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今日揚不乾淨,便待明日
嶽峴指着園林入口的牌匾問他,“父王,您爲何要將‘洞天福地’換掉呢?”
嶽暻仰頭,看着月光下清晰可見“吾鄉山房”四個字,緩緩答道,“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萬里歸來顏愈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他語氣平和,眉眼之間染月華寸寸,連往日看起來疾厲的神貌都柔軟了些。
嶽峴覺得納罕。
他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直言,“孩兒不懂。”
“你年紀尚小,不懂是自然......”嶽暻帶他步上石橋,橋下是蜿蜒水道,養了各色錦鯉。
過橋後,入目乃見假山羣起,嶽暻卻沒從假山林裏走,熟稔地從右下角的月門拐出去,徑直到了一廣闊院落。
院中垂絲海棠開得正好,滿園溶溶月,又兼漫漫香。
嶽暻看着不遠處繡閣內透出的燭光,心都靜了下來。
嶽峴以爲他的問題到此戛然而止,卻聽嶽暻接着說,“父王如今的寄望,全在方纔那闕詩中。”
盼望有朝一日,他的寓娘也能笑與人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他要她,徹徹底底屬於這裏。
要迷惑她,麻痹她,緊緊地把她捆綁在這裏,不惜造個逼真的天地,一日日地騙她,“這便是你日思夜想的家鄉。”
直到她身心臣服,深信不疑。
直到她畫地爲牢,自剪雙翼。
嶽峴看向庭院中遍佈的守衛,更加不懂嶽暻話裏的意思,只是莫名爲眼前那盞燈的主人感到心憂。
他即將去見的,是那個叫他自立堅強,教他恣意歡笑的白鶴姐姐,還是父王新納的寵妃、圖璧被逼和親的可憐皇后?
“父王今日帶兒子前來,要兒子做什麼?”嶽峴緩下腳步。
“她在宮中舉目無親,長日寂寞,從前她最疼愛你,你便替父王多陪陪她。”
嶽峴忍不住問,“兒子還有一疑問,我國與圖璧議和方式千萬種,割城池,奉歲幣,通商埠,無論哪一條,均有厚利可圖,爲何父王卻要以和親媾和?”
“孤不是也取了槐裏?”嶽暻反問。
嶽峴一時無言。
“我兒年紀輕輕便有此問,可見先生教誨,字字入心,孤心甚慰。”嶽暻回頭看他一眼,目光深沉,“孤素來教你見事風生、殺伐決斷,今日再教你一課——”
“當你尤其想得到一件東西的時候,哪怕遠在天邊,欲求不得,你也要像冬眠的動物一樣靜下心來,遵時養晦,蟄居織網,等待獵物自投羅網,這世間沒有全然無用的東西,譬如等待,別人以爲是無謂消磨,孤卻以爲,等待是磨練心神的好物,你可以在等待的過程中窺視獵物的一舉一動,隨時調整你的計劃,亦可以在等待中正視自己心中所求,強化自己的慾望,更重要的是,你知道,漫長的等待過後,總能有個非黑即白的結果等着你去揭開,要麼大獲全勝,要麼重頭再來......當你擁有蟄伏靜心的能力,再難得到的東西都能得到。”
嶽峴周身陡然生寒,心底所疑盡在這段話裏解釋詳盡。
他知道自己不必再問什麼“白鶴姐姐心有所屬,爲什麼父王仍執意逼她來和親?”
不管她是否心有所屬,不管她身份如何,甚至不管她是否已爲人婦,她在他父王這裏,早被標記爲“獵物”。
“王上、小殿下駕到。”門外有人通傳。
雲樂舒懶懶靠在窗臺上,聽見聲響轉身過來,便欲行禮。
“以後見了孤,不必行禮。”嶽暻扶住她。
她大方道謝,“謝王上。”
“嶽峴見過白姐姐......”嶽峴與她三年未見,到底生疏了幾分。
雲樂舒早間在宋太后那裏並未細看,這會兒見了嶽峴,才發現他高了許多,當年粉糯可愛的小糰子,隱約有了少年模樣。
“峴峴......”她哪怕心裏晦暗一片,卻還要劈開道縫,漏出點光給他。
久違的笑盈在嘴角,嶽暻見她肯笑,心下稍寬。
“坐吧。”她移步過來,含桃飲露奉茶進來,她特意吩咐,“小廚做了牛乳糕,去拿來給殿下,牛乳糕配上秋香露是最好的,再給殿下換盞茶吧。”
嶽峴心頭一熱,“姐姐還記得我愛喫牛乳糕。”
“你每回來小院,嬤嬤都叫含桃給你留着,怎會忘記呢?”她愛憎分明,對嶽暻的恨與仇,沒有半分殃及嶽峴。
嶽暻恍惚回到顧嬤嬤大限之前,小院中和樂融融的日子裏,一切好像並無不同。
只是少了一個顧嬤嬤。
好在,換回了一個可以永遠陪在他身邊的女人。
一碟牛乳糕喫得七八,嶽峴見嶽暻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打算,逐漸感到如坐鍼氈。
曾與他無話不說的白鶴姐姐如今是貴妃之身,身份與從前截然不同,他如今面對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更兼嶽暻在場,兩人縱有許多話說,卻要再三斟酌,叫人費心燒腦。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喝完這盞茶便回去休息吧,峴峴。”雲樂舒似能洞悉他所想,溫聲道。
“是,白姐姐。”嶽峴捧起將盡的茶盞,緩緩飲盡。
窗外一陣風過,撲簌落了一地海棠花瓣,眼前少年清澈眉眼在燭光下半分不顯黯淡。
但願這樣好的孩子,將來不要成爲第二個嶽暻
嶽峴站起身,拱手作別。
她忍不住傾身向前,像從前一樣捏捏他的小臉,“峴峴,再見。”
但願他還如從前一樣赤誠正直,如琉璃冰雪純粹。
嶽峴紅了臉,忽想起自己曾經童稚可笑的豪言,“等我變成少年郎,姐姐你嫁給我!”
