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小烏龍
薛白已經吩咐下去,等進城巡遊、受降大典之後,自會有人把李亨父子分別押回十王宅、百孫院看管,雖還有王爵之名,也與囚犯無異。
“叔父?”
身後忽響起一個稚幼的聲音,薛白沒意識到那是在喚自己,直到對方連着喚了好幾聲,他終於回過頭,卻見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該是李俶的長子,名叫李適,小字苕郎。
薛白沒心思與小孩說話,李適見他回頭,卻是小跑上來,仰着臉,問道:“我能問叔父幾個問題嗎?”
“什麼?”
“叔父出兵打回紇葉護,可有遇到阻力?”
“自是有的。”
李適聞言,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問道:“那叔父面對阻力,是如何力排衆議的?”
“唯‘堅決’二字而已。”
李適吁了口氣,低下頭道:“可做起來好難啊。”
他方纔一口一個叔父,算是李唐皇室中少有的接納薛白之人了,薛白不由問道:“是誰讓你這般喚我的?”
“沒有誰啊,叔父是太子瑛的兒子,與我阿爺是從兄弟,可不是叔父嗎?”
李適理所當然地答了,執了一禮,又道:“此前叔父遣人送回我阿孃,我記着叔父的大恩。”
“爲何跑來問我回紇之事?”
“我討厭回紇人。”李適嘟囔道:“那回紇葉護與我阿爺結拜爲兄弟,非要我喚他‘叔父’,可他卻打着毀我大唐二京的主意,還摸我的頭,要我跳舞給他看,着實可惡。”
說着,他握緊了拳頭,在空中揮了一揮。
“我覺得三叔說得對,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大丈夫豈能賣百姓以求援。偏阿爺不肯聽,說我孩童無知。”
薛白心道:“小孩,你父祖已經如此了,現在再說這些只怕晚了。”
他沒工夫與這小孩探討天下大事,驅馬便進了長安。
而長安城門內,隨着一聲“雍王回來了”的大喊,城中百姓頓時沸騰起來。
此前是叛軍來犯,這次是李亨來攻。薛白已是兩次守護住了長安,老百姓不在乎是誰當皇帝,只在乎自己的生存、生活能否得到保護,因此由衷地歡呼。
可惜,如今是世族門閥的時代,這些普通人在朝堂上沒有力量,不能助薛白官途上進。
“那就是拿長安百姓收買回紇兵的忠王李亨!”
人羣中忽然有人指着李亨大喊了起來,場面登時又起了變化。
因有報紙的影響,輿情傳得很快。在房琯掛帥來犯之初,城中各大日報就以大肆宣揚李亨拿二京金帛子女許諾回紇一事來提振軍民反擊的決心,因此長安中人少有不知此事的。
一時之間,罵聲大作。
李亨也是愣住了,他無數次幻想自己入主長安,君臨天下。沒想到夢中簞食壺漿夾道歡迎的場景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不,此事必然是有人在暗中鼓動慫恿,否則如何有刁民敢當街辱罵皇子親王?
又是李琮、薛白指使……
“啪。”
纔想到這裏,身邊的地面上忽然響了一聲,轉頭一看,是有人向他投擲了瓜皮。
那瓜皮有些發爛了,大概是泡在泔水桶中被人撈出來的。砸在地上聲音頗響,還濺起了泔水,一股惡臭。所幸朱雀大街修得十分開闊,就是防着天子巡遊時有刺客射箭,那瓜皮砸不到他。
再一想,如今長安糧少,除了世家大族,怎會有百姓吃了瓜還剩下皮呢?可見一定也是李琮、薛白授意。
一時之間,各種物件朝李亨擲來,混着無數的罵聲。
“逆賊!”
“狼心狗肺!”
“懦夫……”
李亨不去看、不去聽,心中堅定着那一個念頭,告訴自己這是陷害,是誹謗,絕不能被李琮與薛白擊垮。
可恨薛白並不下令讓士卒去制止百姓僭越的行徑,於是,百姓們越來越激動、越來越激動。
輿情一發不可收拾,超過了它應有的程度。
李俶策馬在李亨身後,同樣受到了謾罵以及有各種物件朝他砸來,落在他的馬蹄邊。他抿着嘴,眼神依舊堅定,心中卻十分委屈。
其實,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不會讓回紇人劫掠二京,無非是到時反悔而已,哪怕是向他的義弟跪下,他也要守住二京。
可惜,李倓不明白他的苦心,如今這些愚民也不識。
隊伍更往後,李適策馬走在豫王府的家眷之中,並不算是百姓泄憤的對象。可他眼看着這幅場景,卻比他父祖還要感到羞愧。
十歲出頭的孩童,臉皮是最薄的時候,很快就漲得通紅,他握緊了繮繩,微低着頭,覺得那些羞辱謾罵全是衝自己來的。
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愧對於李氏的列祖列宗。
終於,隊伍走完了無比漫長的朱雀大街。進了皇城之後,那些憤怒的平民都被攔住了。
皇城朱雀門內,來迎接的是體面的百官。
“臣等奉聖人之命,前來迎忠王歸長安!”
