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消融

作者:壑中溪
羅不悔很快便由君亦止的人護送到了汴州。

  他滿面塵霜,風塵僕僕踏入靜思園,看到那個抱着兔子正坐在堂前石檻上發呆的身影,懸了一年的心才緩緩落了地。

  可心中的忐忑卻愈發強烈起來,他回想起最後那不歡而散的一面,不禁有些躊躇無措。

  雲樂舒聽見腳步聲,驀地擡頭,雖早知道是羅不悔,卻仍有些慌亂。

  她放下兔子,呆呆地站起身來,“您......您來了。”

  羅不悔看着她比上次見面時要瘦上許多,人也病懨懨的,顧不上她是否還在怨他,急急問道,“君上道你一切都好,爲何瞧着卻瘦了這麼多?你身子可有哪裏不適?”

  雲樂舒鼻子一酸,“我沒什麼,只是有些寒症,近來休息不好,臉色看起來有些差,您......一路奔波,我備了點喫的,先喫點吧。”

  “好端端的如何得了寒症?”羅不悔離京得早,君亦止也有意瞞着他,是以他根本不知五臺山之事,更不知雲樂舒在冬夜泅水逃宮,數月前還中箭落了水。

  雲樂舒扯出一絲笑意,含糊其辭道,“應是不小心凍着了......”便引着羅不悔入了門。

  羅不悔剛坐下,顧不得用飯,便探過手去想爲她把脈。

  雲樂舒卻爲他盛了碗湯,“師父先用飯吧,等用完飯再沐浴梳洗一番,左右我就在您跟前,喫完飯沐浴過再診不遲。”

  她出落得愈發高挑,臉上緊緻了些,少了些明媚和稚氣,神態透着陰鬱之色,說話悶悶的,舉止極慢條斯理,已然有了大人模樣,也長成了羅不悔曾經期冀的模樣。

  可羅不悔看着面前肖似雲茭的她,忽然有些淚目,他多麼希望自己那活潑朝氣的女兒能回來啊。

  他沒再說什麼,心情沉重地接過湯碗。

  雲樂舒便靜靜看着他用飯,待他用完又讓丫鬟帶他前去沐浴更衣。

  羅不悔走後,雲樂舒怔怔地看着外面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晏子繆緩緩走到她身邊,略有擔憂,“姑娘,起風了,您到裏面等吧。”

  他知道雲樂舒面對羅不悔時心情很複雜,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君亦止也曾交代過他,他們父女相見時,一定要與張弼在旁候着,以免她情緒激動,行止失控。

  張弼顯然極有經驗,他遞了個眼色給晏子繆,讓他放心。

  先前見雲湞,看到那畸形的孩子時雲樂舒尚且能穩住,又過了這幾天,心裏那道坎估摸着已經過了。

  方纔二人相見時也未見異樣,不過是父女倆許久未見,有些無措罷了。

  況且羅不悔也是醫者,有他在,自是十拏九穩,君上實在是小題大做了。

  晚上,雲樂舒父女圍爐而坐,羅不悔爲雲樂舒仔細診過一遍,又找張弼詢問了她身體近況,眉心隨即蹙成個川字,良久都舒展不開。

  雲樂舒縮回手,半是寬慰半是無謂,“張太醫說我的寒疾只需調養三兩月就能痊癒了,我除了怕冷些也無其他不適,您不用擔心的。”

  羅不悔拿起鐵鉗撥了撥爐裏的炭火,火苗瞬間被挑旺了些,將屋子烘得愈發暖乎。

  放下手中鐵鉗,羅不悔道,“舒兒,你這寒疾絕不可能是尋常冷着凍着得來的,你和師父說實話,究竟是怎麼弄的,還有......你中過毒?”

  雲樂舒被他自稱的那句“師父”觸動了心底最柔軟之處。

  羅不悔自見到她的那刻起沒有一刻不在關心她,卻絲毫不提他這一年裏跨山越海尋找她所經歷的的風霜雨雪,不敢問起她和師兄的事情,更不敢再過問她與君亦止的關係。

  這樣小心翼翼,這樣謹小慎微

  印象裏,師父總是精神矍鑠,浩氣如霜,無論何時都是一派鶴骨松姿的模樣。

  可眼前的他,雖已沐浴梳洗了一番,卻依舊擋不住容顏裏藏着的頹頓滄桑之色。

  膚色黝黑了許多,兩隻眼睛微微凹了進去,雙頰亦瘦削了幾分,原本蓄的鬍子竟也染了幾絲霜白。

  雲樂舒下意識地看向他的頭髮,白髮交錯隱在黑髮之下,乍一看,還以爲那頭髮是灰色。

  他這個模樣哪還對得上“仙風道骨”四字,看起來只不過是個奔波在俗世裏受生活磋磨的失意之人罷了。

  雲樂舒覺得自己真是糟透了。

  她爲了自己那荒謬的感情,把所有的事情攪成一團亂麻,讓最愛她的人傷心難過,奔波難安,把那無緣由的怨、不甘心的恨化作利刃尖刀,將不顧一切靠近她、想要救贖她的人刺得遍體鱗傷。

