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第九十章
劉昊小心翼翼地給陛下端來茶水,陛下已經維持這個動作整整半個時辰,不知是怎樣的大事,惹得陛下如此上心。
良久,帝王看着已經涼了的茶水,語氣古怪地說道:“劉昊,你說準備一場婚禮,應該怎麼做?”
劉昊的臉色微變,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他沉着地說道:“陛下,禮部那裏應該留着從前幾位先皇婚禮時的章程。”
正始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那不一樣。”
是了,莫驚春怎麼能跟他們一樣?
劉昊見陛下的反應如此,便笑着說道:“陛下,難道您是想要跟夫子舉辦一場婚禮嗎?”
正始帝堂而皇之說道:“爲何不能?”
劉昊:“不是不能,只是如果要走章程,禮部跟太后那裏,未必會……”
正始帝踹了劉昊一腳,那力道不大,但確實帶着薄怒,“寡人難道不知,還需你來說?夫子面薄,又在乎外界聲名,寡人自然沒想着大辦特辦,而且公之於衆,豈非要將夫子納入後宮?”他的聲音透着少許古怪。
劉昊這心神微動,“陛下從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正始帝懶洋洋地說道:“寡人從前又何嘗想過要將夫子壓在後宮中?”念想總歸是有,將莫驚春徹底束縛起來,讓他滿心滿眼都只能看到公冶啓,讓夫子的心神中再看不到任何一人的存在。
正始帝怎會沒想過。
他不僅想過,還蠢蠢欲動地準備過。
如今不管是東府,還是長樂宮……如果莫驚春願意將各處都掀開來看一看,必定能發現某些深藏罪惡的東西。
夫子說得不錯。
帝王這份情感濃烈着實讓人痛苦,可再是荊棘痛苦,他也絕不可能撒手。正始帝的性格如此偏執,一切不可能爲之事,他不僅偏要勉強,更要力求完美。
既這世上兩情相悅之人都該有個完美結局,那他們也該有才是!
劉昊熟知陛下的言行,從這短短的幾句話裏,推測出了陛下的想法。
正始帝想要一場屬於他跟夫子的婚事。
這婚事未必需要如何盛大,僅僅只需要他與夫子兩人。
一場,只屬於他們二人的婚事。
……這可真是。
劉昊從未想過,正始帝也會有這般純情的時刻。
看重情愛……
這在帝王家不說是少有,更應當是只此一例。
世間好顏色的嬌花如此之多,偏偏正始帝一朵都看不中,只愛慕那翠綠無聲的綠植,甚至只要這株,再無他求。
劉昊低聲說道:“陛下,奴婢這就去準備。”
“不,不着急。”正始帝的手指敲擊在桌面上,像是在沉思,“寡人要的是最好的,你先去禮部那邊要個章程。”
劉昊瞧着陛下這意思,不僅是要還親自準備,還要一一插手細節。
沒喫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劉昊想起從前宗親結婚那樣盛大繁華的步驟,不由得流下一滴汗來。依着陛下如此上心的模樣,必定是精益求精,短時間內必定是拿不出一個完美的法子。
怨不得陛下很有預見性地說了那句。
確實是不着急,急也急不來。
莫驚春那邊,卻是不知道陛下已經如此上頭,甚至已經興沖沖地開始計劃婚袍的布料。那一日,他從東府回家的時候,到底是快深夜,勉強是將帶回來的糕點送去桃孃的院子,自己便徑直躺倒在牀榻上。
莫驚春躺得像是一具屍體。
他覺得自己也真真像是具屍體,已經活得沒臉沒皮,面子裏子全部都破碎了。
正始帝怎會有如此厚臉皮,這真叫莫驚春百思不得其解。
桃娘次日醒來的時候,拖着莫沅澤,然後還抱着小小的安娘來找莫驚春,趁着莫驚春還沒去上值的時候,他們分享了那份重新熱過的糕點,然後莫沅澤抗議自己並不喜歡喫甜膩的東西,被桃娘一語擊中。
“是因爲大嫂跟你說了要議親的事情,你纔會突然不想喫吧,是不是連義哥跟你說了男子不能喫甜的,沒有女郎會喜歡?”桃娘繼承了莫驚春的敏銳,一下子說出了莫沅澤心裏的擔憂。
莫沅澤磨牙,但是又不捨得打桃娘,只能氣呼呼地說道:“現在就議親,這也太早了吧!”他倒不是覺得自己是小孩,只是從前就見識過了母親獨自一人在家的感受,即便有小叔在,可是那種長久的孤獨不是輕易能排解。
他還不懂情愛,卻下意識覺得那不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未來的妻子也是如此痛苦。
莫驚春笑着說道:“現在只是相看,若是你堅持不要,想要闖出功名再來,那也無妨。大嫂那邊我與她說說便是了。只是你近來可會水了?”
莫沅澤之前可不怎麼會游水,畢竟生長在北邊,即便是有江湖,可誰會在大庭廣衆之下去學習?若不是莫驚春點了一句,他都沒想起此事的重要。
莫沅澤:“已經可以游出去一段距離了,不過還是得再鍛鍊一些時日,如今若是我輕易落了水,都不一定能爬上來。”
桃娘:“兄長都不會水,先前居然還試圖下水去救人。”
桃娘不經意提起彭家的事情,讓他們幾人都陷入了沉默,唯獨被桃娘抱在懷裏的安娘啊啊了兩聲,胖乎乎的小手試圖去抓那桌上最後一塊糕點,被莫沅澤眼疾手快攔了下來,無奈地說道:“不可能吃了,你剛喫另一塊,小心牙齒都沒了。”
安孃的嘴巴有碎屑,被桃娘細心擦去。
安娘嘀嘀咕咕地罵着哥哥壞。
莫沅澤哭笑不得,心情明快了些,看着桃娘說道:“外面那些風言風語不必去管他們,莫家的兒女,怎會受這些束縛?”
