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作者:白孤生
德百的眼神狠厲,掃過屋前伺候的人。

  那一個個都壓下了腦袋,連半點懼色都不敢流露。屋門並未闔上,屋內說話的動靜傳到屋外,若是一個不慎流傳了出去,依着陛下,那全都死無全屍。

  德百可不想自己的命搭上!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寂靜夜色,總算明白爲何師傅說,守在陛下跟前,最爲要緊是識得眼色,該出門的時候,就記得關門。

  德百很想抽自己一巴掌,方纔爲何不在陛下進去的時候關門,那可真真要命。

  屋內,莫驚春和公冶啓對峙而立,兩人眼底都有翻滾的潮涌,只是公冶啓更爲外露,凌戾暴虐的氣質浮現在表面,讓眉梢緊蹙得幾乎掙不開。

  莫驚春閉了閉眼,想要將破裂的情緒蓋住。

  可公冶啓一個箭步衝了過來,猛攏住莫驚春的腰,咬牙切齒地在他耳邊說道,“子卿,睜眼,睜眼!”

  莫驚春慢慢睜眼,那還未收斂乾淨的情緒被公冶啓看了去。

  痛苦,羞恥,絕望……以及淺到幾乎不可察覺的情愫藏在最底層,如不是公冶啓抓住的時機巧妙,不然他怕是永遠都看不到這一幕。

  太后勸過他。

  “待莫驚春,你要尊重他。”

  公冶啓活了二十來年,沒想到有朝一日要被太后教導這個。

  張家出事後,太后和皇帝的關係一度跌到了冰點。

  但是在帝王默許了太后救下張家女眷後,有一日,太后突然將正始帝請了過去,然後對他說了這句話。

  莫驚春的存在,在生辰宴的劇變後,太后必然知曉。

  從前種種也不必細猜,一定是他。

  公冶啓記得,當時他心中只有疑惑與嘲弄。

  “太后事到如今,纔要來教寡人如何疼寵枕邊人?”

  “陛下!”太后厲聲說道,“我不是在教你如何疼寵情|人,我是在教你如何不逼死莫驚春!”

  正始帝微怔。

  太后顯然也對自己要說的話很不適應,聲音硬邦邦,“從前你父皇評價過莫驚春,說他內斂謹慎,沉默寡言不假,卻有一番血性……這後面半句話,是你對先帝說的吧。”

  正始帝的眼睛眨了眨,沒說話。

  但顯然是默認。

  太后哼了一聲,“我倒還在想你和他是什麼時候勾搭在一處,原來是在東宮就已經……”她話裏多少還是有點怨氣,沉默了半晌,才繼續說道,“莫驚春背後有莫家,莫家有朝廷三大將軍之二,你行軍打仗要倚靠莫家,怎偏偏要去動他?”

  正始帝不耐煩地說道:“您不是說要教寡人如何不逼死莫驚春,怎麼又說這些大道理?”

  “你是真的……”太后嘆了口氣,也罷,皇帝從來都不曾想過體諒旁人的心思,如今願意站在這裏聽他說話,已經算是進步,“是不是你強迫的莫驚春,方纔開始的孽緣?”

  正始帝微蹙眉頭,瞥向太后的眼神透着疑竇,“是又如何?”

  太后已經佛了,淡定地說道:“那如果莫家知道了此事,要帶莫驚春離開呢?”

  正始帝的臉色驟然一變,變得猙獰可怖,陰森森地說道:“殺。”

  暴漲的殺氣毫無束縛,張揚發瘋。

  “莫飛河和莫廣生若是識相,就不該有這樣的舉動。”

  “他們兩位可是如今武將之典範!”太后重聲說道。

  “那又如何?”

  正始帝暴戾地說道:“奪他者,殺無赦。即便是母后要動他,那也是不行!”

  太后頭疼地摁住額角,從前是先帝,如今是莫驚春嗎?

  她萬沒想到,莫驚春對正始帝已經如此重要。

  “既你無法鬆手,那最緊要的難道不是收心?你本性張揚,愛恨激烈,可他卻全不是這般。如只照着你的喜好來,就算莫驚春可以捆在你身邊一時,也困不住他一世。只要有機會,他就一定會離開。”

  太后斷然說道。

  當夜生辰宴上,公冶啓的發狂和莫驚春的反應,太后都看在眼底。

  若說莫驚春對公冶啓毫無感情,那必不可能。

  可要說有多少……她想想公冶啓的陰鷙手段,卻是難以衡量。

  莫驚春是男子,也從未聽說他喜好男色,他和皇帝的開端必然充滿碰撞壓迫,如果皇帝只是一時之用,那強迫也是手段之一。

  可若要長久穩定……這就不能夠。

  愛恨是最長久的情感,最怕的是不愛,也不恨。

  這是正始帝無法接受的。

  太后既然看到了這點,就不能任由皇帝這麼下去。

  正始帝狐疑地看着太后,神色淡了下來,“太后從前不是巴不得給寡人身邊送人?”

  “那是我不知道你已經荒唐至此!”太后那才叫一個要氣絕,揉着心口無奈地說道,“如果你只要一個傀儡,那你如何手段盡出,我不管你。但如果你要一個活着的莫驚春,那就照哀家的話去做!”

  太后的話猶在耳邊,公冶啓是真真強行壓住,纔沒有繼續發作。

  但要說他不氣,那肯定是假話。

  公冶啓惱怒地說道:“我說的是我,又不是說你,子卿作甚如此敏|感?”那些奴啊郎君的話,公冶啓不過玩笑開來,怎可能真的套在莫驚春身上。

  不過公冶啓轉念一想,要他是外室也不錯。

  那些女子嬌弱得很,依着莫驚春的性格,怕是會呵護得緊。

  如此驚世駭俗,落在公冶啓的心裏,也不過是一種手段。

  太后的話,他是聽進去的,但是能聽進去幾分……實難預料。

  莫驚春木着身子被公冶啓抱在懷裏,沉默了許久,方纔嘆息着說道:“我不得不敏|感,陛下。”

  如果從前莫驚春無心無情,將這一切都推給精怪任務與懲罰,那他自可什麼都不知道。可如今……怕是不能夠了。

  人當真是無心,才最不需多思。

  公冶啓緊蹙眉頭,眉宇間的戾氣若隱若現,“封后的事情,我確實考慮過。”

  他不顧莫驚春僵硬的身體,飛快地說道。

  “他們提起後宮封妃封后,寡人都在想,若是那唯一的人選拋出來,他們豈不是要氣得在朝堂上暈厥過去?”帝王的語氣變得陰冷,“寡人喜歡的人,他們既不喜歡,又何必時常在殿前聒噪?”

