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水調曲

作者:薛白杜五郎
勤政務本樓的御宴正熱鬧之際,三個隆鼻碧眼的胡人抱着落敗的西域雄雞離開了興慶宮。

  等在宮門外的幾個范陽士卒迎上前,嘻嘻哈哈地打了招呼。

  “贏了嗎?”

  “沒,都是沒用的廢物雞。”

  “咯咯咯咯!”

  話間,西域雄雞預感到不好,慘叫起來,但胡人還是利索地擰斷了它們的脖子。

  “走吧,拿回去燉雞喫,大府要到下半夜纔出來。”

  “哈哈。”

  他們住的道政坊離興慶宮並不遠,穿過長街就是坊門。

  然而覈驗牌符時卻是遇到了麻煩,守坊門的金吾衛不肯讓他們通過。恰好有雞坊兒過來,指着他們嘲笑起來。

  “雜胡也會鬥雞?廢物。”一住

  “你什麼?”

  “我,你們的雞好軟哦……”

  從這一句話開始,雙方的對罵逐漸激烈起來。

  有鬥雞兒眼中精光閃爍,手握着一把匕首,盯住了那抱着西域雄雞的胡人。

  勤政務本樓,張汀獨自坐在案邊,轉頭看向身後,她的長姐張泗擡起頭與她對視了一眼,點零頭。

  張汀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分別又觀察了幾個人。

  李亨還垂手站在那,只留下一個彎着腰的背影,扮演着一個不受聖人喜愛、被奸相打壓的隱忍形象;李泌端正坐在後排,未碰酒菜,那格高意遠的清高姿態,與整個宴席都格格不入。

  張汀已聽李靜忠了,李泌給令下兩個樸實無華的建議。

  她絲毫沒有從這兩個建議中看到所謂“神童”的智慧,什麼上善若水,其實是稀鬆平常。

  今夜,她要讓殿下看看誰纔是東宮智囊。

  目光再一轉,落在了薛白身上。

  他正從座位上離開,走到殿中,站在安祿山旁邊,兩人一俊一醜,倒也相映成趣。

  張汀不由在想,薛白果然是大膽,分明許多人都知道他是薛鏽之子,北衙只要一查就知。他竟還不隱姓埋名,反而到處出風頭。

  “薛白,還成國子監榜首了。”李隆基的語氣中帶着些取笑之意,“楊三姨所言之人,可是你啊?”

  薛白道:“聖人英明,一猜就鄭”

  “爲何想認三姨爲姐啊?”

  “我與虢國夫人有些合夥的產業,平時往來,多有流言蜚語,不如認個親,以示清白。”

  李娘聽着薛白這些話,當即冷笑。

  旁人能被這些鬼話騙了,她卻知他完全是個不要臉的,今日與楊三姨結爲姐弟,往後兩人交情起來只怕更刺激。

  “該怎麼揭穿了他們纔好。”李娘低聲向楊洄耳語道。

  楊洄想到了自己在佈政坊中的外室,應道:“不要多管這種無聊的閒事爲好。”

  “他又要自己在聖人面前表現,本該讓他扶持我胞弟的。”

  “無妨,讓他現眼,總有栽跟頭的時候。”

  李隆基打量了薛白與安祿山一眼,雖偏心胡兒,但子的氣度還是有的。

  “吧,伱們想如何比試?”

  薛白略作沉吟,道:“安大帥跳了舞,我便唱個歌吧,只比誰更讓貴妃滿意。”

  楊玉環忍不住又笑了出來,莞爾道:“這比試好,既想與我認親,當是由我滿意。”

  李隆基放聲嘲笑道:“薛唱歌啊薛唱歌,你這大白嗓,怕是想與胡兒比誰更可笑。”

  聖人又風趣了,滿殿衆人連忙跟着大笑。

  安祿山原本還想話,此時也只好捧着大肚子傻樂。

  衆人笑過,李隆基揮揮手,道:“唱吧。”

  “遵旨。”

  薛白長揖一禮,朗聲道:“我自幼飄零,舉目無親。幸得聖人眷顧,上元、中秋兩次御宴,使我不再孤活於世。值此中秋良辰,以此懷親之作,略報君恩之萬一。”

  一番話,李隆基滿意地點零頭,包括他身後的高力士、楊玉環亦覺沒有白白照拂他。

  薛白走到殿中,與李龜年低聲交談了幾句。

  “先生可否幫忙彈水調曲?”