莫驚春頷首,笑着說道:“沅澤的話沒錯,不管外界如何,女子可不必如他們嘴上那麼過活。別的不說,若是桃娘願意,也不是沒有女官的前例。”他摸着桃孃的頭髮,聲音輕柔下來。
“想做什麼便去做,無需壓抑自己。”
莫驚春說完這話後,便匆匆去上朝。
哪怕是最開始的彭家,都沒想到一件好事會變成壞事,甚至讓整個彭家都成了朝廷熱議的重心,不過不管是哪一方的說辭,也只在朝上宣議,正始帝從未給出過評價。
帝王撐着下顎坐在臺上,漫不經意地聽着下面的人爭論,彷彿像是在看人耍猴。
正當不知道多少次聽到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候,正始帝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然後勾了勾手指,讓身後的劉昊出列。
劉昊站在臺前,輕咳了幾下嗓子,突然大聲朗誦起了一篇文章。
行文優雅美麗,不論是結構還是用字都異常精準。
便是再苛求的大家,都不能否認這是一篇令人難以移開視線的優美文章。
劉昊朗誦完後,笑着說道:“這是太后娘娘在十二年前,所做的文章。今日上殿前,娘娘突然心神一動,想讓朝臣都與之共享,若是諸位大臣有異,可下書意見,與太后娘娘一起探討。”
這便是太后無聲無息的表態。
方纔在大加議論的官員就像是被掐住喉嚨一樣,尷尬地說道:“太后娘娘這是逾距了吧?這……後宮不可干政……”
劉昊漫不經意地說道:“您這話卻是錯了,如今這熱議遍佈坊間,百姓可說得,大臣也可說得,男子說得,女子自然也可說得。”
正始帝什麼都沒說。
可既然太后娘娘的話藉由劉昊的口傳到前朝,卻也無聲表露了正始帝的不耐煩。
這煩了十來日的討論才暫時蟄伏下來。
下了朝,許伯衡等人被正始帝薅去議事,走在宮道時,正始帝甚是不耐地說道:“這羣人怎忒多話?朝上的事情可是不少,卻是開始折騰起女人是不是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歪門來?這麼多事,怎麼不想着去西北扛異族呢?”
薛成踱着步走在後面,“陛下,有些人不過自己心胸狹窄,這才枉顧了旁人看法。不過男主外女主內,陰陽調和,也是世間常有的事情。”
正始帝嗤笑了聲,“便是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在一處又如何,礙誰的事了?”
彭懷遠擦着汗跟在後面,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這傳宗接代,還是要的。”
正始帝的聲音更冷了些,像是在刮骨般森然,“血脈有什麼好傳承的?就跟先皇生下來的那幾個廢物?這倒是有趣,這不是還沒傳承多少就已經沒了嗎?多生有何用!”說這話的人是皇帝,而且舉例的人還是之前因着謀反被殺的皇子,一時間這些跟着的朝臣也無話可說。
直到快到賢英殿前,許伯衡才淡淡說道:“陛下,那些抗議的人不過是在畏懼。世間不論男子女子,都有其才能。男子會有野心,女子也會有。可如果一樁事情上只有一種人可以獲利,那競爭總比兩種人都可爲……來得容易些。”
他略欠了欠身,“此不過排除異己。”
許閣老說的話甚至從容,卻透着刺骨的冷意。
世間事,不過利益二字,最是分明。
白馬過隙,隨着時間過去,短短一月時間已到。
那《雲生集》的借閱也便結束。
孟懷王和王妃按理來說也應該折返封地,但是他們並沒有立刻這麼做。
孟懷王妃花了些時間找了幾位願意教授女學生的夫子,然後在尋昌坊買了個三進的宅院,充作女子書院。
而後孟懷王妃將京城善堂中收養的數十位孤女帶入女子書院。
她不是一時興起,在離開京城前又留下負責的人手,待回到封地上後,孟懷王妃同樣行了這樣的舉措,她開始爲封地上的女性建立書院,只招收女學生。同時將《雲生集》捐了出來,放在書院中,充任書院的鎮院之寶。
有了《雲生集》在,陸陸續續有了不少才學淵博的夫子,當真將這書院的名氣給宣揚出去。
這是在孟懷王妃離開後的事情,不過眼下京城中的女子書院,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不少人只在看戲,可是聽聞了這個消息的陳文秀卻是徹底愣住了。:筆瞇樓
陳文秀覺得有些不對。
她在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圖紙,包括在明春王那裏的經歷全部都說了出來。最開始的幾天,她能夠感覺到自己還是備受監視,但隨着時間過去,陳文秀這幾日已經就可以從關押她的地方出去走走。
雖然她身後還是會跟着一兩個看守她的侍從,就像是從一個監獄掉到了另外一個監獄。但是不知爲何,陳文秀還是感覺到了一種解|放的感覺。
至少這些都是擺在明面上的,而不是跟着明春王那種看似是在爲她好,面上什麼都不顯露,實則在私底下卻是各種手段!
相較於那種面上一套底下又一套的做法,陳文秀更喜歡直來直往。
陳文秀還是帶着面|具。
她的模樣在宗親面前不是祕密,爲了以防萬一,她不敢露出太多的痕跡。
跟着她的兩個侍女一個叫柳葉,一個叫柳紅。
這名字總給她一種怪怪的感覺,像是以前在哪裏看過一樣。
但是名字應該是聽起來熟悉,怎麼會是“看過”呢?
她總覺得另一個應該叫柳青。
陳文秀時常會有這樣感覺奇怪的時候,也沒有再去追究。
她失去了很多的記憶,能想起來的不多,只在她從那個偏遠的小山村醒來,然後爲了幫助她的爹孃做了類似弓|弩的器具,最終被路過的明春王偶然發現再帶走開始的。其餘的更早之前,據說因爲陳文秀摔倒在山崖下,所以怎麼都想不起來那些過去。
莫驚春來看過她一次,順便還給她帶了伴手禮。
也是在他來之後,陳文秀的待遇便好了一些,至少不會連門都出不去。
陳文秀猜測大抵是有莫驚春在,她纔不至於直接被殺。
畢竟那個狗皇帝對莫驚春的態度實在好得出奇,據這些天陳文秀在坊間溜達得來的情況,她感覺得到正始帝的手段殘忍,尤其是虛懷王……但是這麼多生事,卻沒有讓百姓覺得動盪,尤其是他們一路趕往京城的時候,偶然經過的那些站在打仗的城鎮,陳文秀也不是沒聽到那些流民的看法。
他們並不認爲這便是絕望……尤其是打仗的人是莫廣生,這更給了他們一種無名的高興。
百姓仍然對朝廷懷有信心。
這無疑是陳文秀最敬佩正始帝的緣由。
他劍走偏鋒的同時,卻一直險之又險地把住界限,並沒有真的爲此出事。
這不過是帝王純粹冰冷的理智。
陳文秀在西街溜達,跟身後的柳紅說道:“先前跟你借的三兩銀子,等我回去拿之前的玉釵還你罷,如今我可是身無分文,倒是沒有別的……”
那還是她在逃跑前,戴在頭上的。
那些綁匪……不,是暗衛雖是收走了東西,但在後來她得了自由後,這些東西也都悉數還給了陳文秀。
但沒有錢。
陳文秀跟在明春王身旁時也是沒有錢財的。
王爺會給她大量的珠寶,會給她做漂亮的衣物,但是那些錢財……都是給了陳文秀身旁伺候的侍女掌握,說是生怕她年紀小被騙了。而那些珠寶上都刻着王府的印記,只要陳文秀敢在明春封地上使用,無論她走到哪裏,都會立刻被王爺找到。
不過眼下他們在京城,就算佩飾上有明春印記,那倒也沒什麼所謂了。
柳紅笑着欠身:“女郎可莫要給奴婢了,管事的說了,您之前給出來的東西至關重要,所以特特按着幕僚的待遇給您發賞銀,過兩日便會到府上。到時候女郎直接還奴婢便是,怎需要用得上那玉釵?”
