,好不好?”

  雲樂舒又卯足了勁兒誇了他許多,誇得酈婼樗、碧影二人都覺太過。

  嶽峴還是沉默不語,雲樂舒再想說的時候,聽他像蜜蜂嗡嗡地嘀咕了一句什麼,她沒聽清。

  “再說一遍,姐姐沒聽清。”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嶽峴便從她懷中掙脫出來,拿出喫奶的力氣,氣沉丹田地大聲說道,“別去找你心上人了好不好,等我變成少年郎,你嫁給我!”

  童音稚氣,卻振聾發聵!

  雲樂舒驚呆了,她這是被一個四歲小子求愛了?

  “姐姐芳齡十八,足足大你十四歲,等你長大姐姐都老了,你哪裏還看得上我?”雲樂舒又轉頭與酈婼樗笑道,“王后娘娘,這可不是我教的,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想奪人所愛了,娘娘可要敲打敲打。”

  酈婼樗也被嶽峴的孩子氣話逗樂了,忍不住也跟着打趣起來,“傻孩子,莫不是每一個肯陪你玩的姐姐你都要求娶不成?那將來你的寢殿可怎麼住得下?”

  話方說完,餘光便見嶽暻入了殿來,酈婼樗忙福身行禮,“臣妾給王上請安。”

  嶽暻剛進門便聽見他那膽大包天的兒子求着讓雲樂舒嫁她。

  他嗤笑一聲,暗歎這孩子膽子倒真是肥了,竟敢和自己老爹搶女人。

  他不冷不熱地看了一眼嶽峴,轉頭問雲樂舒,“不是着急回圖璧見情郎嗎?拖拖沓沓的,取個東西要這麼久?”

  若是往日被嶽暻用這樣的目光看着,嶽峴肯定會似驚弓之鳥一樣不安,可是今日他太難過了,反正姐姐說父王不喜歡他,他怎麼做都是錯,也就沒必要怕了。

  “與王后娘娘和小殿下話別,耽擱了點時間。”雲樂舒站起身來,順手捏了捏嶽峴紅紅的鼻子。

  “走吧。”嶽暻凌厲的目光又從嶽峴身上掃過。

  嶽峴直愣愣盯着雲樂舒,渾然不覺,反而是酈婼樗察覺了。

  酈婼樗對嶽暻這莫名的敵意感到不解,卻也實在想不出緣由,只當自己看錯了。

  “王后,這後宮諸事就交給你了。”嶽暻轉頭與酈婼樗吩咐道。

  酈婼樗忙點頭應是。

  鳳藻宮門口停了一架褐色帷蓋的四輪輜車,雲樂舒跟在嶽暻身後上了車,馬車便緩緩啓動。

  雲樂舒掀開簾幕,最後說道,“白鶴祝願王后娘娘一生順遂平安,也祝願咱們小殿下能夠快樂健康地長大,再見啦。”

  嶽暻在心中諷笑,入宮這麼久了都不曾見過她笑得這麼開心,瞧那眉開眼笑的模樣,竟連半分不捨都看不見。

  真是個白眼兒狼,虧他好藥好食地供着她。

  酈婼樗拉着嶽峴的手,目送輜車緩緩駛離,心裏總覺得哪裏不對。

  嶽暻此番竟與白鶴同乘一車,孤男寡女要朝夕相對數日之久,未免不便。

  不知怎的,酈婼樗心頭突然涌起許多事情來。

  王上命醫署爲其研製新藥,不惜用盡各種珍稀藥材,還因此怠慢了沈妃,又將醫署餘存的瑞惠白芝膏盡送了她,平日對她也十分親厚且多有縱容。

  昨日太后召見她,峴兒回來說“父王一聽姐姐孤身被太后傳喚至福寧殿,連太傅說話他都顧不上理,直接就趕去福寧殿了......”

  白鶴——

  如此一個剔透乖覺的女子。

  長得一副好相貌,雅絕出塵,淡冶皆宜,性子也討喜,數月前又與他在南下圖璧程中有過幾分情分,還被他請入宮來小住,引得沈妃那等自恃甚高之人亂喫飛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待她不一般

  這宮中顏色出衆的宮妃無數,加起來也不及她一人。

  王上尤愛美人,真就能忍住不動心?

  真就能只稱朋友之誼,許她從指間流走?

  他手腕強勁,心狠手辣,從來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白鶴是心有所屬,對意中人一心向之,對這宮中富貴華奢沒有半分眼熱,可在他眼裏,這些何足道哉?