  這些怨恨皆因她心魔而生,可她偏偏全加諸在了師父身上,師父他又何曾希望看到這樣的結局?

  “我之前在宮中得罪了人,被她們設計在臘月寒冬裏凍了很久,而且又受了驚,這病根就在那時種下了,不過我偶然救下了個好人,他爲我延請女醫,還贈我貴藥,我這寒疾較之前已好了許多,我身上中過毒,便是因爲救他的緣故,現在也已經好了。”雲樂舒就知道自己的身體怎樣都瞞不過他,但話裏依舊有所保留。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羅不悔從前只知君亦止對她的偏寵爲她惹來了諸多閒言碎語,根本不知道還會有被人惡意設計陷害的事情發生。

  他雙肩無力地垂下,沉重地說道,“舒兒,一直以來是師父錯了,師父以爲你在宮中會過得很好......你受苦了......”

  爐火正暖,明滅火光裏,羅不悔眼裏的心疼和懊悔若隱若現,身上的滄桑之感卻反而消散了些。

  雲樂舒的心也正在慢慢消融。

  雲樂舒側過身,輕輕地把住羅不悔的手臂,臉上緩緩綻開甜甜笑意,“既然師父都跟舒兒道歉了,舒兒便勉爲其難地接受了吧,不過一碼歸一碼,舒兒也跟您道個歉,以後舒兒再也不怪師父了,師父是爲我好,是我從前太瘋魔了,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滿眼全是師兄與我青梅竹馬的私情,滿心盡是愛而不得的怨恨,看不透其中的道理。”

  羅不悔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見她這樣俏皮地與自己說話了。

  他驚詫地盯着她臉上的笑容,從中讀出幾分釋懷之意,心裏便如春回大地,忽然覺得一切都在轉好。

  “舒兒,你當真不怪師父了?”

  “嗯。”雲樂舒收回手,看向門縫外的夜色,忽然提到雲湞,“師父,您知道師兄和關姑娘的事情了吧?您從槐裏來,師兄他們恰好回了槐裏,你們可有見着?”

  羅不悔小心關注着她的神情,見她看起來還算平靜,才道,“不曾見着。”

  於理智上,雲樂舒已深知窮巷莫入的道理,可在感情裏,有些事情豈能說斷就斷得乾淨呢。

  說起關雪河時,她的心仍微微發痛,既感慨唏噓又裹着羨慕。

  雲樂舒輕聲道,“我聽君亦止說,師兄他想與關姑娘在槐裏定居。”

  羅不悔本想說什麼,卻聽她似在自言自語,“槐裏就那麼好,都不肯與我們一同回珣陽......”

  饒是她語氣極輕,神色淡然,羅不悔依然聽出其中的哀婉與心慕,暗暗嘆息:她大概在暗中羨慕着關雪河,也恨自己永不能成爲關雪河吧。

  “師父......您就不想去看看那關姑娘是個怎樣的女子嗎?君亦止說只要我的寒疾痊癒,他就放心地讓我離開,如今您就在我身邊,我的寒疾也無須張太醫照料了,也可叫他先回京去,我陪你去槐裏看看,如何?”

  羅不悔知道宮中污糟並非好去處,卻也從這一年多的往來書信裏窺得君亦止的真心。

  如今君亦止有意成全雲樂舒的自由,令他心情有些複雜,“若是你想去,師父就陪你去。”

  雲樂舒聞言一怔。

  “據說關姑娘家中世代從醫,一個女子願意陪着湞兒四處奔波行醫,想來是個妥帖良善之人,師父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師父如今只想好好照顧你,”羅不悔憐惜地看了她一眼,“不過,最好還是緩一緩,槐裏比汴州還要冷些,三天兩頭下雪,你身患寒疾,此時過去,一來奔波苦,二來苦寒急,這病情不小心着又要加重。”