那玉釵可是值上百兩。
陳文秀微訝,那正始帝着實比明春王大方。
至少不會給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畢竟這玉釵能給了柳紅以後用,可現在卻還是當不了的,不然輕易就能泄露了痕跡。
儘管……陳文秀懷疑那些聰明人其實都猜得差不離了。
是誰擄走了她,又是誰在其中較量……這些事情,她還是不要參與了。
得了柳紅的話,陳文秀的心情顯然高興了不少,帶着人便往西街的糕點鋪去了。她坐在西街的二樓上,看着窗外來往走動的行人,笑着對柳紅說道:“我從前聽人說過這裏的糕點好喫,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出來,這一回,我倒是想知道這糕點究竟是有多好喫。”
柳紅:“這裏的招牌糕點,便是女郎之前點的奶香糕。”
陳文秀笑着說道:“是的,不過這間店鋪地主要受衆還是姑娘家……哈,我現在真是搞不懂,我當時才十五歲,怎麼就答應要嫁給明春王了呢?”
柳紅:“他畢竟是王爺。”
陳文秀搖了搖頭,“這是他的身份地位,跟我全然不匹配,而且我才十五歲,還是未成年呢。”
柳紅奇怪地說道:“未成年是什麼意思?”
陳文秀漫不經心地說道:“還不滿十八週歲就叫未成年。”
柳紅微蹙眉頭,看着小二將她們點的糕點不斷送進來。
陳文秀迫不及待地嚐了一口奶香糕,便被那暖香的味道折服,眯着眼享受起來,“這可真是好喫,怨不得當初明香說得天花亂墜……”
“明香?”
柳紅捉住陳文秀話裏的詞語,“女郎指的是焦家的明香女郎嗎?”她的記憶力不錯,從無數名字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對象。
陳文秀停住喫食的動作,側頭想了想,然後頷首說道:“那應當是在京城時,京兆焦氏下了拜帖,王爺帶了我過去。我記得那時候,孔秀也在。
“她和木淮在宴席上大吵了一架,然後身爲主人家的明香便去安慰孔秀,我那時候還不知孔秀是什麼脾性,見她哭得可憐,便也打算去安撫,走近的時候只聽到了幾句話……
“不過明香也當真厲害,那孔秀的性格其實甚是惡劣,她能夠將人安撫下來,這情商可真是高。”
柳紅早就習慣從陳文秀的嘴巴里蹦出來不少奇怪的詞語,尤其是在她不經意的時候。
上頭特地叮囑過這個時候不要去打擾她,任由着她說下去便是。記住陳文秀說的每一個詞彙,然後回來再行總結。
不過陳文秀不是個難伺候的人,她甚至不喜歡人伺候,也不喜歡人下跪。
性格溫和可親,說話軟軟的,又才十幾歲,其實也不招人煩。
柳紅輕聲說道:“前些日子,就在女郎跟那位離開京城的前一二日,宗正卿正好在西街受襲,此事您可記得?”
陳文秀當然記得。
她也在多次審問中得知那個溫和的男子叫莫驚春,是莫家出身,也正是因爲他掀開了虛懷王府這一件慘事。可是陳文秀跟莫驚春的兩次簡短接觸中,卻讓人輕而易舉地就喜歡上他這個人。
即便她再是惴惴不安,可是身處莫驚春身旁的時候,便有一種出奇的安撫。
就像是……他本身就具有這樣奇特的作用。
他讓人如此平靜,甚至再感覺不到任何威脅。
“你的意思……孔秀之所以會出現在西街,跟明香有關?”陳文秀敏銳地抓住了柳紅所表露出來的暗示,即便那只是無意間帶出來的。
柳紅:“女郎,孔秀之所以會出現在西街,據說是被旁人建議去的。但實際上在追查的過程中,孔秀並不能說出究竟是誰告知她的。您可以確定,此事真的跟焦明香有關嗎?”
陳文秀沉默了一瞬,從柳紅的強調中感覺到了什麼。
她不是爲了自己的好奇,而是另外一份幽深持久的憤怒。
陳文秀仔細回想着當日發生的事情。
明春王帶她前往焦氏祖宅時,說的是帶她出去放鬆心情。焦氏乃是世家名貴,與諸王相交也甚是正常。那一日除了明春王外,也還有幾位郡王受到邀請,當然名義上是爲了焦家中一位男丁的成人禮。
陳文秀便是在這一次宴席上認識了孟懷王妃。
她甚少參加這種異常複雜的宴席,尤其她們這一次來,名義上還是爲了太后的壽辰,還沒參加,陳文秀便已經開始緊張起來。是孟懷王妃帶着陳文秀一點點加入那些女眷的聊天中去,她這纔開始逐漸適應。
在孟懷王妃帶動她之前會感覺到的那些若有若無的鄙夷消失了,陳文秀只能感覺到那些笑意盈盈的面容,那其中,便有焦明香。
焦明香長得明媚大方,是京兆焦氏這一代中的長女,出落得異常動人美麗。
那次宴席正是焦氏主場,她忙前忙後,卻沒有讓任何一人落下,就連木淮跟孔秀在她面前爭吵起來,她也能立刻將他們分開來各自安撫,着實是個情商高的人。因着木淮之前曾在口頭上奚落過她,所以陳文秀不自覺帶着侍女往焦明香和孔秀那裏走了走。
焦明香和孔秀站在假山下,正溫聲細語地安慰着郡主。
“郡主,您與木淮郡主都是姊妹,出門在外,若是爭吵起來,也是不美。”焦明香淡笑着說道,“如今出了這事,起因多少跟您有關,若是您願意的話,明香代您給那位賠個不是,也便是了。”
孔秀冷着臉說道:“她是什麼牌面上的人,值當你去給她賠不是?罷了罷了,都是一家人,等我回頭隨便給她送個東西,下得了檯面便是。”
焦明香笑了笑,“郡主乃是寬宏大量,這纔不再計較纔是。不過這禮物,您可想好怎麼挑了嗎?”
孔秀:“隨便找找從前的東西,難不成還要多貴重?”
