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較真
沒想到的是,這樣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將,長得卻十分文雅。韓到時,他正在拿着一卷兵書閱讀,兩人見禮寒暄之後,首先談的是書畫。
談到興起,白孝德甚至想要鋪開筆墨,讓韓當場畫上一幅。
韓連忙自謙,好不容易纔把話題重新引到軍紀之事上來,道:“我聽聞白將軍昨日杖殺了軍中無故縱馬者,治軍嚴明,讓人佩服啊。”
“並非是我下令的。”白孝德苦笑着擺擺手,“是我軍中將領擅自主張,我只好替他擔着罷了。”
韓認爲這是他爲了郭子儀面子上好看扯出的藉口,並未將這話往心裏去。
兩人再聊了幾句,白孝德拍了拍韓的肩,道:“你來,想必是國庫空虛,朝廷供應不了大戰所需的錢糧,讓你來宣慰將士?”
“將軍放心,朝廷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拼死殺敵的將士們捱餓。”
韓答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裏不由慶幸,朝廷滅佛雖然背了罵名,但至少是得了實惠。
就好比一個往日揮霍、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人,賣掉了那些用來炫耀的奢侈之物,恰迎來一場大病需要用錢。
顯然,此事超出了西北將領們的預期,白孝德有個微微挑眉的表情,不信韓所言。
他認爲這是韓爲了朝廷面子好看而扯出的藉口,也不把這話往心裏去。
韓遂意識到,這一點或許可以幫助他成功辦妥差事,這才提及了這次前來的目的。
“讓將軍見笑了,我此次來,是因縣的一樁陳年舊案,引起了朝堂的震動,涉及到郭麾下的兩個士卒……”
一樁陳年舊案說完,白孝德卻是猶豫了,道:“昨日我纔剛拂了大帥的面子,今日若再用這種陳年舊案來治大帥軍中士卒,恐怕大帥誤會啊。”
韓沒想到自己的判斷錯了。
他聽白孝德杖殺了軍中縱馬之人,還以爲這是意氣之人,沒想到竟這般謹慎。
事情於是僵住了。
正不知所言之際,忽有人一掀帳簾,大步而入。
“將軍!”
來人三十多歲年紀,器宇軒昂,面容黝黑,臉頰上的皮膚因常年風吹日曬而有些脫皮,黑裏透着些紅。既有軍旅之人的豪邁,又有一股書生氣。
除了書生氣,還有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
韓一見來人,不知爲何,首先想到的是關羽,忍不住叉手執禮,道:“這位將軍有禮了。”
“此爲我軍中行軍司馬、都知兵馬使,段秀實,字成公。”白孝德遂爲他們引見,“成公雖爲將,以前也是明經及第,文武雙全。”
然後又說了韓的家世,彼此寒暄了幾句。
段秀實進帳之時,本就有話對白孝德說,因有御史在場就停了下來。
韓當他們有軍情要說,識趣地告退。
他目光又一瞥,見到段秀實靴子上有些血跡,不免疑惑這是與何人交戰所致,莫非吐蕃人已經打到了州了?
出了帳篷,一路而行,韓發現營中守衛的士卒們不再像原本那樣肅然有序,都有些不安的樣子。
甚至前方還有幾個校將正在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真殺了嗎?”
“事情怕是鬧得不小……”
韓心中正在猜測着,忽見前方有士卒縱馬狂奔過來,被白孝德營中士卒們攔住。
“何事縱馬?!”
“不好了,郭營中,人人都喊着要殺了段將軍,現在已全都披了盔甲要過來了!”
韓一聽便知這“段將軍”指的是段秀實,再想到白孝德先前所言,登時明白過來,原來殺掉軍中縱馬者的其實是段秀實。
相比白孝德是大將、名將,段秀實官職與名望都低得多,這麼做就更顯得難能可貴了。
他轉過頭,見段秀實已大步而出,連忙喚道:“段將軍,你這是要去哪?”
“讓韓御史見笑了。”段秀實道,“我去辦些事情,晚些再與你把酒言歡。”
韓遂跟了上去,道:“將軍可是要去郭營中,我隨你一道去。”
“不必,此乃我一人之事。韓御史此來卻代表了朝廷,不宜牽扯此事。”
“將軍可知我爲何事前來?”
顯然,白孝德並沒有把韓來的目的告訴段秀實,段秀實搖了搖頭,韓遂再將縣的案子說了一遍。
段秀實聽罷,問道:“韓御史所說的畫像,可否給我看看?”
“稍待。”
韓讓隨從將所攜帶的包裹拿了過來,將畫像遞了過去。
段秀實看過,道:“既如此,韓御史就更不必去了。”
“爲何?”