  莫驚春簡直哭笑不得,“陛下……誰會覺得……”

  他無奈搖了搖頭。

  公冶啓冷冰冰地說道:“子卿,他們的聒噪忍就忍了,如果有朝一日是你來勸,寡人就真的下令。”

  他不動,是因爲沒必要。

  將莫驚春困在後宮,對他有什麼好處?

  就算帝王讓莫驚春能進出前朝後宮,卻還是有無窮盡的惡意會落在他身上,思及此處,公冶啓便暴怒異常,恨不得將臆想中的種種全數誅殺。

  可要是莫驚春……如果是莫驚春逾越了那條線……

  公冶啓有預感,那絕不是愉快的事情。

  他貪婪地舔了舔莫驚春的後脖頸。

  他還是這樣一個惡劣,纔想過要束縛,又迫不及待地想在莫驚春身上蓋戳。

  莫驚春:“……”

  他不覺得公冶啓是真的色|欲上頭,其實陛下對情|事並不熱衷,但有些時候……他彷彿只是竭力在給莫驚春……蓋章?

  想到這裏,莫驚春薄怒散去,感覺只剩下滿心惆悵。

  他揹負着公冶啓這隻巨獸,無奈地說道:“陛下,老太醫的話,您可別忘了。”

  公冶啓:“子卿這話說得我好像很急性上頭。”

  莫驚春:“……我沒有。”

  公冶啓輕哼了聲,剛纔的暴戾眨眼又散了。

  莫驚春的臉色微變,曾幾何時,他已經不再像從前那麼畏懼公冶啓?

  即便惹怒他,即便他發火,即便……

  方纔莫驚春的心裏只有羞怒,只有不甘,哪怕是一閃而過的絕望,也是因爲想到那個畫面的觸動,可要說他害怕,當真一點都沒有。

  這個事實,遠比之前的一切還要可怕。

  可還未等莫驚春細思這件事,他就被公冶啓抱了過去。

  公冶啓抱着莫驚春大步朝屋內走,揚聲說道:“德百!”

  德百在外頭就像是明瞭公冶啓心意,立刻就欠身將門闔上,而後他一臉放鬆靠在外面,總算歇了口氣。

  幸好,幸好。

  莫驚春猛抵住公冶啓的肩膀,喫驚地說道:“您要作甚?”

  方纔不是說過……不行了嗎?

  公冶啓輕笑起來,俊美的臉上透着洋洋得意。

  這樣的表情出現在旁人身上只覺得可惱,可出現在帝王身上卻只覺得理所應當。他慢條斯理地脫掉外衫,將之隨便拋在地上,豈料他沐浴出來後,壓根就只穿着那一件衣裳,如今正是坦誠相見。

  “我另有他法。”

  莫驚春看着男人赤|裸的胸膛,又羞又惱,沒好氣地說道:“您這話說得,還能有什麼法子?”

  公冶啓可是連衣服都脫了!

  帝王一本正經地說道:“這辦法,還是得靠夫子自己!”他一邊說着,一邊突然用手摩挲莫驚春的後脖頸,那起初只是瘙癢,緊接着莫驚春抖了抖。

  “……你做了……”

  莫驚春又抖了一下。

  奇怪,非常奇詭的感覺從後脖頸爬升起來。

  那裏好像……手指摩擦過去的感覺,就像是……莫驚春來不及多想,又抖了抖,整個人詭異地縮成一團。

  其實他更想要將後脖頸藏起來,就跟他從前藏起小|腹的時候。

  等下……小|腹……?

  莫驚春心裏一閃而過詭譎的感覺,但還未等他想明白,搭在他後脖頸的手指漫不經意地用力擦過,他抗拒的力氣全部都消失了。這很……很舒服,但不完全是身體的感覺,就像是整個腦子,還是……

  酥|麻。

  莫驚春顫抖起來。

  他想擺脫這詭異的感覺,但是那根手指如影隨形,時時刻刻依附後脖頸上。

  就跟他們是天生一對似的。

  “陛下……”莫驚春張開嘴,卻發現他的聲音就軟綿得像水,抖得不成樣子。

  他下意識想去看下面,卻被公冶啓勾住下顎,兩人糾纏着吻在一起,“這時候,還叫我陛下?”

  剛纔是莫驚春在氣頭上,也便算了,如今在牀上了,還要來氣他嗎?

  豈料莫驚春不知是被麻痹了還是怎樣,顛來倒去,還是一直叫陛下,氣得公冶啓牙狠狠,環在後脖頸上的手指用力按下去,那一瞬間爆發極致快樂讓莫驚春幾乎蹬開牀褥,愉悅又痛苦。

  ……這是什麼?

  莫驚春痛苦地掙扎起來,那不是身體的感覺,而是另外一種詭異複雜,彷彿要讓他窒息的快樂。

  他的手指痙攣地拽住公冶啓的褲子,霧濛濛的眼睛看着帝王。

  莫驚春只覺得有哪裏不對,但又有種詭異的感覺不斷地跟他重複,這是正常的,他的後脖頸就是如此敏|感,那是他的敏|感之一,一旦觸碰到,便會如此。

  那是精神上的滿足。

  ……精神?

  那又是什麼?

  莫驚春迷迷糊糊,在重複不斷的按壓下掙扎扭動,幾乎要撕裂牀帳。

  “……陛下……”那是他的聲音?

  帶着哭腔,極致的歡愉還有痛苦,像是被沉沉地壓在水下,怎麼都無法掙脫出來。

  公冶啓的眼睛亮得驚人,輕易地讓莫驚春側過身靈活的手指快速脫去他的衣裳。身體貼在一處的溫熱讓人窺探,帝王低頭看着後脖頸上的微微凸起,露出一個噬人恐怖的眼神,慢慢地俯下|身去。

  他舔了舔後脖頸。

  只是一瞬,攏在他懷裏的人連指尖都在發顫。

  這是常識。

  莫驚春哆嗦着想,這是個狗屁常識。

  “陛下,這一,次,修改,的……是……”

  就算是在心裏和精怪說話,莫驚春每一次開口都忍不住一抖,掙扎着將猜測說出來。

  【6/10】

  ……對的。

  但與此同時,莫驚春的意識也徹底潰散,被那無邊際的精神愉悅捕捉,撕裂吞噬。公冶啓黑沉的眼底一閃而過的猩紅難以捕捉,饜|足地舔了舔紅腫的皮肉。

  這不正好?