焦明香搖着頭笑,那笑意彷彿在眉梢,不曾落下,“您這話卻是錯了,都是女子,何嘗需要那麼貴重的東西?自家姊妹,一盤糕點,一碟親手做的菜,那都是極好的。正如那西街上的糕點鋪,那裏的糕點可是京城聞名。雖不是多貴重的店面,可是那味道乃是一絕。”
“西街?”孔秀挑眉,“我打來京城,可就沒怎麼出去過。”
焦明香:“西街那處,不是多麼名貴的地方,就是貪圖個野趣便是。罷了,瞧瞧我這說什麼呢,那裏的東西怎麼能入得了郡主的嘴,還是再尋一些別的……”
“不,這個正正好。”孔秀笑了起來,“她也不值得多好的東西。”
陳文秀當時就在距離她們沒幾步的地方,只是因爲假山在,所以纔沒有看到她們的身影。
“她們是認爲假山這地方究竟是多安全嗎?站在假山下就可以巴巴說上這麼多話,怎麼就還不給自己想想,這最不安全的地方,其實就是看着最隱蔽的地方呀。”陳文秀搖頭晃腦地說道,“如果要說的話是不能爲人所知的,那肯定要選那最是空曠的地方,保準來一個發覺一個,誰都偷聽不了。”
她朝着嘴裏丟了個奶香糕,深覺自己說得有理。
兩個時辰後,陳文秀再度面對正始帝。
不得不在皇帝一張臭臉下,將之前說的話又再重複了一遍。
如果不是莫驚春在的話,陳文秀相信陛下更想要將她抽筋扒皮。
至少他表露出來的眼神便是如此恐怖。
莫驚春無奈地說道:“陛下,於情於理,還得感謝陳女郎提供的佐證。”
“或者,從一開始她就死了,就不存在這件事。”正始帝面露微笑。
陳文秀默默哆嗦了一下。
莫驚春的餘光瞄到了,心裏不由得嘆了口氣,但他知道他越是維護,陳文秀的處境就越糟糕,只能避開不看,對着帝王說道:“陛下,孔秀並不記得當初是誰告訴她西街的事情,只是籠統地說是在宴會上得知的。或許可以從這裏入手,查一查,究竟是什麼手段能夠擾亂一個人的認知,尤其是,焦明香有何動機?”
正始帝挑眉看向莫驚春,“夫子認爲此事跟明春王有關係?”
莫驚春:“或許有關係,但絕不是最直接的關係。”他的神色稍顯淡漠,像是事不關己,“如果還是明春王想要殺臣,何必繞這麼大一圈呢?他手底下任何一個死士,都要比這一樁事更爲簡單。
“再加上,孔秀所使用的武器,乃是弓|弩。是最開始明春王爲了能夠跟虛懷王合作,繼而得到他封地上礦石時獻出去的賀禮,這樣的東西……如果一旦在京城用出來,必定會惹得陛下矚目。他是絕對不可能在起兵前就暴露出自己的底牌。”
陳文秀下意識說道:“你說得不錯。”
正始帝跟莫驚春的眼神同時落在陳文秀身上,嚇得她一個瑟縮,囁嚅地說道:“明春王之前還曾後悔此事。最開始制式弓|弩的成功喜悅衝昏了他的頭腦,不然他不會貿然做出這樣的決斷。而且,在離開京城前,他還曾爲孔秀的事情惱怒過。”
所以此事,至少看起來跟明春王沒有關係。
莫驚春不由得說道:“陛下,究竟是您太過不得人心,還是這天下,竟然藏着如此多……頗具想法之人。”
陳文秀嚇了一跳,卻是沒想到莫驚春居然敢說出這樣的話。
這已經是在暗示皇帝的統治出了問題。
正始帝淡定地說道:“難道夫子不知道嗎?公冶王朝五六百年的時間,皇室內叛亂的次數大大小小,一共達一百多次,平均便是四五年便有一次。這還沒算上兩百年前那次叛亂裏出現的農民起義。”
帝王露出個森然的冷笑。
“公冶家,從頭到尾都沒什麼正常人。”
陳文秀已經巴不得將自己縮成個小團,這樣一來,或許能夠避免她不得不再聽下去的危機。
她有點胃痛。
爲什麼要坐在這裏聽他們聊着那些隱祕的事情?
莫驚春淡定地說道:“臣覺得廢人公冶明,應當算是個正常人。”
至少他知道,年前正始帝還偷偷去看過他。
雖然陛下去的時候,還順帶將公冶明的“軟弱無能”給嘲諷了一頓,但是回來後,他又讓人給皇陵送了不少宮造的炭。
這嘴上一套,暗地裏又是一套。
正始帝冷笑了一聲,眉梢皆是寒意。
“他確實是寡人這一代內最是正常的,所以,他被廢了。”
陳文秀心裏的腹誹已經無處安放。
……皇帝這是承認他也不是個正常人?
不是,在這之前,是莫驚春暗示陛下不是個正常人。
陳文秀在心中衡量着自己之前給這兩人下的判定。
——關係極好的君臣與師生。
……難道,已經不只是這個關係了?
至少依着陳文秀這些時日對正始帝淺薄的認識,她不認爲有誰能夠跟陛下開這樣的玩笑。
即便莫驚春說了這樣的話,即便莫驚春已然涉足了皇室隱祕,可是他們的交談依舊是從容,且透着難得的親暱。
陳文秀一時捉摸不透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麼,但是下一瞬,正始帝的眼神已經掃了過來,那刺骨的寒意激靈得她猛地挺直腰板,不敢再走神。
正始帝漫不經意地說道:“你很識時務。”
陳文秀尬笑地說道:“妾只是,想活得自在一點。”
正始帝揚眉,“什麼叫自在一點?”
陳文秀沒想到帝王會問她這話,遲疑了一會,試探着說道:“能夠隨便出外走動,可以自己掙錢,或者是讀書寫字,考,考取功名?”
最後這一句,是她不經意想起今日聽到女子書院的事情,才加了上去,“生爲女子,我想要跟男子一般,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想要在家中繡女工,是因爲我想要;或者我去讀書考功名,也是因爲我想要。這樣……或許便是自在。”
陳文秀說到最後,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究竟是她在說話,還是她不知名的記憶在慫恿。
她的話音落下後,屋舍內陷入了沉默。
一時間,陳文秀有些惶恐,難道她方纔所說的話,有哪裏不對勁嗎?
最終還是莫驚春打破了沉默,輕笑着說道:“陛下,孟懷王臨走前,不是拜託您爲王妃的女子書院,尋一個合適的主事者嗎?臣認爲,陳女郎正合適。”
正始帝的語氣稍顯古怪,“夫子確定?”