“因爲此二人已經被我誅殺了。”段秀實道,“連同與他們一起殺害百姓、搶掠民女者一共十七人,現已悉數授首。”
他神態很平靜,可眼神正氣凜然,有不容侵犯的威嚴。
而方纔他回營見白孝德,是請白孝德不要出面,他將獨自一人去承擔此事。
“韓御史只需要等過些日子事態平息了,宣讀他們的罪行,即可回朝覆命。”段秀實又道。
說罷,他一抱拳,徑直往郭營中趕去。
韓愣了愣,依舊還是追上前,再次道:“我與將軍同行。”
“大戰當前,此事牽扯朝廷,反而不美。”
“朝廷命我前來,爲的是整肅綱紀,而不僅在於殺人。今兇徒雖死,而綱紀未肅,於國何益?!”
段秀實眼中泛過一絲異彩,不由讚了一句。
“好!”
一堆堆的篝火已然被點了起來,郭的軍營中火光通明。
披上了盔甲的士卒走到營柵處站定,拔出佩刀,呼喝道:“段秀實欺人太甚,必殺他!”
在他們看來,段秀實欺負他們將軍不是第一次了,就在昨天,與他們將軍交好的楊將軍只不過是在大營縱馬,便被段秀實杖殺。
因白孝德出面,大帥沒有處置段秀實,他們將軍前去申張正義反而被叱責了。
結果今日,段秀實竟悍然又殺了他們營中十七人。
此仇若不報,往後誰還看得起他們?
“殺人償命!”
“殺人償命……”
呼喝聲被風一吹,傳開來,傳到了營柵之外,傳到了段秀實的耳中。
段秀實把腰間的佩刀解下,掛在馬鞍上,然後不慌不忙地把戰馬系在一棵小樹邊。
之後,他就這樣手無寸鐵地往郭營中走去。
韓說陪他一起來,卻沒想到他原來打算這樣來,不帶一兵一卒,連武器也沒帶,簡直是任人魚肉。
說心裏話,韓有些後悔了,彼此第一次見面,話都沒說上兩句,他僅僅是憑藉着初見的印象就要將性命託付在段秀實身上。
可話都說出去了,哪怕只是爲了相門子弟的面子也得撐住。
韓只好鼓起勇氣,跟在段秀實身後,走進了那殺聲鼎沸的營地。
頓時間,殺氣撲面而來,刀光閃耀,逼得他停下腳步。
段秀實還在往前走,韓艱難地擡起腳步跟上,只覺雙股發顫,腳上重若千鈞。
“段秀實來了!”
“殺了他!”
“段秀實,我要把你的卵子割下來祭我阿兄!”
除了喊殺,撲天蓋地的就是粗魯、兇狠的髒話,惡意滔天,瀰漫着一種對生命的輕視。
至於王法,在這些刀頭舔血的人眼中,命都不在乎,王法算什麼?
也有兇狠的士卒看向了韓,露出猙獰的表情,做出一個抹脖子的威脅動作,舔了舔嘴脣。
韓太恐懼了,再也無法往前,腦子裏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勸他,段秀實要找死,自己沒必要陪他一起,前程無量的相門子弟,死在這裏真的太不值了。
他努力與腦海中這個念頭抵抗着,強忍着轉身逃跑的衝動,告訴自己,逃了會被人笑話的。連帶着父親的一世英名都要遭人恥笑。
很快,兩個念頭都顧不得想,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求生的慾望像一葉扁舟在恐懼的海洋裏飄蕩。
這種情況下,段秀實還坦然自若地又往前走了十幾步,笑道:“殺一個段秀實,何需這許多甲兵?我帶着我的頭來了。”
因這一句話,以及話裏那從容平靜的態度,韓受到了莫大的激勵,也冷靜了下來,身子不再顫抖,鼓足勇氣,邁出腳步,跟上了段秀實。
離得更近了一些之後,韓意外地發現,那些羣情激憤、張牙舞爪的士卒並沒有立即衝上來把他們亂刀砍死的意思,只是不停地揮舞着武器,等待旁人先出頭。
有時,人越多,越難邁出離開人羣的那一步。
段秀實繼續笑道:“我可以死,你等大可論罪而殺我,但今日你等若是兵變,連累的是郭元帥與郭將軍。何不請郭將軍出面,讓他將我繩之以法?”
韓踟躇着,好不容易鼓足勇氣,開口喊道:“我奉朝廷之命前來撫軍,是非對錯,我親眼目睹,有罪之人,必不姑息。”
眼看朝廷派來的御史也說話了,衆士卒們面面相覷了一會,終於有人去請出郭。
不一會兒,郭便來了,他沒有披甲,身上的軍袍半裹着,顯出高大強壯的身材,也顯出胸口與手臂上的累累傷痕,面容剛毅,目光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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