  既不違背老太醫的醫囑,也能讓子卿滿足。

  他將莫驚春全身上下舔了一遍,然後塞進了被褥裏捲起來抱住,心滿意足地睡了。

  …

  “您可是不舒服?”

  左少卿小心地看着莫驚春,只見他面色微紅,捉着那筆桿子已經許久不動,不知是不想落筆,還是另有原因。

  莫驚春嘆了口氣,將毛筆放下來,“只是這兩日累了點。”

  左少卿將兩位宗室嫁娶的文書放到莫驚春的桌案上,深以爲意地頷首,“也不知是爲何,四處都趕着這兩月不成?”

  這一月送來的文書,可比從前還要多。

  莫驚春淡淡說道:“倒是還有些藏着不小的心思。”比如他手裏頭的這封。

  清河王世子要和潁川林氏聯姻。

  莫驚春還記得那位世子離京前的模樣,那病懨懨的身體,回去怕是得好生溫養,才能壽數長一些。

  可潁川林氏……卻不是個好選擇。

  左少卿見莫驚春蹙眉,側過頭去看,唉了一聲,“臣也覺得奇怪,之前譙國桓氏在京中出事,誰不猜是清河王動的手。甚至還因此違抗陛下的命令出了京,這譙國桓氏和潁川林氏關係親近,彼此又是姻親,怎麼清河王居然會給世子求娶潁川林氏之女?”

  譙國桓氏死了那麼多人,和清河王定然不死不休,潁川林氏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和清河王結締姻緣?

  “這只是求娶,潁川林氏的答覆如何,尚不知道。”莫驚春淡淡說道,“至於陛下會不會答應……”

  那就得看正始帝了。

  至於另外兩封,莫驚春剛看了個開頭,便微微蹙眉。

  “最近宗親迎娶世家女,已經成爲慣例了嗎?”莫驚春自言自語,他怎麼記得幾年前,世家可還不是這個態度。

  左少卿尷尬地看着莫驚春。

  這個話題,莫驚春敢說,他們卻是不敢說。

  但是這兩份是他拿過來的,他自然也看了。

  一個是爲了嫡子求娶世家女,一個是嫁女兒,嫁的也是世家子。

  這樣的做派在往年卻是少有的,宗室看不上世家的臭架子,世家看不上宗室的泥腿子味,互相鄙夷,互相針對,更是在譙國桓氏出事後,到了巔峯。

  怎麼半年過去,形式發生了變化?

  莫驚春屈指敲了敲這份文書搖了搖頭。

  利益之下,纔有結盟。

  這世家和宗室,怕是在正始帝的屢屢動作下,已經看得出來,皇帝對宗親不願留情,對世家也未必有什麼好感。

  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已經派人登門了。

  扶風竇氏在京城的人,怕是不會好過。

  尤其竇原已經點名兩位重要的竇家人物出現在了京城,那引起的軒然大波和之前可不一樣。

  莫驚春斂眉,微微低頭,不經意摩擦到後脖頸的地方,整個人僵住,又過了好久,才慢慢吐息,放鬆下來。

  他甚少覺得一日這麼難捱。

  什麼時候能到今夜子時?

  莫驚春默默想,實在可惱。

  陛下想出來逃避老太醫醫囑的辦法就是換一種精神上的刺激?

  身體尚且有極致,可精神上的愉悅卻沒有。

  據精怪介紹,精神上的愉悅可以連綿不斷,不管何時挑動都能立刻起反應。這就造成一個嚴肅的問題……朝服是異常嚴肅正經的衣裳,衣領衣襟甚至是扣到喉結下方,自然的,領子也會不斷摩擦後脖頸的位置。

  爲什麼偏偏是後脖頸!

  莫驚春惱怒,這微一動彈,總是冷不丁受驚。

  他長出了一口氣,將這幾份都按照慣例疊在一處,面上平靜地說道:“且壓着在說,沒有朝廷的允許,他們也不能私下結締姻緣。別說是宗親,世家看重顏面,更是不可能。就看……扶風竇氏這件案子,究竟如何結尾。”

  莫驚春的手指輕輕敲打着扶手。

  不知席和方如何了。

  …

  席和方過得勉強還行。

  他被帶走時,就知道中計了。

  他是被突然撲出來的兩人一齊捆住手腳,然後嘴巴被潘安德一口堵住,連叫都叫不出來。他被帶走後,一路上都能看得見他們是如何躲避的。

  那擄走他的人不知爲何似乎對附近建築異常熟悉,七拐八彎就躲進了深處,壓根尋不到蹤跡。

  席和方看得越多,對自己的處境就越沒有信心。

  如果綁匪……或者說扶風竇氏想要他活着,就不可能不給他矇眼,可實際上他不僅是潘安德,還有其他動手的人的臉都看得清清楚楚。

  潘安德是竇何唯的貼身小廝。

  說是小廝,其實他已經三十好幾,一直在竇何唯的身邊跟進跟出,從不離身。

  所以席和方認得他。

  所以潘安德可以留住席和方。

  席和方看着周圍窄小的房屋擺設,心裏哀嘆自己的輕信。

  若不是潘安德,他是不會停步的。

  他再不喜歡扶風竇氏,對竇何唯多少有種孺慕之情。

  只是這份孺慕不知何時夾雜了恐懼,每當席和方想着要親近竇何唯,努力讓他高興的時候,更深層的難以捕捉的恐懼就會讓他愈發想逃離,只要離得越遠越好!

  這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夾雜着憎惡,再加上在竇家的遭遇,讓席和方對扶風竇氏沒有半點好感,發憤圖強用功讀書,是爲了慰藉母親亡魂,也是爲了讓他能逃離竇家。

  席和方嘆了口氣。

  他被關在這裏,已經是第二日。

  他的兩腳都被鐵鎖銬住,只要微有動作,就會嘩啦啦作響,而且走路只能蹦着走,壓根無法跑遠。也因此席和方的手沒被捆住,每日的行動勉強不受阻。

  可席和方的心沉了下去。

  潘安德能作爲誘餌,那隻能說,背後設局的人是竇何唯。

  竇何唯想殺他?