李亨目光看去,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有些還是他以前的東宮屬臣,他不由欣慰地點了點頭。
而百官之中,也有一部分人看着李亨,眼神中浮起同樣的欣慰之色。他們都知道,比被來歷不明的薛白扶立的慶王,忠王顯然更爲正統,而忠王能夠爲了社稷大局而放棄帝位,維護大唐的一統,心胸確實是開闊。
另一部分支持李琮的官員看待李亨,則是一種“忠王還算識相”的眼神。
至於以二京金帛子女許諾回紇一事,都是勾心鬥角慣了的人,對此反而習以爲常了。
有時候,上位者道貌岸然的外表下,其底線往往要比市井小民更低一些。
李亨不適合與百官太多的接觸,露了面、表過態,隊伍即轉向大明宮,去朝見天子。
巍峨的丹鳳門也是李亨魂牽夢繞的地方,他本該平定叛亂,入主其中,然而今日,他只能屈辱地在此拜見它的主人。
“罪臣李亨,拜見陛下!”
他雙手高高地把傳國寶舉起,千瘡百孔的心,已是淚流不止。
沒有人能體會他說出這句話的心情,本該屬於他的榮耀,全被李琮奪走了。可李琮根本不配,一個醜陋的、無能的,被小兒挾持的廢物!
李琮眯着眼,看向李亨手中的傳國寶。想的卻是,自己終於拿回來被李亨奪走的一切。
他纔是長子。但不知是命運或是某些小人在暗中害他,使他不能生育,使他容貌盡毀。他是那樣的艱難抗爭,在國家風雨飄搖之際,挽狂瀾於即倒,如今不過是奪回了他失去的一部分而已。
“三弟!”
“阿兄!陛下!”
腦海中各種念頭閃過的同時,兄弟二人已經相擁在了一起。
李琮扶起李亨,淚流滿面道:“朕一直知道,你是爲奸人所誤,百官不信,可朕信!朕知道你會回來,與朕兄弟團聚!”
李亨聽着那一聲聲“朕”,嫉妒到幾欲死去。
他大哭道:“陛下,罪臣當時誤以爲阿兄陷在長安,爲叛軍所挾了,罪臣……該死。”
“改過自新就好,過去了。”李琮道,“你我兄弟當興復大唐。”
李琮心裏很清楚,往後要制衡薛白,少不得還得利用李亨父子的勢力。
難得的是,薛白也明知他們兄弟有聯手的可能,竟還是願意勸李亨歸降,倒是大度。當然,這是因爲河北史思明的大軍、長安糧草不足的局面、太上皇佈告天下帶來的威脅,可見,李家人還是得團結起來。
“俶兒。”李琮再看向李俶,神態更加熱情,“朕都聽說了,你規勸你阿爺,很好,很好。”
李亨轉頭瞥了兒子一眼,眼神有點冷。
李俶於是意識到,父子之間的關係已經完全決裂了。既挽回不了,倒不如更徹底地倒向李琮,此事李倓當初就做過,他又有何做不得的?
“陛下,罪臣拜見陛下。”
“起來,許久不見,你更顯英武了。大唐如今最需要伱這樣年輕有爲的皇室子弟,好,好!”
說話間,李琮向他的幾個兒子們招手,讓他們來見過從兄。李俶一見李琮把手放在李俅肩上拍了拍,馬上便心領神會。
一時間,大殿上一派其樂融融。
可另一方面,李琮也只能在他的兄弟子侄面前擺擺天子威儀,落到具體的天下大事上,他還遠遠沒掌握權力。
就連郭子儀如今是什麼態度他都不甚清楚。
豫王府說是王府,其實只是百孫院中的一間小院,但它最不好住的問題並不在於小。
李隆基在位時百孫院就有家令,大到讀書課業,小到一日三餐都由家令安排。如今李俶投降歸來,監管就更嚴格了。
獨孤琴是李俶在逃亡路上所納,還是初次住進百孫院。她一進門,被那些健僕打量着就感到了不太舒服。
擡頭看着被框在高牆中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她覺得自己像只被關進牢籠的鳥兒。
李俶卻很興奮,回到了熟悉的住處,而不再身處朝不保夕的戰場,他認爲自己更能施展拳腳了。
由這天開始,他也多了一個口頭禪。
“忍一忍。”
在獨孤琴抱怨時,李俶撫着她的背,柔聲道:“大丈夫成事,須忍常人所不能忍。”
“可奴家真的不喜歡這裏。”
“終有一日,我會讓你住到大明宮裏,我們到龍池泛舟,到梨園看戲,好不好?”
次日,獨孤琴正在庭中看落花有宮娥跑來,道:“娘子,出事了,豫王把苕郎打了一頓。”
獨孤琴愣了愣,在她的印象中,李俶還是很疼愛李適的,從未有過動手打這孩子的時候,更何況如今大家都被關在這百孫院中,又能出何事值得李俶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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