嶽峴走後,宮人將茶盞瓷碟撤下,便識趣地退出門外。
室內有氤氳的海棠花香,雲樂舒嫌濃,卻不想關窗,便打開三足狻猊香爐的金鏤蓋。
素手拈香匙,往香爐裏添了一匙新香,再拿香壓輕輕一按,取來一截點燃的線香引燃。
金鏤蓋慢慢透出青色的煙霧,清新的果香蓋過些許海棠花香,她用力嗅了嗅,折身看嶽暻一眼,“王上,還不回嗎?”
她對他尚無什麼好臉色,心裏仍蓄着氣。
嶽峴一走,她更懶得應付他,不耐煩地便欲送客。
嶽暻慢吞吞站起身,身上墨綠織金的袍隨他的動作盪出微弱的碎芒,腰間的金帶鉤交擊出細碎的聲響。
他根本不覺得惱怒,反正“過往之事皆爲塵泥,揚了便是。”
今日揚不乾淨,便待明日。
他忽然擡袖,攬了一股香在懷裏,目光裏溶溶一片,卻是笑意,“借你一段香,孤這就走。”
言畢,竟真的爽快離去。
彷彿真有十足耐心,等她心意轉圜。
他一走,她繃緊的身體一瞬塌了下來。
“娘娘,咱們安歇吧。”薛芳本想勸她幾句,看她神色懨懨,又心疼起來,不忍心說叫她刺心的話。
窗外花影斑駁,她倚在牀頭,看着看着,突然止不住地流淚。
“娘娘,這是怎麼了......”薛芳不顧尊卑,抱在她懷裏,聲音壓得極低,怕外頭的人聽見。
她推開薛芳,自己掀被躺下,躲在被子裏,聲音嗚咽,“把燈滅了吧。”
她好想見他,好想知道他好不好。
千里之外的故鄉和摯友親朋......是否也都還好?
她不知自己還能硬撐多久,更不知嶽暻對她的容忍能到幾時。
可這一切矛盾與不安,除了阿兆,她不敢與任何人說,她感到獨立無援,感到無能爲力,偏偏什麼都做不了。
“娘娘,你受苦了......可是再苦,您也要咬牙忍耐啊,王上手上盡是你的軟肋,你唯一能依仗的卻只是你自己,你若是撐不下去,你的軟肋也便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薛芳低聲喟嘆,久久得不到迴應,她只好吹滅燭火,退出門外。
嶽暻日日來,日日喫閉門羹,可卻依舊從容不迫,點卯一樣,日日光臨。
雲樂舒雖仍過不了心中那道坎,卻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待他的態度有所緩和。
便是因爲每日多出來的那零星半點的好臉色,嶽暻對她的期待越來越多。
她說要去探望兄嫂,他不攔,她說她不想去給太后請安,他也允,哪怕她說她什麼都不需要,他也費盡心機將自己覺得好的物件全送到她面前,但凡她要的,除了自由,沒有不答應的。
他鉚足了勁兒對她千般討好,想在她心裏佔下一席之地。
奪她自由,卻也賜她高位,與她體面,給她偏愛。
以爲如此便能一筆勾銷對她所做的樁樁件件,弱化乃至抹去他在她心上刻下的傷痕和恥辱。
四月底,連綿下了幾日雨,燕京也有了三分江南煙雨的風情。
禁宮裏,沙柳着了綠,檐下生了苔,御池裏的水也漲得很高,有些年輕的后妃還帶着自家婢子去池邊放花燈。
吾鄉山房裏就有曲溪四通,大的幽潭連通小的淺池,亂石築岸,架之以橋,野藤翠藻點綴其間,極有雅趣。
雲樂舒素來就不是個坐得住的人,偏偏在嶽國禁宮,像轉了性子,非必要,她從不出門。
當然,也不會有閒情雅緻在吾鄉山房的池子裏放花燈。
困住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拿捏她的把柄,讓她每動彈一分都似縛巨石,牽一髮而動全身。
她這次,是真的徹底被困住。
吾鄉山房把守森嚴,就連她的小閣夜裏都有人站崗,她笑嶽暻謹慎過了頭,其實根本不必。
她心灰意懶,每日做得最多的,便是在假山前的水榭裏發呆。