  爲什麼?

  席和方能接受竇家想動手,卻不能接受這個人居然是竇何唯!

  他戰戰兢兢生活了兩日,既希望莫驚春來救他,卻又不希望他來救他。因爲第二日,席和方就發現看守他的人換了一批,他們看着席和方的眼神更加冰冷無情,彷彿他就是個死人……這些是竇家專門用來做髒活的。

  他快死了。

  席和方不甘地意識到這點。

  他看着門口正給他送晚食的潘安德,無奈地說道:“德叔,既然我都要死了,爲何不給我個痛快,好歹讓我知道我是爲什麼死的?”

  潘安德是竇何唯身邊得用的人,但稱呼一句德叔也是高看了他。

  不過席和方叫了十來年。

  因爲當初抱着他進竇家門的,就是潘安德。

  潘安德的臉上烙印着歲月的痕跡,皺痕勾勒在眉間,印下一個明顯的皺褶。他看了眼席和方,又看了眼外頭正在巡邏的壯漢,低聲說道:“誰讓你看到不該看的東西,而他又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呢?”

  他只說了這話,就立刻出了門去。

  不該看到的東西?不該生出的心思?

  “他”是誰?

  竇原?

  ……竇原,狀告竇氏欺壓寡母,這是不該有的心思?

  不知爲何,席和方在開始思考這點的瞬間,心裏猛地爆發出一種可怖的憤怒。這憤怒令人齒冷,又像是長久地埋在心裏,連席和方都猝不及防被帶進去。

  他不喜竇家,卻從未升起這種憤恨至極的心思。

  不該看到的東西……是說席和方看到了什麼,然後他不知道嗎?

  席和方的腦子如果不好,怎麼可能考中進士?他可以肯定自己真的沒有看到什麼再忽略的可能,除非……他忘了!

  他怎麼會忘?

  席和方苦苦思索,就連飯都顧不上喫。

  潘安德守在門外,看到席和方低頭看着飯菜如同凝固的石像,心裏只是搖了搖頭。就算再多思也無用……他的眼神不着痕跡地掃過如今這小院子裏的人。

  這些人確保了席和方插翅也難飛!

  哐當!

  屋內猛地響起劇烈的響聲,院裏的人一齊看了過來,有動作快的已經搶身到屋內,卻只看到席和方抱着膝蓋疼得在地上打滾,哀嚎着不小心撞到膝蓋,疼得眼都紅了。

  潘安德沉着臉進來,讓人快速檢查過屋內,確定真的什麼人也沒有,桌上的飯菜也確實濺出菜油,這才平靜了臉色,淡淡地說道:“你可別耍花招。”

  席和方被人扶了起來,坐在椅子上還在嘩啦啦流着眼淚,悶聲說道:“德叔啊,這花招給你要不要?”他嘶嘶叫着揉膝蓋,潘安德不耐地看了眼,才發覺那是真的腫脹起來,青紅交加。

  潘安德看了眼席和方,讓人去取藥:“你可倒好,臨到頭了,都要給自己找傷口。”人人還是不錯,知道席和方要死了,還是給他用藥。

  席和方在痛意過去後,默不作聲了。

  上了藥後,混着藥味開始喫飯,一邊喫一邊掉眼淚。

  潘安德這一回是在屋內看着他,一邊看也一邊奇怪,這得是多疼,能哭成這樣?

  席和方簡單喫完了晚食,就去小牀上睡覺。

  他緊閉着眼,卻仍然能感覺到那淡淡的澀意。

  席和方認真想過自己全部的記憶,只有一小段想不起來。那是十四歲的時候,他在族內學堂考得第一,想要讓竇何唯高興,所以去他正院外等着。

  ……然後他就不記得了。

  他在正院做了什麼,有沒有等到竇何唯,什麼時候出來的……他全部都不記得了。據當時照顧他的大夫說,席和方太過用功發了高燒,燒了三四日燒糊塗了,就將高燒前發生的事情給忘記了。

  記憶總會矇蔽掉一些錯亂的時間,席和方正是在想起這件事的同時,驚悚地意識到……他高燒恢復後的那日,正是嬸孃的頭七。

  竇原的母親,就是在他高燒開始的那一天去世的!

  這世上不可能有這麼巧合的事。

  嬸孃去世,他發高燒……

  所以,這就是“他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嗎?

  躲在小牀上的席和方緊握住抽|搐的手指,閉着眼不肯睜開。

  他看到了什麼?

  儘管心裏存着那個念頭,席和方卻死活不肯去看,就在這渾渾噩噩間,他腦袋一歪,還真的睡着了。

  …

  席和方走在小橋上。

  通過這裏,再過去,就是竇何唯的宅院。

  他感覺身體矮了些,走路的步伐也比從前慢了點,有哪裏奇怪?但這淺淺的疑竇一閃而過,並未存在太久。席和方帶着夫子誇讚的文章小跑到了正院外,卻發現原本會守在正院左右的侍從居然無一人在。

  席和方驚訝地擡頭看了看。

  十四歲的他有點矮,但還是看到了裏面空無一人。

  席和方試探着,小小步地走進去,輕而易舉地穿過了平日他覺得肅穆的庭院,走到了正院裏面。

  正院裏也沒有人,只有空寂的樹蔭。剛下過雨,空氣還很清新,席和方呼吸了一下,覺得心胸都開闊起來。

  但屋內有低低的聲音。

  席和方本該走人,可如果不是他聽出來,那是竇何唯的聲音的話。

  他奇怪地靠近。

  那低低的聲音就變得清楚。

  一個熟悉,是竇何唯的聲音。

  一個不太熟悉,但應該曾經聽過。席和方花了一會功夫,才認出來這是嬸孃的聲音。

  嬸孃是竇原的母親,是個溫和大方的女子。

  可她的丈夫是竇何明,而竇何明早在許久前就落水而死……竇何唯和嬸孃的身份尷尬,怎麼會湊到一處?

  這外面的人不在,怕是都被竇何唯遣走了。

  這不合規矩!