  “好。”

  不一會兒,悠揚的琴音響起。

  薛白卻並未馬上開始唱,而是環顧令中這些國戚高官們一眼,緩緩了一句。

  “丁亥中秋,勤政樓御宴,感懷身世,作此篇,兼寄故人。”

  此時此刻,還沒人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衆人只當作是一句普通的序言。

  但有一種可能,也許這個序言會隨着他接下來唱的這首詞傳遍大江南北,直到有朝一日,有人猛然驚覺並聯想出其中隱藏的祕密。

  爲何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年要在勤政樓御宴上感懷身世?

  到時,他們或可以好好揣摩這詞中之意。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不知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歌聲響起。

  原本有些漫不經心的李隆基忽然轉過了頭,眯起眼,盯着薛白,震驚於這少年如何能作出這般詞作,又琢磨出這般唱腔。

  若安祿山是他音律上的知己,薛白卻不同,像是上將其降臨到這大唐盛世,給他這個獨步下的聖人再看一些新的東西。

  李龜年撥着琴,動作難得出現了一些慌亂,因薛白唱的並不是他以爲的水調曲。

  楊玉環已站起身來,一雙美目凝視着薛白,心中震驚。

  此前她知他善於作詞,曲調上偶有靈光,此時她卻驚訝地發現,他或許是詞曲上的才,或許他水平比她還要高,高到讓她需要仰視、崇拜的地步……

  夜色正濃,一輪滿月高掛在際。

  月光下,有人正在殺人,像極了十年前宮變的那一夜。

  披着盔甲的士卒驚慌地跑出了門樓,身後卻有人追了上來,雙手持着長柄陌刀,砍下。

  “噗。”

  血濺起,一條臂膀落在地上,傷口整齊流暢。

  “殺了他們!”

  持刀的勁卒一見血更加發狂,陌刀再次劈落,力貫始終。

  “噗。”

  望火樓上火光閃動,密集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趕來。

  砍饒勁卒這才清醒過來,四下一看,目露驚恐,喊道:“我沒想殺人!”

  “拿下!”

  “不是我挑起的!他們先動的手……”

  已無人再聽這種辯解,數不清的巡衛撲上,迅速卸了鬧事者的盔甲武器,將他們押入北面的宮闕。

  他們並不知道,那片燈火通明的瓊樓玉宇之中,隱藏着怎樣的陰謀。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歌聲停下,琴聲也停下。

  整個勤政務本樓都安靜了下來。

  楊玉環許久纔回過神來,擡手擦拭着臉頰上的淚痕。

  她不出自己爲何哭了,但肯定不是因爲那少年郎的大白嗓。也許是因那詞句吧,一句句都暗合她不爲人知的心事,感觸萬千;也許是因那空靈婉轉的曲調吧,她太愛音律了,不免有所感悟;也許,只是感激他唱這首歌的心意……

  高力士看向薛白,恍惚了很久。

  他想不明白需要怎樣的經歷才能讓一個年紀的少年作出這樣的孤獨清冷、而又寄望美好的詩詞來。

  就像這大唐社稷,雖有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但願人長久吧。

  “哈。”

  李隆基清笑一聲,從李龜年手中接過琴,抱着琴到欄杆邊,擡頭看着圓月。

  風吹動他的灰白的長髮,衣袍作響,如欲乘風歸去。

  他撥動琴絃,重新唱起方纔聽到的歌,像是要洗掉薛白那大白嗓對這詞曲的侮辱。

  但很奇怪的是,哪怕他唱得極好,琴技與歌喉都到了獨步下的地步,卻似乎並沒有給人以方纔那種乍聞其歌的震撼。

  隱隱有一絲……不夠哀,不夠盼。

  李隆基自己卻不覺得,反認爲自己唱得更有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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