莫驚春淡定地說道:“女郎所記得的事情,該說的已經全都說了,說不出來的,便是拷問也無用。既如此,不如讓女郎有事可做。”
他看向陳文秀,溫和笑了起來。
“孟懷王妃心焦京城內的孤女毫無去路,便爲她們立了女子書院,一應錢財都從王府支出。只是因爲他們必須回到封地,所以京中的女子書院需要一個新的主事人。如今框架已經搭成,錢財,夫子,下屬已經到位,女郎可願意接手此事?”
陳文秀愣住,她沒想到莫驚春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尤其是,她眼下的歲數,不過才十五。
“妾……願意。”
陳文秀的臉色逐漸變得堅毅了起來,驀然起身,朝着兩位行了一個大禮。
待陳文秀出去後,正始帝冷冷地說道:“自打她被擄來,這還是她真心實意叩的第一個頭。”他看向莫驚春,“尤其是夫子,她便是再畏懼寡人,對夫子的孺慕、敬重之情,倒是越來越深了。”
莫驚春聽出正始帝話裏的陰陽怪氣,嘆了口氣,“您既知道陳文秀的奇特,以及她或許……如此一來,她的態度,也可想而知。”
想必那是一個男女都可讀書,都可同朝爲官的時代。
那樣,想必也是不錯。
所以相較於正始帝那出自皇族的威壓強迫,反倒是莫驚春這般溫和的態度,讓陳文秀更能卸下心防。
正始帝嘀嘀咕咕:“夫子與她就見了三面,都快讓她死心塌地,這叫寡人怎麼活?還不如在她出現的時候就讓人審訊完就殺了……”
莫驚春扶住正始帝的臉,讓帝王的注意力全神貫注地落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什麼……殘酷殺戮的惡念中去。
他知道正始帝在努力。
帝王竭力將那些東西封|殺在千層寒冰之下。
不過莫驚春總會看見。
他道:“陛下,別忘了,明日朝上,您還有十幾位候選皇后需要拒絕。”這是近日來掀起的又一次浪潮。
那些人似乎忘記了陛下曾經爲此的暴怒,再一次將此事提上議程。
正始帝笑了笑,像是想起那一日莫驚春說的話。
夫子說他會嫉妒。
“你當真會嫉妒?”
正始帝下意識攏住了莫驚春的腰。
或許帝王會動怒的另一個原因跟東府有關。
這裏自打有跟莫驚春扯上關係後,在帝王的心裏就有了別具一格的意義。正始帝對兩次涉足其中的陳文秀並無好感。
莫驚春:“陛下,臣是人,不是什麼器物。”
他淡笑着說道。
“有時候臣會覺得,陛下是不是太過覺得……臣就像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正始帝淡淡說道:“夫子不是沒心沒肺的人,只是有些時候,夫子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活在寺廟裏的泥塑,無情無性。”
莫驚春失笑,“這般指控,臣卻是不認的。這話用來形容陛下,豈不是更合適?”
正始帝搖着頭說道:“不,這正說明夫子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可能。即便是在你最是自私的時候,夫子所做出來的每一個抉擇,都沒有踏錯一步。”
若是一條大道擺在前頭,他走的最是不偏不倚。
莫驚春微怔,看着正始帝眼底流露出來的神色。
那透着少許詭譎幽暗。
帝王看着莫驚春,就像是在看着絕世罕有的東西,透着少許蠱惑的色彩,“夫子,你不停地朝前走,而寡人才是那個心心念念,希望將你拉下來的惡徒。”
或許莫驚春不求甚解。
但這一番曖|昧不明的話,正始帝卻是心知肚明。
莫驚春將自身放得太過渺小,便從不會過多考慮自身。即便是當初夫子答應兩人的關係,那也半是強迫。
他的欲|望貪婪,幾乎不存在。
所以正始帝不單希望他嫉妒,更喜歡莫驚春的欲|望更多些,再多些,方纔能強留住他。
不然……
正始帝的神色幽暗,其詭異難以掩飾。
莫驚春會爲他這份堅持輕易死去。
正始帝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點。
莫驚春的良善與正直彷彿是天生,他的眼底揉不得沙子,更難以拗斷他的脊樑。若是有朝一日再有出格之事,莫驚春也絕對不會縱容。
他可以做一次,便再會有一次。
可是隨隨便便的意外,便會毀掉莫驚春的存在。
這如何不讓正始帝擔憂?
他將莫驚春拉入懷中,莫驚春雖然不知道帝王在想什麼,卻也隱約猜測到他此刻的情緒,兩人逐漸沉|淪到了慾海,胡.天.胡.地了一番。
正始帝異常狡詐,他讓得整個東府都燈火通明,尤其是在他們兩人的房屋,彼此間看得清清楚楚。就連正始帝是如何動作,也看得分明。
不管是莫驚春飛紅的眼角,還是他啜泣的模樣,尤其是他不得不在正始帝的注視下分開月退,然後被把住的可憐模樣,着實值得回味無窮。正始帝總會抓住莫驚春的任何一絲退讓。頭髮,臉,脖頸,肩膀,傷口淤痕的痕跡,手指,還有身下的那一處,都在燈光的照耀下毫無遁形。
帝王甚至還喃喃着莫驚春沒誠意。
莫驚春一邊用力捶着牀榻一邊掙扎,眼睛都紅了。這都算沒誠意,那究竟什麼纔算是有誠意?
正始帝的身上被惱羞成怒的莫驚春咬出了幾個痕跡。
女子書院的事情告一段落,陳文秀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莫驚春的眼前。
再過幾日,空缺出來的吏部尚書之位有了決斷。
莫驚春接任吏部尚書的位置。
這道政令下得匆忙,讓人意想不到。
不過雖然匆忙,可不少人早就發現了端倪。
是時正在朝上,正始帝親自宣佈了此事。
同時,薛青出列,不動神色地說道:“王振明在獄中暴斃,經過仵作驗屍,發現他是因爲恐慌過甚,心悸發作。”
有了薛青這個說法,似乎陛下今日宣佈吏部尚書的事情便是合情合理。
而宗正寺那頭的人員也有輪換,吏部內的左侍郎跟着王振明入獄一起進去了,如今這位置剛好讓宗正寺左少卿給填補上。而後,宗正寺那邊頂頭上司全空,被正始帝調進去一個在京郡王負責,這突然的輪換確實猝不及防,只是帝王快刀斬亂麻,直接下了決斷。
莫驚春下了朝就被正始帝叫了過去,並着內閣與其他幾位閣老。
他們一起出現在賢英殿內。
正始帝將一把樣式古怪的東西丟給他們觀看,“這是軍器監剛剛研製出來的新東西,瞧瞧如何?”在陳文秀被他們抓來之前,軍器監還在摸索着如何拆解再進行組裝,但是陳文秀來了後,不僅畫出來圖紙,更是點出了冶煉的要點跟其中的難處。
如果不是正始帝不允許,軍器監那裏都要搶人過去。
有了陳文秀在,這幾乎是如虎添翼。
兵部尚書把玩了一下這個東西,當即就意識到哪裏不同,他的臉色微變,激動地說道:“陛下,這難道便是之前的殺器?”