  席和方敏銳地覺察到了這點。

  “……不可……”

  “堂嫂,這也是爲了明遠好。”

  明遠是竇原的字。

  “當年,如果不是……”

  嬸孃的聲音大了些。

  席和方爲了聽清楚,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鞋尖越過了石板路,踩在了邊上泥濘溼漉的土面上。

  “你們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猛然爆發的女聲,透着深可見骨的仇恨。

  “當初他是怎麼死的,還有人比我更清楚的嗎?!他還沒回來,你們便在族內聲討他丟失了族內藏書,剝奪他宗子候選的身份,將我們娘倆趕到外宅去……這一樁樁,一件件,都不是你們做下的事情嗎?如今隔了七八年,覺得誰都不知道曾經發生的事情,就可打着高高在上的面孔,假仁假義地說是爲了明遠好?”嬸孃的憤怒融在聲音,更揚在院裏,“明遠纔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可我知道!竇何唯,你想要知道當初他將那批族內藏書運到哪裏?做夢!”

  “堂嫂,你可不要敬酒不喫喫罰酒。”

  竇何唯顯然也是動氣,然他涵養功夫還算到位,勉強還是忍下了爆發的怒意。

  可是對面的女子已經被剛纔竇何唯的步步緊逼激起了火,那藏了七八年的怨恨實難消除,“喫罰酒?你想讓我怎麼喫罰酒?就跟你當初絞死蘭娘那樣嗎?蘭娘怎麼會眼瞎看上你這麼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你要幹什麼?!”

  屋內哐當哐當的響聲接連不斷,席和方不知發生了什麼,卻死死捂住嘴巴。

  蘭娘……

  蘭娘是他阿孃的小字。

  他從來都只知道她叫蘭娘,卻不知道她的名諱出身。

  因爲竇何唯不許旁人提起她。

  席和方的手指都是冷的,他抖着手擦了擦臉,想去看看嬸孃如何,卻不敢暴露自己,只能悄悄挪到窗下,異常謹慎地看了一眼,卻驚恐地發現一個男人的身影跨坐在女人身上,雙手死死地掐住她的喉嚨!

  ……嬸孃已經沒了聲息。

  席和方發瘋似地離開,整個人跑出了正院。

  竇何唯聽到動靜追出來的時候,只看到了院裏下雨後落下的一個腳印。他的臉色變得陰沉恐怖,身後人的屍體還擺在那裏,又多了這被偷聽的隱患。

  該死!方纔就不該爲了隱祕而清走院裏的人,倒是被鑽了空子。

  席和方跑得連肺部都在喘息,整個人跌跌撞撞回到了屋裏,將整個人都藏在了被子下。不會的,不會的,竇何唯怎麼會殺了他娘呢?

  這怎麼可能!

  當夜席和方就發了高燒。

  席和方高燒不退的第三日,竇何唯順藤摸瓜找到了他。

  他撤走了大夫。

  豈料席和方是真的命大,居然還活了下來。

  而且忘記了所有的事情。

  當竇何唯試探過幾次,發現席和方真的不記得過往後,他想起那女人死前的咒罵,最終略顯不耐地饒過了席和方。

  只要他聽話,平安一世,他倒也不是給不起。

  “席和方,席和方……”

  有什麼在拍打着席和方的臉,疼得很,讓他猛地從夢魘裏爬了出來。

  屋內只點着昏暗的燭光,席和方一眼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出現在牀前,驚得差點要叫出聲來。那人一下子捂住了席和方的嘴巴,“別動,他們今夜要對你動手。”

  席和方的臉色一變。

  爲何是今夜?

  “竇原要來了。”

  竇何唯要當着竇原的面,讓席和方死。

  …

  竇原的身邊跟着幾個官府打扮的人,看起來神情嚴肅。

  “你確定是這裏?”

  走在前頭的那個人,更是神情肅穆。

  “正是。”又一人低聲說道。

  其實竇原原本可以不過來的,畢竟他是重要的原告,在外奔波蒐集罪證的事情與他無關,但他卻接到了關於族弟席和方被綁的消息。

  那封信是直接送到竇原現在入住的地方。

  只是竇原身邊跟着官府的人,竇原看到了,那相當於官府的人也知道了。聽聞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情,官府派來幾個人處理。

  他們原本不打算讓竇原來,只是竇原一意孤行。

  旁人不知道,但他還不知道嗎?!

  送信來的絕對不是什麼綁匪,而是竇家的人!

  他們是故意的……是從什麼時候發現席和方知道這件事?竇原想着之前通天樓的事情,心急如焚,生怕去晚了,席和方人都沒了。

  只是還未等他們走近,那裏傳出來的交戰聲就讓他們嚇了一跳。竇原立刻被兩人護在身後,另外幾個人按着兵器就衝了過去。

  竇原不知爲何心裏有一種焦躁的不安,他不知道這究竟爲何,卻一直踮腳看着盡頭,似乎要從哪裏看出什麼東西來。

  過了許久,纔看到有人扶着一個瘦弱的郎君出來。

  竇原臉色驟變,幾步小跑過去,一下子扶住了他,真是席和方。

  只見他狼狽不堪地軟倒在竇原身上,勉力說道:“哈哈,族兄,沒想到我還能活着出來。”

  那裏可藏着整整八個人。

  可是這八個人,都抵不過剛纔出現在牀前的男人。那男人救了他,在官府的人進來後卻又和官府的人扭打在一起。

  最後佯裝失敗,翻|牆離開。

  甚至在翻身離開的時候還放冷話,“我竇氏是不會放過你的!”

  席和方:“……”

  這位仁兄,您的演技還是不太過關。

  雖然如此生硬,但烏漆嘛黑再加上意外“救下”了席和方,這事變作竇家又一個罪證。但那都是之後的事情了,眼下竇原着急地扶住席和方,將他半抱半扶了起來,才聽到嘩啦啦的聲響。

  他藉着身後火把的光芒,纔看到席和方的腳上套着鎖鏈。

  怨不得剛纔他出來,還得是別人扶着他出來。

  不然席和方壓根跑不掉。

  竇原強壓着怒火,“這是一個圈套?”

  席和方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們是不是去我家找不到我?”

  “我接到了消息,說你被綁票了,要一萬兩才能救你。”竇原低聲說道。

  席和方笑道:“我的好族兄,你不會真的帶了這一萬兩來吧?”

