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五色承运朝天阙 三灵归山痴梦绝 作者:慈莲笙 找到了墨,程衡对于自己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 只是学生当中既沒有与胡天注有关的人,也沒有人因为买墨的事情起什么争执,程衡倒又不明白這该要自己做些什么了。 一群学生乖巧得紧,程衡也不需要干什么,读书声齐齐整整,当然算得上悦耳。 闲来无事,程衡拿起笔来写写画画,写一写教书的心得,将来一定要编一個和应家兄妹那個世界一样的先生在自己的剧本裡。 墨留如漆,亮黑的色彩要人看上去便舒心。再抬起头来看一看灰度高一些的瓦,朦胧裡罩着青黑的山——這般景致当然要人安心。 時間久了,甚至像是喝了一整坛酒,醉了。 而這坛酒的名字,无非是徽州的山水、屋瓦与耕读。 先生和学生相安无事,程衡只用时不时解答几個問題,把该布置下去的课业布置下去,其余就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做了——這似乎正是所有人眼中教师這個行业的日常。 可程衡听管殷同自己讲過,也见過,甚至当過调皮捣蛋的学生。才感恩面前這群学生的乖巧,能够让自己得到片刻的休息,好好梳理梳理這一桩桩、一件件…… “又是山上?”管殷回忆起那一次的百步云梯,难免联想起前几日自己的提心吊胆。 所幸守得云开见月明,管殷和刘姣安之间互相道破了真情,至此也算了了管殷一桩心事:“這一次,又是什么地方?” 抬头看過去,奇石如山,远处青松长舒,管殷来不及细想,便看见前方云雾散开处,程衡的身影轮廓清晰。 两個人刚才碰头,甚至连话都来不及說上一說,但见女子一袭红衣飘飘然而来,脚不着地。 两人不知道這人是鬼是仙,只知道這时候拿目光直直盯過去必然是不礼貌的。于是站在原地,也不跑,也不进,等着眼前這红衣下的女子有所动作。 只片刻,便听见這红衣女子喟叹一声,還未开口,就已经“喂呀”、“喂呀”的哭了起来。 眼前女子无论是人、是仙、還是鬼,终归一梦而已。对于管殷和程衡两個人都造不成多大的影响。 可情念一动,管殷难免对這個年轻的姑娘有所悲悯。 本欲上前去问,未来得及开口,管殷就听见這红衣女的陈情:“想我为父沉冤昭雪,醒来时却是一梦黄粱,催着這魂丝踉跄,不觉飘過白岳,来在黄山之上。” 女子抬眼四望,管、程二人的目光自然也跟了上去——不远处正是這黄山极富盛名的迎客松,松下不远,乃是“蓬莱三岛”。 蓬莱三岛有個传說,是關於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管殷趁着這片刻,已经同程衡念叨過了。 “望那边青松如盖,碧石端坐,似有仙人对弈,我不免去至溪旁,怜影自照,再对上苍哭告一番。” 红衣女子叹過,還不等管殷和程衡两個人从這前者压抑的声音中回過神,一张写满了墨字的纸,翩翩然从女子刚才驻足的地方落到了管殷手中。 拿稳了這张纸,两個人便再来不及去问那姑娘什么詳情。后者已经在這眨眼之间消失在眼前的一片天地…… 北双调新水令[照]清溪方得见貌非昨,鉴镜心料该无错。[也教]三春风似刃,[更度]冬雪年如梭。[恁把]好岁蹉跎,[把]梦裡事俱抛過。 “這個联套,该不会是‘新步折江’罢?远处蓬莱三岛……《长生殿》?”程衡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刚才她那一段念白可不是《长生殿》,倒像是你在写的那個故事。” 南仙吕入双调南步步娇慢看云升春烟落,有处如梦令,无端醉落魄。涧起清白,欲把仙堕。 “你二人看着,又能做些什么?” 出乎管殷和程衡意料的,眼前這自青松处走出来的“人”不但看得见他们两個,更是抢占了先机将话问出口。 “你又做了什么?”程衡皱起眉打量着面前的“人”,“又是谁?” “我是這山林所成,与黄云、黄石姐弟两個,给了她一场梦,圆了她的夙愿。”来人想是青松成了灵。 