正始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兵部尚書立刻就收聲。
這一不小心踩到了陛下的雷點。
莫驚春從兵部尚書的手裏接過那東西,拿在手裏把玩了一會,淡笑着說道:“陛下,這看起來倒是比之前的要大上許多,而且……”
他試了一下,“射程更遠了?”
正始帝:“不錯,夫子要試試看嗎?”
莫驚春面無表情地將東西給放了回去,至少眼下他的理智告訴他不能這麼做。正始帝聳了聳肩,讓人進來,然後他們這些人就轉移到了演武場。
舉着弓|弩的宿衛當着他們的面將對面的靶子射|成了破爛。
“這可真是讓人喫驚。”兵部尚書幾乎扯掉了他的鬍子,“陛下,陛下!這東西如果可以分給軍隊的……”
“當然不成。”正始帝鎮定地說道,“這不是什麼簡單易造的東西,這半個月多,就出來手裏這麼一隻。”
可即便是如此,這把新式的武器確實震撼了所有人。
許伯衡蹙眉說道:“如果這東西的製造方法流傳到了民間的話,那或許……”
正始帝淡定地說道:“所以只要是知道如何製作這弓|弩的工匠全部都需要納入管轄,上下都需要嚴加監視。”說完後,他笑了笑。
“總不能出現前朝那般事,任由着外族闖了進來,然後擄走大片的工匠。”
造紙術便是在那時候外傳出去的。
前朝軟弱無能,只能任由着這些昂貴重要的工匠被人擄走,那技術也便流傳到了外族,包括前朝最引以爲傲的鍛造技術。
此事罷了,正始帝纔不緊不慢地提起了另外一事。
“眼下,那一路曾經攔截莫廣生的流民身份徹查出來了。”他讓劉昊將文書傳遞給朝臣,而他則是拿着那把弓|弩比劃了兩下,擡手將那原本就已經破爛的靶子徹底射得歪倒下去。
衆人看過後,除了已經猜到的莫驚春外,薛成率先說道:“陛下,明春王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就連封地上也從未鬧出過事情,他那木匠王爺的名號更是天下皆知。他怎麼會是此事的幕後黑手呢?”
就連薛成這般老臣都會如此詫異,就莫要說其他人了。
許伯衡沉默地看着手底的文書,這份文書的內容詳盡,就連證據也附着在後頭,其實也由不得人不信。
但如果是明春王的話……許伯衡的眼神落在正始帝手上的弓|弩,再看向手裏的文書,遲疑地說道:“陛下,難道您從一開始就猜到了明春王包藏禍心?”
這裏面大部分人都是跟着正始帝去過虛懷王府的,當然也曾聽到木淮親口說的事情,也對正始帝連下的訓斥頗有印象。
可是一位王爺私下打造軍器,跟他當真讓人插手,那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如果前者,那還能用明春王就是喜歡製造木工來解釋的話,那後者,便是截然不同的意義。
正始帝將弓|弩拋給身旁的宿衛,似笑非笑地說道:“閣老,這說話,可要講究證據。”
許伯衡斂眉,從此來看,陛下當真從一開始就有所懷疑。
明春王叛亂一事,已成定局。
如今爭辯的便是要不要加派兵馬,尤其是莫廣生如今獨木難成,若是再繼續下去,就不只是眼下的局面了。話到最後,便是再要派兵,也需要些時候,不過內閣的意見倒是與陛下統一。
打,那還是要打。
既然要開打,那就要狠狠地打!
等這議事結束,莫驚春才總算得以跟着朝臣離開。
這一回,莫驚春卻不能再往宗正寺去了,而是被徑直送到了六部之外。
說是六部,其實幾個部也都是分開的。
禮部和吏部都在最前頭,莫驚春登門的時候,就被早就等候已久的左右侍郎給迎了進去。左侍郎還是莫驚春熟悉的人,右侍郎纔是紮根在吏部數年,知之甚詳的人。
莫驚春沒有干擾他們的正常工作,只讓左侍郎跟着右侍郎好生學習,便在屋內坐了一日。
他只是安靜地看着吏部以往的卷宗。
這鬧得右侍郎心裏有些擔憂,不免去問跟莫驚春更爲熟稔的左侍郎,“莫尚書這可是不高興了?”
左侍郎淡笑着說道:“您不必在意,莫尚書一貫都是這樣的脾性,您隨他去罷。敢問這部分,是該如何處置?”
他輕而易舉就扯開了話題。
左侍郎心裏清楚。莫驚春在還未涉足的領域不會過分干涉插手,只會在熟稔後再慢慢融入自己的主意。
從前那等宗正寺要給莫驚春下馬威的事情,在這吏部更加是不可能會出現的。
如今這朝野上下,誰不知道莫驚春乃是正始帝眼前的紅人。得罪了莫驚春,豈非不要命了?
莫驚春到了吏部的第一日,便粗粗看了些卷宗,直到回家的時候也不曾說什麼。
前半個月,前一個月,他都是如此。
直到整個吏部都習慣了莫驚春的沉默後,突然有一日,莫驚春突然否決了提交上來的一位官員文書,不緊不慢地說道:“如今還未到時辰,他的考功,也還未到這個地步,如今不前不後,將這名單提交上來,是想讓我記得此人,在年底銓選時罷免他嗎?”