  就算是世家子弟,也沒有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來一萬兩的數目。

  竇原移開眼。

  席和方:“……”

  這是什麼意思?!

  但左右都是人,席和方強忍着沒問,反而說道:“你去光德坊的時候,怎麼不帶上我呢?”

  竇原一愣。

  席和方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想起來了,我全部都想起來了。當初他是怎麼在我面前殺了嬸孃,又提及殺我母一事!”

  聲聲句句,如在耳邊。

  縱然雲裏霧裏,也決不可忘!

  “是嗎?”

  有人從暗色裏步出來,不緊不慢地走到他們身旁,一雙利目盯着席和方,若有所思地說道:“明遠,你怕是還有不少事情沒說。”

  竇原看向那人,驚訝地說道:“大理寺卿?”

  薛青竟然也來了。

  席和方直到進了大理寺,都有些迷迷糊糊,但他身上的枷鎖都被除去,整個人輕鬆了不少。

  就在薛青加班加點幹活的時候,就在隔間外,有人說道。

  “薛青居然如此認真?”

  “陛下……”

  “這都到了下值的時候,還是如此辛苦,說明他對寡人實在忠誠不二。”

  “陛下。”

  另一人實在無奈了。

  這話是故意調侃薛青呢。

  在那兩人之後,又站着兩三大理寺的官員,都小心站着,不敢搭話。

  陛下很可怕,但薛青也不逞多讓。

  莫驚春沒想到正始帝會趕着在這時候帶他過來大理寺,原本以爲是出了什麼要事,卻沒想到正始帝前來,似乎只是爲了讓莫驚春看一眼罷了。

  席和方確實平安回來了。

  莫驚春:“竇何唯如此拐彎抹角,就是爲了刺激竇原?”

  “竇原這些年蒐集到不少關於竇家的事情,但那些都是物證。”正始帝淡淡說道,“無一人願意爲他佐證。”

  或許在他尋求真相的時候有人說上了一句兩句,一旦涉及到出面作證,就無一人敢應。

  那是扶風竇氏,那是世家。

  即便他內裏藏污納垢,可只要這塊匾額在一日,只要這名聲在一日,依附在竇氏下生活的人便永遠高高在上。

  他們不敢。

  也是不願。

  唯有席和方是他能真正爭取過來的,可他卻偏偏忘記所有。

  其實竇原這一次,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如果不是他手裏有着竇氏藏書這個倚仗,他壓根活不到現在,也不可能走進大理寺。

  沒看竇何唯甚至敢在官家面前挑釁嗎?

  正始帝之所以讓人救下席和方,可不是憐憫他,而是另外一種隱忍不發的怒意。

  世家,世家!

  “……我親眼所見,嬸孃親口所說,我母蘭娘是被我父所殺,而後我父竇何唯,又扼殺了嬸孃滅口……”

  薛青淡淡說道:“席和方,你可知道,兒告父,也是有罪?”

  席和方行了大禮,冷聲篤定地說道:“在下,告定了。”即便革除他的功名,即便要受鐵齒之苦,他也定要讓竇何唯償命!

  這聲斬釘截鐵的話裏,薛青淡淡笑了。

  “我已經快馬加鞭派人去驗屍,如果確有其事,即便死了二十年,該有的痕跡,也還是會有。”

  便是肉身成白骨,也必會留下痕跡!

  …

  竇家的事情因爲需要遠赴扶風驗屍拖了下來,原本正漸漸被坊間所遺忘,卻不想突然爆發出另外一個傳聞。

  據說竇家藏書有十之二三都藏在了京城!

  又聽說,這藏書多年不見天日,已經是無主之物……若有誰能找到,去官府報備,就能拿到黃金十兩!

  那可是整整十兩黃金!

  一時間,即便是京城腳下,那也都沸騰了。

  不少好事者涌去光德坊,就是爲了看看有無這個黃榜,沒成想真的有。還有衙役在邊上說道,發起此事的人原來正是爲母伸冤的竇原,也是竇家本族人,聽說他的父親是爲了這批藏書而死,如今正想着如果能找到這批藏書地方,就將他們全部獻給朝廷,一了百了!

  這登時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本是坊間傳聞,又快速地傳到了朝堂上。

  大朝。

  林御史率先出列,老氣橫秋地說道:“陛下,近日坊間有些傳聞,據說是京兆府發了黃榜,爲竇家尋找藏書,鬧得是紛紛揚揚。”

  京兆府尹倒是沒想到還和自己有關,忙出列說道:“林御史此言差矣,雖然那藏書曾經是竇家的,可如今在找的人,卻是竇原。”

  林御史老神在在地說道:“竇原也是竇家人,他在找,不就是竇家在找。”

  大理寺卿薛青冷冷說道:“林御史出身潁川林氏,難道你一人,就能夠代表整個潁川林氏不成?”

  林御史微眯起眼,看了眼薛青,笑着說道:“那自然是不成。老臣只是在想,從哪裏來,就該歸哪裏去。這藏書本就是竇家的藏書,若是找到了,自當還是歸還給竇家罷。”

  王振明出列說道:“陛下,依着律法,撿到遺失物,撿到者必定要歸還官府,然後再公示黃榜,讓遺失者定期來領。待過了這階段,方纔能歸於官家。”他看似只是出列說了一道法條,卻是旗幟鮮明地站在林御史那一邊。

  這話,是對薛青說的。

  薛青這個人最注重法條,如果依着律法說話,即便他不喜,薛青也不會再說話。

  不料,薛青卻慢悠悠說道:“王尚書說得不錯,只是另有一點,卻是例外。若是遺失超過十五年,有人拾得該物送至官府,可自留一半遺失物,這是該得之賞。如今竇家藏書遺失已經超過十五年,竇原在官府掛號,以十兩紋金買入拾得者的那一半,有何不妥?”

  那當然不妥!

  朝中有世家出身的官員都要暴跳如雷。

  那可是藏書!

  藏書!

  十兩金豈非侮辱?!

  而且按着薛青這說法,豈非誰都能去官府那邊刊這條消息?

  豈料薛青又搖頭笑着,“那可不成,竇原是竇家人,爾等是嗎?”

  真真是叫人氣得死去活來。

  莫驚春聽着他們的激辯,心裏卻是好笑。這些世家看着是爲竇氏出頭,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在給自己謀利呢?