  連師父都沒有要去見的意思,她去了又算什麼。

  雲樂舒懊惱地咬咬脣,不知自己爲何又忽然生出這種蠢主意來。

  她要更努力地放下往事纔是。

  “那便先在汴州住一陣吧,您舟車勞累,瘦了許多,也趁機好好養一養......槐裏就不去了,也許師兄他還不願我們打擾呢。”

  羅不悔點點頭,“張太醫道你如今用的方子極好,我也看過了,既然用着好,也仍給你用着,就不換了,每日裏我再給你加個藥浴,能使藥效事半功倍。”

  雲樂舒笑着點頭,“好,聽師父的,等過些日子再暖和一些,我們就啓程回珣陽,也該去瞧瞧紫璃了,師父你還不知道吧,紫璃她如今嫁給了北平王,做了側妃娘娘......”

  羅不悔聽着這稀鬆平常的話,心頭大爲觸動,胸口涌起陣陣暖意。

  他忍不住想,這場禍事終於落幕了,他的舒兒終於回來了。

  再過些時候等雲湞也想明白了,或許他們一家便可團圓了。

  “師父,你給我講講孃親的事情吧,你當時給我的信裏寫得不詳細......”雲樂舒雙手張開,放在火爐上烘着,臉蛋被火光照得紅彤彤的。

  羅不悔愛憐地看着她,緩緩道,“你與你娘越來越像了......只不過你比她要俏皮活潑些,她呢,貌婉心嫺,整個人透着書香氣兒,初見時我還以爲她是京中的世家小姐,後來與她相熟之後,才知她曾經確實是世家名門的閨秀,因你外祖父得罪了朝中之人,被曲意誣陷,抄了家,下了獄,這才流落到青樓。”

  “那外祖父和外祖母他們......”

  “在獄中被嚴刑拷打,沒幾日便撒手人寰......你娘她尤其厭惡呂姓之人,我大致猜得當年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應是呂氏之人,不過你娘對從前之事不願多提,我便也沒有細問。”

  雲樂舒驚訝地睜大了眼,原來那爲非作歹的呂氏竟然與她還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呂氏如今如過街鼠人人喊打,也是報應不爽,罷了,不說呂氏了......”

  “她生頭胎時便一直想要個女兒,那時我們也以爲那會是個女孩,便早早地取好了名字,她那時翻遍詩書,最終擇了樂舒二字,取‘平安喜樂、展眼舒眉’之意,結果湞兒一出來,叫她失望得連名字都不願重新取了,竟想仍用‘樂舒’二字搪塞了去,我只好將取名的重任攬在身上,不然按你娘那樣懶漫的性子,你師兄是極有可能頂着‘樂舒’這個名字行走江湖的......”

  雲樂舒噗嗤一笑,“原來我是撿了現成的,怪道師父當日爲我取名時不假思索,想都沒多想。”

  “你娘性子極懶,這點與你就太不相像,她最討厭動彈,最好就是每日給她一架琴,一本書,叫她坐着不動,讓她出趟門都是極難的,不像你,跟個泥猴兒一樣,三天兩頭往外跑,四處撒野惹事,還總連累你師兄受罰......”

  雲樂舒隨即想起一些雞飛狗跳的場景來,不免有些赧意,“我如今規矩多了,以前確實是不太懂事,哦對了,不知道我江世叔他還有沒有生我的氣......那次......我放鷹喫蟲,應該把他氣得不輕吧?”

  羅不悔臉上漸漸浮現出笑意。

  他想起江九皋每每談起此事吹鬍子瞪眼的模樣,語氣輕快道,“氣你是真的氣,寵你也是真的寵,我出宮前他還說要送你些好玩的藥方子給你玩兒。”

  “那方子我收到了,唉,我有些後悔,當時應該選一隻小雛鷹的......”雲樂舒撇撇嘴,對自己的暴行有些痛悔之意,卻並不多。

  羅不悔輕咳,“無論如何,你就是要報復他是嗎?”

  “世叔他欺負我也是真的欺負,有仇不報非君子。”雲樂舒娥眉輕輕揚起。

  “你娘要知道你這般錙銖必較,該斥我管教無方了......你娘她......”

  二人便這麼敞開心扉聊了一晚,羅不悔便像個說書人,溫柔地講着她雲茭的故事。

  後半夜時,雲樂舒實在有些熬不住了,被羅不悔催着回房休息。

  分離時,雲樂舒忽然轉頭輕聲喚了他一句“爹爹......”

  羅不悔忍着淚,笑着點了點頭,卻在雲樂舒走後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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