  不過只需掃平阻礙,創造機緣罷了

  酈婼樗後悔自己沒有早些意識到這些,現下已來不及叮囑白鶴,叫她務必注意嶽暻動作,她那心上人恐有無妄之災啊

  寬敞的輜車鋪了動物皮毛製成的軟墊,很是舒服暖和。

  雲樂舒與嶽暻斜對而坐,靠着一側窗,掀簾看着宮裏的景緻,心情有一點雀躍。

  嶽暻手中握着一柄象牙雕摺扇,扇面並未展開,勁節的手指翻動,摺扇便似靈動的蛇信一時快一時慢地在他手上急轉緩旋。

  他忽然嗤玩一笑,說道,“知道的懂你苦思情郎、望穿秋水將得所願之歡欣,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夷狄賊軍送來的間人,一聽說前線要打仗便喜不自勝。要去見他,就這麼開心?好歹考慮一下我的感受,我國邊域可是橫禍復起啊......”

  “我看你也不是很着急的樣子嘛,想來你吸取了上回的經驗,這次直面敵寇,應該是遊刃有餘吧,不過......雖然你於我有恩,但我也要警告你一句,莫要再揹着君亦止做雞鳴狗盜之事,嶽國若真勢急,圖璧是不會坐視不管的,你需要什麼自可命使臣向圖璧商討。”雲樂舒想了想,又道,“上回你在金陵私購軍器之事,還是得主動上道摺子澄明一下。”

  嶽暻略挑了挑眉,笑哄道,“好,知道了。你不僅要關心家國大事,還要兼顧兒女私情,可真是個勞碌命。”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我師兄也這樣說過我,他還說像我這樣愛管閒事的女孩子以後會嫁不出去。”雲樂舒臉上有忿忿之意,卻暗含女兒家的嬌嗔。

  嶽暻莫測的眸光落在手中摺扇之上,“聽起來,你師兄還是個口是心非之人。”

  雲樂舒笑得梨渦淺淺,“他確實如此,總是不許我做這個不許我做那個,可是當我真做了他又不捨得責罵,闖出禍事來他也只會默默替我兜底,因爲我的魯莽孤行,不知連累他被師父罰了多少回,你不知道他,他遇到我之前從未行差踏錯,一直按着師父的教誨歷行於世,嚴守戒律,清嚴自持,師父說門中備下的教鞭一放便是十餘載,根本派不上用場。”

  她一說起雲湞,便口若懸河,手舞足蹈。

  嶽暻擡眸,看到她淺隱的梨渦情意綿綿,眼裏卻透着明滅的落寞。

  “他說他向來寡慾無求,一直將生活看作一杯淡而無味的清茶,略苦,微澀,他日復一日地,無非是求那苦澀之下一分甘冽......是我,讓那一分甘冽變成十分,是我,令他始嘗人間清歡,對往後人生有了期待。”

  雲樂舒眼底的落寞似濃墨於筆洗清水中暈開,嶽暻看見她的梨渦緩緩消隱。

  “有時候,我真怨啊......”可她哪有多少時間怨天尤人呢,她要快些追去,快些將一切扭回正軌。

  她心裏怨什麼,嶽暻再清楚不過,可她所怨種種卻成他竊喜之因,哪怕她此刻看起來十分心傷難過,他內心也只有歡喜萬簇。

  “雲樂舒。”嶽暻掐住摺扇扇柄,突然喚她名字。

  雲樂舒不明所以看向他。

  看見他脣角勾出幾分嘲弄,口氣有些莫名的陰陽怪氣,“他若真的把你當作唯一,又像你這般不畏世俗,怎會留一個女人在身邊自損清譽?又怎會這麼久了還不來找你?你這次到了槐裏,若發現那女人成了你的嫂嫂,替了你的位置,又當如何?”

  這盆冷水嶽暻好久之前便想對她兜頭潑下了,如今相對直言,說出口果真有種痛快淋漓之感。

  輜車行在蒼木與宮室之間,稀薄的陽光不均勻地撒在輜車內。

  雲樂舒雙手緊握成拳,眼角隨即垂委下來,卻在下一刻換了副不痛不癢的表情,反敞懷笑了起來。

  雖然笑得極爲刻意。

  “你不瞭解他,師兄他做任何事皆有緣由,他不來找我自有他的道理,許是他根本還不知我從宮中逃出來了......”

  “是嗎?他不是與北平王交情甚密嗎?不過去封信,打聽幾句也該知道你的事情了,他若不知,只能說明他壓根就沒有主動問詢過你的情況。”

  嶽暻止了笑,又問她,“還有那女人呢,她可是實實在在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師兄他人情疏淡,是個極難焐熱之人,不像你多情縱意,處處留情,斷不會數月半年的就與人私定終身,就連我,也是覥顏糾纏了好多年,他才鬆口的,他焉會......”

  自欺欺人,倒也可愛。

  輜車搖晃,嶽暻狹長雙目盱合,透過抖震的簾幕看向車外,目光顯有幾分虛渺,心底卻油然而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

  妒忌。

  因女人起妒心,何等愚蠢?

  想要什麼東西,去搶,去竊,去擄,去誆,萬般手段使盡,得到手便是,何必似淺薄愚陋之人作自擾自傷自憐之態?

  從前他便是如此想的,可他此時此刻就是嫉妒,嫉妒雲湞能被她......“覥顏”糾纏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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