  這偌大的無主之物……若是誰得了偷偷瞞下,那可真叫發家!

  正始帝聽了一耳朵的爭吵,漫不經心地說道:“那就依着律法來。”他的手指敲在扶手上,一下下輕響,但是分明。

  “如果是普通百姓得了,願意獻上交換錢財,寡人用一千兩黃金換得入國子監。”淡漠冰冷的嗓音卻不知爲何透着一絲嘲弄,“……當然,若是他們不願,也可以自帶着一半藏書離去。”

  正始帝此話一出,莫驚春便知道,要亂了。

  陛下這話,遠比竇原那一出還要添油加醋,生生在原本世家結盟撕開一個口子。

  竇家十之二三的藏書啊!

  就算只取一半,那也是無上珍寶。

  誰不眼熱?

  誰不動心?

  從一開始,竇原鳴冤,坊間傳聞,再到黃金十兩,朝堂激辯……這一步步,都有着正始帝的算計,他便是要將這一樁事情推到熱潮。

  將京城這本就渾濁的水攪得更加風生水起,毫無停歇之時!

  …

  就在這熱鬧的當口,對莫家來說,一樁好事出現了。

  莫飛河和莫廣生回來了。

  這兩位悄無聲息進京,某一日他們突然出現在朝堂上,這才驚得朝臣們一跳。隨着他們回朝,帝王也大肆封賞莫家。

  莫飛河、莫廣生、莫驚春三人都封侯,食邑五百戶。

  侯爵是隻對異姓功臣的獎賞。

  公冶皇室給出去的侯爵,從創朝開始,就只有二十多位。

  如今一朝間,莫家同時出了三位侯爺,如何不讓朝臣震驚?

  即便是親手擬定的內閣,都忍不住搖頭。

  陛下……究竟是過分倚重莫家,還是想捧殺莫家?前頭莫飛河和莫廣生便算了,莫驚春又是爲何?

  當日,莫驚春在聽到旨意時,也立刻出列。

  可是正始帝卻似笑非笑地看着莫驚春,不疾不徐地說道:“夫子此言差矣,難道寡人一條命,當時殿上那麼多人的性命,都不值當區區一個封侯嗎?”

  莫驚春語塞。

  隨着帝王提起此事,衆人這纔想起來,生辰宴上的事情。

  那日過後,陛下確實還未封賞。

  只是朝臣心中又是怪異嘀咕,陛下這坦然提起來的模樣,可半點都不見後怕,雲淡風輕得很。

  不過陛下這個理由非常中肯,就連莫驚春也無話可說。

  再推辭,豈不就成了“陛下命不如侯”了?

  正始帝在詭辯上,可從未輸過。

  這一折騰,莫飛河和莫廣生已經回來數日,莫驚春時常能感覺到徐素梅憂愁的眼神,在忍了幾日後,莫驚春終究還是在一日休沐時帶着莫廣生出府去。

  當然不只是他,還帶着莫沅澤和桃娘。

  他們一行人去了莫家在京郊的別莊。

  那莊子曾經遭受了不小的損壞,如今已是煥發一新,與從前截然不同。

  桃娘和莫沅澤從前不曾來過,看到已經是高興不已,被莊頭帶着去頑,身旁還跟着幾個家丁。

  而莫廣生是來過的,他站在莊上四顧,喫驚地說道:“這莊子什時候變成這樣了?”地盤擴大了幾倍不說,這裏頭的佈置,田園的耕種,還有那盡頭的宅院……這是全部都翻新過一遍了吧?

  莫廣生跟在莫驚春的後面說道:“梅娘什麼時候有這閒心了?”

  莫家並未分家。

  所以宅子內的公家事務,都一併是徐素梅在處理。

  莫驚春:“父親沒與你說嗎?當初陛下在這裏誘敵深入,然後毀掉了大半。後來陛下掏了私庫的錢翻整了一遍。”就變成這樣了。

  莫廣生這纔想起此事。

  等入了宅院,莫驚春才發現這裏必是高人動手,整個院子模樣與從前的土氣截然不同。

  他也是在那之後,第一次過來。

  莫廣生揹着手兜了一圈,又回到莫驚春的面前。

  “好了,究竟要和我說什麼事情?還特地巴巴到這裏來?”

  莫驚春微頓,擡頭看着莫廣生。

  莫廣生揚眉,“我又不是傻子,你這幾天和梅娘眉來眼去,你當我看不出來?”

  莫驚春:“……”

  他一拳砸在莫廣生的心口,疼得他躬身。

  “這樣兒戲的話,莫要再說。”

  莫廣生喫痛地揉了揉,“你和梅娘我還不放心?你想那麼多作甚?年紀還沒我大,想的事情卻是忒多。”

  莫驚春揹着手說道:“陛下對我有情。”

  “啊?陛下?那不是……”莫廣生起初還在揉胸,剛纔莫驚春的力道可不小,但是揉着揉着他的動作停了下來,腦袋猛地看向莫驚春,“你說什麼!”

  莫驚春看着庭院栽種的漂亮植株,慢吞吞說道:“你年紀大了,已經耳聾了?”

  莫廣生竄到莫驚春面前,一下子就擋住了窗前的風景,焦急地說道:“不是,這,你從前並未表露過……不是爲兄嫌棄,這般離經叛道的事情,你是不可能踏出……是不是陛下?”

  家人擔憂和關切,一下子撫平了莫驚春隱祕的擔憂。

  儘管他愛莫家人,但這樣驚世駭俗的事情,若是他們不能接受……那也正常。可如今他們確實不能接受,但不能接受的是被強迫之事,而不是唾棄。

  莫驚春會袒露,也是無奈之舉。

  莫驚春慢慢說道:“先前陛下中了百越的毒,瘋性大發,險些殺了康王和張家。那時是我攔住了陛下。老太醫說那毒正要能用我的血解讀,所以我便與陛下同進同出了一些時日。大嫂許是早有懷疑,所以便看破了。”

  他看了眼莫廣生,“大嫂看了出來,瞞着你也無用。”

  即便當初徐素梅來問的時候,莫驚春不承認,卻是沒用。

  徐素梅是從許久之前就開始懷疑。

  此一事不過是確認。

  而莫廣生與徐素梅夫妻一體,她定然會告訴莫廣生。

  那由她來說,和由莫驚春自己來說,還是後者爲妙。

  莫廣生沒想到剛到別院,就被自家二弟給了個暴擊,還沒反應過來,院門口就衝進來一大一小,直接將他們親愛的阿耶和小叔拽走了,獨留下莫廣生孤獨的一人。

  莫廣生抹淚,怎會如此!