右侍郎當即就要滴下汗來,連道不敢。
此事莫驚春沒有追責,但原本以爲莫驚春來此是碌碌無爲的吏部官員卻是不敢這麼認爲,紛紛老實下來。
吏部的事情要比宗正寺忙上許多,而且因着掌握着百官銓選考功的權力,也得到不少人的矚目。一時間,就連莫府收到的拜帖,都要比往常多上許多。
莫驚春並不喜歡宴席,能拒絕的一概都拒絕了。
唯獨其中有幾樁是不得不應付,最終還是出面的宴會,多是與同爲六部,或是其他重要職務的同僚,莫驚春實在推辭不得,這纔出席應付。
這一日,宴請莫驚春的人乃是戶部尚書彭懷遠。
莫驚春因着之前彭家的事情,還是出席了。
不過當莫驚春看到與會的人居然還有焦世聰的時候,他倒是有些後悔。
京兆焦氏的事情還未明朗,莫驚春不會說什麼,但是焦世聰此人對莫驚春本人的惡意,卻是可以感覺得到的。
不過焦世聰不是彭懷遠邀來的,他是被戶部侍郎許冠明帶來的。
這處坊間本就是爲了這些來往朝廷重臣所佈置的,所以不管是房間的擺設,還是眼下正在彈琴跳舞的女人,都符合大部分人的喜好,端莊大方,優雅風|流。舞娘更是沒有任何風|塵氣,一個個都是落落大方,便是坐在邊上一起敬酒,也從未有過逾越的舉動。
在莫驚春的身旁,也坐着一個。
那淡淡撲面而來的胭脂水粉的氣息,讓莫驚春不由得有些難受。
莫驚春輕聲說道:“不勞煩女郎,我自來便是。”他這麼說後,坐在莫驚春身旁的女子就當真沒有再動,只是偶爾幫着挪動一下東西,便毫無存在感。
莫驚春鬆了口氣。
焦世聰那廂正在跟着許冠明說話,他們兩人合該是友人,分明一個在戶部,一個在刑部,卻是交談甚歡。
彭懷遠坐到了莫驚春的身旁,“莫尚書,當真是對不住。”他這個戶部尚書輕聲細語地說道,“許冠明那傢伙自作主張……”
莫驚春笑着搖了搖頭,淡淡說道:“不過是在朝上的政見不合,這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是你與我之間,也未必每一樁事情都會合拍,不必在意。”
彭懷遠雖然得了莫驚春這麼說,畢竟是他開的頭,到底是自罰三杯。
他們兩個是在場官位最高的人,即便是在閒散時,也有不少人留意到他們兩人的碰杯,一時間上來敬酒的人絡繹不絕。莫驚春雖然不愛喫酒,但場面上的事情還是多少能應付,等喫過一輪後,他們開始行酒令時,莫驚春的臉色便微微發紅起來。
這行酒令可不是那麼粗鄙的事情,自然是要說詩,寫文章,若是說不出來,或者接不上,這纔要喫酒,看起來文雅,又非常考校人的功底。
自打開始了行酒令,莫驚春倒是免了喫酒的麻煩,他當初在翰林院的冷板凳,可不是白坐的。
旁人倒是不知莫驚春這些年不顯山不顯水,結果肚子裏的墨水倒是這麼多。
好幾輪下來,這場上唯二還沒有被罰的人,便是焦世聰跟莫驚春了。
焦世聰遙遙衝着莫驚春擡了擡酒杯,莫驚春一曬,也跟着滿飲。
等酒過三巡,談興更濃。
莫驚春舉着酒盞小口小口的啜飲,聽着身旁這些官員的閒聊。說是魏王已經爲了陛下的婚事,都尋到太后娘娘的面前去了,倒是比太后這正經做母親的人還要着急。
有人笑着說道:“陛下這些年可從來都不近女色,說不得真是清心寡慾,魏王這也是強求不得。”
“這豈能是強求,傳宗接代,本就是該有之事。”
“是啊,大皇子不是不好,可是隻有一個大皇子便是不好。而且聽說大皇子這性格過分內斂柔和,說不得,什麼時候便被人欺負了去,實在是有些立不住。”
“這些時日,合適的畫像都送到宮內去了,聽說長樂宮一概沒收,全都堆到太后宮內去了。”
“如果沒有太后娘娘的默許,魏王可不敢這麼做。”
“這都好些年了,陛下就算被之前焦氏的事情刺激到,那也不必……”
焦氏,焦明香,焦世聰……
莫驚春的心裏閃過一個念頭。
不過焦明香和焦世聰確實是一家,但他們不是焦氏本家,而是在外的一處分支。這一支的族人在京城經營了好些年,倒是有了個京兆焦家的說法,不過再是如何,到底也比不得焦氏本家在外的威望。
“……莫尚書,莫尚書?”
莫驚春這才聽到被人呼喚的字句,回過神來,“何事?”
他不緊不慢地說道。
焦世聰舉着酒盞大笑道:“莫尚書頗得陛下寵幸,時常出入宮闈,可曾知道陛下究竟是爲何不願納妃嗎?”
莫驚春微蹙眉頭,慢吞吞地說道:“此乃陛下的私事。”
他迴避的態度足夠明顯,然焦世聰卻是不依不饒,搖頭笑着,“雖是陛下的私事,可這也是朝堂的大事。陛下既如此寵信閣下,多少也該透露點口風纔是。”
莫驚春面帶薄怒,冷冷笑道:“陛下說了如何,不說如何?足下又是依仗着什麼身份,來強要個說法?”
莫驚春的聲音雖然平靜,卻是透着不虞。
彭懷遠微蹙眉頭,看着許冠明的眼神已帶冷意,嚇得他連忙拉了拉焦世聰的袖子,想要將人給拉下來坐着。豈料焦世聰像是被酒給灌醉衝昏了腦袋,舉着酒盞指手畫腳地說道:“若是莫尚書知道此事,自當該向朝臣袒露一二纔是,不然,豈不是白擔了那名頭?”
名頭?
有那後知後覺的還沒意識到這是什麼意思,可是彭懷遠卻是猛地站起身來,鐵青着臉說道:“焦世聰,你喫醉了。”
旋即他冷冷地看着許冠明,“許侍郎,你還愣着作甚?”
許冠明心下也叫苦,這等閒暇聚會之事,因着朝廷最近這些年沒有怎麼打擊過這所謂的結黨營私,私下大家往來也隨意一些。便是偶爾上官主動發起,再叫一二個相熟的人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即便是偶爾政見不合,可這正如莫驚春所說的那般,身處朝野,怎可能時時刻刻都政見相同?
相逢一笑也便是了。
許冠明原本以爲焦世聰主動給莫驚春敬酒,便是此事結束,豈料卻是喫得越多,嘴上越是沒把門!