有時候聽聽雨,有時候看看鳥,大部分時間只是看着池底的錦鯉游來游去。
嶽暻來,不過陪着喝茶,心情好時與他說幾句話,心情壞了,依舊沉默着發呆。
宮裏的女人大概也是長日無聊,或想探聽底細,試探嶽暻心意,三天兩頭有人造訪。
嶽暻說,“她們不來,只好孤來,吾鄉山房你也住了些日子,人氣仍是寡淡,得有人來暖暖。”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她沒有拒絕那些女人的造訪。
比起那羣見風使舵、笑裏藏刀的女人,她更不願意看到嶽暻。
每個人都在觀望,對她的態度,大致還算恭謹。
女人坐在一起,家長裏短,大到嶽國如今雄霸天下的局勢,小到宮裏新作的點心,都能作爲談資搬上臺面。
便是坐着聽她們你來我往,也能知道不少事情。
只是但凡話題沾上圖璧,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另起新篇。
“每年這個時候,咱們都會來洞天福地賞花的,舒貴妃娘娘這裏花木蔥蘢,梅蘭竹菊海棠菡萏冷梅,不管哪個時令到這兒來,都值得盡興一賞。”園中花影錯落,賢妃倚在美人靠上,回頭與雲樂舒道。
正在下棋的宸妃、德妃從棋盤上分出神,附和道,“是呢,今年王上還親自栽了幾棵南方月桂,待中秋前後,定然香飄十里。”
雲樂舒擱下手中半涼的淡茶,她倒沒注意院子裏還栽了月桂,“是嗎?”
宸妃道,“王上還是偏愛娘娘,這麼好的園子只給娘娘,咱們姐妹要賞花觀景,還得請示過才能來。”
雲樂舒像是自討沒趣,三個女人,沒有一人有意撿起她落在地上的話。
阿兆重新替她斟了一杯熱茶,在背後白了一眼。
賢妃從美人靠上起身,將自己茶盞往阿兆面前一推,笑道,“不止這個,那湯泉還是特意從百里外的湯山引過來的,據說是爲了娘娘身上的寒疾,才費了心思開鑿的,娘娘,您身上寒疾如今好了吧?”
阿兆暗自深吸了口氣,咬了咬後槽牙,傾身往她盞中倒茶。
雲樂舒微微蹙眉,沒看她,敷衍道,“好了。”
宸妃餘光打量她一眼,從棋甕裏取出一子,“春蒐、夏苗、秋獮、冬狩,馬上入夏,又到了一季一回的狩獵時候,王上近來也沒有再興兵事的意思,這回應該不會取消了罷。”
“誰知道呢......說起狩獵,倒是讓我想起去年王上獵回來的那頭棕熊,肉質勁道,加上佐料,回味無窮。”
“聽說還是淑妃發現的那頭熊,要是咱們也能像淑妃一樣伴駕行獵就好了。”
“那得看王上心情了。”
“聽說過幾日爾瑪那位殿下又要來了,每回來,王上都不甚開心的樣子。”
“就是呢,還是保佑他先別來了吧......”
“他若來了,咱們也避着點兒吧。”賢妃含糊其詞。
“爲何要避着?”宸妃問。
德妃默不作聲落下一子,含笑瞥過賢妃一眼。
賢妃嘻嘻一笑,“只是覺得那人模樣可怖......”
宸妃入宮得晚,許多事情都不知道。
而賢妃雖與她差不多時間被擡舉爲妃,卻是宮中老人了。
當年她還只是金婉容宮裏一個侍花宮婢,後來金婉容被嶽暻贈予犰偍,宮中人便被分派各處,她纔有幸到了嶽暻身邊伺候。
嶽暻偶然發現她容貌出衆,甚至有幾分肖似雲樂舒,自然收入帳中。
金婉容如何被贈予犰偍,犰偍又是怎樣一個人,賢妃再清楚不過。
兩三年間,她似草雞變鳳凰,從小小宮女高升妃位,一路走來,還虛幻得似場夢般。
她可不想落個金婉容一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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