  連莫沅澤都拋棄他。

  直到下午,莫廣生纔有點接受,憂愁地說道:“那你……那你和陛下,是……”

  他當然會擔心莫驚春。

  莫驚春這麼一個循規蹈矩的脾氣,他跟陛下發生那樣的關係,肯定是陛下那崽子先動手的!

  莫廣生曾經當做大皇子的侍讀,在上幾次回京的時候才知道公冶明謀反的事情。

  雖然那是爲他母親所連累,但這畢竟說不清楚明,陛下能夠饒過許家其他人,放過公冶明一命,怕也是知道這個內情。

  只是莫廣生既然進過宮裏去,和曾經的太子肯定打過交道。

  兩人在宮中演武場,那可是一對一的對手。

  莫廣生太知道正始帝的爛脾氣!

  這小子當初在演武場上輸給了他,私底下居然套他麻袋!

  莫廣生套麻袋這辦法,還是從正始帝那裏學來的。

  “兄長不必擔心,這是我與他的事情。”莫驚春淡淡說道。

  他將此事告訴兄長,不過是因爲大嫂發現了端倪,所以不得不說。

  並非意味着他真想莫家扯到這關係中來。

  至於父親那邊,莫驚春是不可能說的。

  莫廣生顯然覺得有些不對,只是更多的事情,莫驚春卻也是不再說了。

  他們幾人在這別莊待到晚上,本要回去,偏偏莫廣生終於被兩小兒想了起來,拖着去莊子裏的小後山爬坡。

  莫驚春站在這正院裏,還能夠看到山上那隱隱約約的火光。

  那正是他們一行人的蹤跡。

  “郎君,外面有一隊經過的人家說是想來莊上借宿,不知可否答應?”別莊上的管事過來說道,“那人拿的是慶華公主府上的令牌。”

  莫驚春微訝,慶華公主?

  莫家可和慶華公主沒什麼聯繫,唯一勉強的,只有上一次謀反,他父親和慶華公主並肩作戰。

  既然是慶華公主府上的,莫驚春便打算親自去看看。

  他跟着管事走到了別莊門口,只見打開的大門外正有幾個站着的人,並幾匹馬。莫驚春藉着昏暗的月光和身後的火把看了看,悚然一驚!

  那不正是皇帝?!

  “陛下?”

  怎麼會是正始帝?

  他拿着的可是公主府的令牌。

  莫驚春驚訝地將正始帝迎了進來,看着他一身勁裝,再有馬背上的獵物,“陛下去狩獵了?”

  正始帝淡笑着說道:“閒來無事,出宮散心。抓了些獵物,來子卿莊上打打牙祭。”

  莫驚春挑眉看他,又看向身後那幾人,發覺有柳存劍在,便頷首。

  柳存劍也行了頷首禮,就見帝王走到莫驚春身邊扯住他的袖子,慢悠悠說道:“聽說夫子有閒情趣志,帶着兄長孩子出來遊玩,感覺如何?”

  “尚可。”莫驚春謹慎地說道。

  他今天白日剛和莫廣生說過那要命的事情,這晚上陛下就親臨了,這可着實尷尬。

  莫驚春正在想着要不要派人去告訴莫廣生帶着孩子趕緊離開,卻聽到陛下不緊不慢地說道:“在哪兒呢?寡人同莫廣生,可也好久不曾見面。”

  莫驚春:“……”這不是前幾日才見到了嗎?

  莫驚春無法,只能讓管事去叫人。

  不多時,莫廣生帶着倆孩子出現在院裏的時候,就感覺桃娘猛地抱住了他的小腿。莫廣生低頭看着她,“桃娘?”

  桃娘卻不說話,只是看着裏面,喃喃叫了聲阿耶。

  莫廣生循聲看了進去,卻發現正始帝正坐在堂內,只他不僅是坐,他還正捉着莫驚春的手腕在看,似乎是在檢查什麼。根骨分明的手指按在猙獰的傷疤上,聽得正始帝冷冷說道:“之前送去的白玉膏爲何不塗?”

  莫驚春的聲音傳來,“只是一點小傷……”

  “哼,一點小傷?你這話,不如同老太醫說去。”

  先前莫驚春總是拿老太醫來堵嘴帝王,如今被這一堵嘴,也無話可說。

  白玉膏能淡化傷疤,又極其珍貴。

  莫驚春總覺得沒必要,就時塗時不塗,但是這恢復的速度這麼慢,被公冶啓一逮一個準。

  莫驚春只得討饒。

  在他們說話間,莫廣生抱着桃娘走了進來,淡淡說道:“原來是陛下登門,實在是有失遠迎。”他一邊說着,一邊將桃娘大咧咧地塞在莫驚春的懷裏,然後擋在公冶啓和莫驚春的中間,炯炯有神地說道,“許久不見,陛下可要與卑職出去練練手?”

  這話,從前用在東宮身上很管用。

  只是如今,正始帝的視線卻幽冷地落在桃娘身上。

  他的神色莫測,古怪地、一寸寸地擦過小女郎,像是在衡量,又像是在辨別,分明不冷,卻莫名讓人打寒顫,讓桃娘更深地往莫驚春懷裏鑽去。

  莫廣生只覺不妙,“陛……”

  “陛下。”

  莫驚春平靜地叫了一聲。

  只一瞬,公冶啓微一眨眼,所有的危險瞬息都攏在皮肉下,用那一張好看俊美的人皮朝着莫驚春微笑,“在呢。”

  莫廣生面色不變,心裏卻掀起驚濤駭浪。

  方纔那一刻若有若無的殺意是真,這一刻的平靜溫和,卻也是真。

  區別只在莫驚春。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無盡的昏迷過後,時宇猛地從牀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節內容,請下載愛閱小說app,無廣告免費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網站已經不更新最新章節內容,已經愛閱小說APP更新最新章節內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後,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後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纔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着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牀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可問題是,這不是他!下載愛閱小說app,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無廣告免費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麼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牀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後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鑑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後一本你是怎麼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冰原市。

  寵獸飼養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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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獸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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