他忙要捂住焦世聰的嘴巴,將他往外拖走。
同時彭懷遠的侍從也猛地上來,將焦世聰的手腳按住。
那數人消失在屋內,可是方纔還異常火熱的酒席就驟然冷了下來。
相比較莫驚春,彭懷遠的臉色卻更是難看至極。
本來這一次宴席,他便是帶着要與莫驚春致歉的想法,畢竟之前週歲宴出了那樣的事情,反而不美。結果偏偏許冠明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彭懷遠是陛下的人,多少猜得出來正始帝對莫驚春的重視。甭管他們究竟是不是那樣的關係,可是這話只能猜,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的!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舉起酒盞,主動碰了碰杯,語氣平靜地說道:“既然焦世聰喫醉了,那等下諸位,便不要喫得太狠了些。免得回去,連馬車都上不去,那可真是麻煩了。”他喫下這口,場面才鬆緩下來。
又有人發出善意的嘲笑,緊接着又開腔說話,場子便又熱鬧起來。
彭懷遠有些坐立不安,莫驚春給自己斟酒,目不斜視地說道:“你擔心這個作甚?早些年,我聽過的難聽話,可比這些要多得多了。”彭懷遠微愣,這纔想起來莫驚春從前在翰林院的日子,出身莫家,前頭又有兩個戰績輝煌的父兄在,莫驚春支撐門楣的日子確實不好過。
那些年再難聽的話也都是聽過,更別說莫驚春本來就是從風頭無兩跌到無人問津的地步。
更是一朝天,一朝地。
不過到底是鬧出了這一回事,他們也沒再喫多久,不到小半個時辰,便都散開了。
莫驚春上了馬車,是墨痕扶着他上去的。
“郎君,您這可吃了不少。”墨痕擔憂着說道。
他還從未看到莫驚春這樣通身酒氣的樣子。
莫驚春捂住嘴巴,但是那酒氣可不是從嘴裏爬出來的,更是從呼吸裏透了出來,“你以爲是跟着袁鶴鳴他們那些,不過是推脫不得。”
墨痕嘀嘀咕咕,爬上來給莫驚春拎醒酒湯喫。
得虧家中準備齊全。
莫驚春醉醺醺地喫下醒酒湯,靠在車廂上捂着嘴,那模樣要吐不吐,讓墨痕異常擔憂。他將車簾給撩開,低聲說道:“夫子,吹吹風醒酒可好?”
莫驚春點了點頭。
墨痕雖未出去,馬車卻是自己動了起來。他朝着外面看了一眼,發覺是暗十九悄然出現,替代了車伕的位置。他再看回來,從座位下取了冷水,不斷給莫驚春擦了臉,然後又擦拭了手腳,這才說道:“郎君,可要……”
莫驚春似乎是嘟噥了一句。
墨痕微愣,以爲是自己聽錯了,俯下|身來,“您說什麼?”
莫驚春悶悶不樂地說道:“要見……”
他頓了頓,像是把什麼詞吞了下去,然後又換了一個。
“娘子,夫人。”
墨痕愣在當下。
娘子,什麼娘子,郎君哪裏來的娘子和夫人?!
他的臉色逐漸扭曲起來,透着一股絕望鹹魚的氣息,幽幽吐泡泡地說道:“郎君是想……見陛下嗎?”
他顫巍巍盯着夫子的動作。
…
長樂宮內,正始帝還沒睡下。
從墨痕的手裏接過半醉半醒的莫驚春時,他的神色有些莫測,盯着墨痕看了幾眼,“你說什麼?”
墨痕的腿肚子都軟了,直叫人想打哆嗦,但還是堅持住說道:“郎君說,他想要見夫人,所以,小的才讓暗十九將馬車往宮內趕。”
墨痕這話可真是豁出命去了,畢竟誰也不喜歡自己被稱之爲……咳。
怎麼郎君連喫醉酒了都在想這事兒?
墨痕百思不得其解,郎君不是這樣的人呀。
他確實不知道,在私底下,眼前這帝王,卻已經癡纏着莫驚春將該答應的,不該答應的,全都應下了。
墨痕在這邊擔憂,豈料陛下卻是笑了起來,而且那笑意愈發濃烈。
俊美漂亮的臉上綻開的笑容如同嬌豔噬人的食人花,越是好看,便越是凌厲逼人,那份美麗迫得人不敢直視,卻異常能感覺到正始帝那油然而生的喜悅。
“不錯。”正始帝愉悅地說道:“寡人的確是夫子的娘子。”
他抱着莫驚春入殿的時候,似乎聽到了什麼東西栽倒在地上的聲音。
不過這不重要。
可是重新跳起來的墨痕很想說,這他孃的很重要!
陛下跟郎君是什麼時候變成這種關係的!
正始帝抱着莫驚春入了殿門,衣襟口被夫子攥住,露出一雙透着酒意醺紅的眼,他朦朦朧朧地看了會正始帝,這才低下頭去,重新將整個人都埋入陛下的懷裏。
那幾乎要鑽入正始帝懷裏的姿勢,讓正始帝幾乎要露出醜陋的慾念來,那不是欲|望,或者說,不只是欲|望,而是另外一種更加深沉的,滿是歡愉的饜|足。
莫驚春總算開始一點點,露出少少的依賴。
這幾乎花了兩三年的時間,才得了這麼一點小小的進步。
莫驚春半睡半醒,只感覺到陛下在給他寬衣解帶,然後再發生什麼,就再也不知。
正始帝摩挲着莫驚春酣睡的側臉,不疾不徐地說道:“夫子今夜,發生了什麼事情?”
每天兩次的回報,都不會卡在子時,如今時辰這麼晚,莫驚春的身上又有這麼重的酒氣……是今夜的宴席出了問題?
可如果真的出了問題,暗衛不會到現在纔來彙報。
今夜跟着莫驚春的人乃是暗十九。
暗十九被召了進來,跪在地上回話,“焦世聰嘲弄陛下跟主人的關係,弄得彭懷遠不喜,將人拖了出去。然後主人吃了三壺酒。”
三壺酒,還是那種地方的酒水,自然濃烈。
而且正始帝還從莫驚春的身上聞到了淡淡的胭脂水粉味,他微挑眉頭,看向暗十九,“他們召舞女了?”
“是,主人身旁有舞娘陪酒,不過主人早早讓人住手,一切只自己動作。”
暗衛給了莫驚春後,自然是一切依着莫驚春爲主。
可是今日的事情說出來也不違背莫驚春的利益,暗衛也不會隱瞞。
正始帝的手指擦了擦莫驚春的眼角,按着那微紅的地方喃喃說道:“寡人都從未灌醉過他。”結果今夜,夫子卻是被旁人氣得吃了悶酒。
真真是……可愛極了。
正始帝對莫驚春任何一個微小的反應都異常敏|感,甚至知道莫驚春雖然吃了悶酒,可實則也沒多生氣。他要是當真生氣,可不是現在的模樣。
可是這種悶悶不樂喫醉後,便要來找他的模樣,如何不叫正始帝心醉?
“焦世聰,寡人記得這是焦氏的分支吧?”
正始帝愉悅地揚起笑容,如同惡獸撩起利齒,露出兇殘可怖的一面。他笑得愈高興,這殿內的其他人便愈哆嗦起來。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無盡的昏迷過後,時宇猛地從牀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節內容,請下載愛閱小說app,無廣告免費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網站已經不更新最新章節內容,已經愛閱小說APP更新最新章節內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後,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後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纔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着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牀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可問題是,這不是他!下載愛閱小說app,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無廣告免費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麼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牀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後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鑑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後一本你是怎麼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冰原市。
寵獸飼養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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