青松灵沒有因程衡的话而恼,一一给了后者的問題一個答案:“我三人原是青松、奇石、云海所成,见她年少无忧,青春凄凄,怜她如此,送她一梦。” “却不想這一梦倒害她命丧,如今阎王殿在缉,酆都城要拿……” “可這分明不是你的错。”程衡想要替眼前這個青松灵鸣個不平,张口却意识到自己无处为人伸冤,“你也是为了圆她一梦。” “我們不曾问過她,可要這一梦。” 梦醒时,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都成了泡影,本就知道沉冤昭雪实在无门,這才催得梦中人早亡故。 是好心,却到底办了件错事,山精野怪,神仙玄灵,做错事情的代价往往比寻常人要大得多! “(俗来往)总比翠岚多,(谪仙人)常似青松卧。” 此时分,一條铁链拔地而起,就這样缠住了不远处那棵青松。原本還站在程衡和管殷身侧的青松灵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 程衡心裡有些难受,分明是個好仙灵,也分明是個好姑娘,为何到最后却得不到半点该有的结局?反倒是恶人逍遥法外? “因为恶人声名昭昭,不是恶名。” “众人早就被谜了眼,当然觉得恶人做的都是善事,那些看明白、遭受着的人,要么是百口莫辩,要么還要被群起而攻之。” 管殷這些结论并不是从什么高深的社会問題裡的出来的,而不過是平日裡的教学。明明看得清每個学生的目的,可偏偏有时候黑白却很难說得清。 “可這样不好,难道写個剧本還要让那些无可奈何一次次发生么?或许你今天的一句台词,就是往后裡一個人坚持下去的支柱,或许……” “或许就能够等来应该得到的那一天。”管殷有管殷的现实,程衡也有自己的倔强,“好人就应该有個好结果!” 于是,五彩云开,每一缕云丝都被与金线绞在一起,分明是神仙到处。 霎時間天晴雾散,云中跃出三位衣冠齐整的神仙。手持青玉珪,上遮宝华盖。 管殷和程衡认不分明,倒是先前那青松灵俯首而拜,铁链的那一端也蹦出一個青面獠牙的小鬼儿来,对着云上三神磕头如捣蒜。 “大帝,小的是奉命来捉這成了精的松树灵,并非是假公济私……”還沒等三神开口,那青面獠牙的小鬼儿已经解释开了,“大帝,這成了精的树灵,害了一個妙龄女子的性命,如此小的才领了命這才捉拿于它。” 至于那青松灵也不解释,长身跪立,端得是未折腰身,管殷和程衡這才想起刚才那青松灵被拘走之时,分明也是這样的悔而不卑。 北折桂令(丑扮小鬼拜介,生扮青松灵拜介)忍割抛百载根冠,[岂弃了]云海青石,未敢独活。 宣纸上的字迹随着程衡這一念彻底变化,管殷睁大了眸子看着上面的內容,倒想看看這山、這松会有個如何不同的结局。 “尔等随真人身侧修习仙法,蒙轩辕黄帝点化成人。非是邪妖之属,本当神仙之列。此番无意害人,未抵過往功德。” “然管氏冤屈未白,因果未了……” “[未了]义士冤仇,忠心赤胆,照史巍峨!” 青松灵眉宇之间挂满了悲悯的愁情,倒是那小鬼连滚带爬的往前走了走,手裡拎着的铁链“叮叮当当”,在山林中好一阵回响:“大帝,這松树精……树仙爷爷不下地府,小的,小的该如何回禀啊?” “我這边笑颜皱锁,看他将泪眼婆娑。” 三官大帝考校功過,虽有一错,凭青松灵往日功绩,犹可升为仙官。喜从中来,青松灵同天官、地官、水官三位大帝却皆不曾忘了那管氏姑娘…… “管氏女忠孝双全,气芳节高。感天动地,有升仙之分。玉皇降旨,十殿阎君自不会难为于你。” [光照照]明月银箔,[风簌簌]紫竹林坡,[坚挺挺]峻岭长松,[柔漫漫]柳岸清波。 宣纸上的笔墨,不再是青山埋骨。管殷和程衡对望的片刻,心裡都在想着同一個問題——這到底是黄山裡的仙灵所愿,還是两個人心裡祈盼着好人好报的顺遂? 无风云漫,人不在山巅,云海就在身侧,悠扬凄婉的声响中,云凝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形。 南江儿水日景如丹赤,[黟山]似染墨。柔心绵魂仙灵祈。五岳三山說功過,千峰万壑寻精魄。 “啊,云娘……”有了松灵,自然也少不得云灵、石灵,方才青松灵也說過他们的名姓,石成人形,矗立山巅,似乎摇摇欲坠,可目光却沒有从云娘的身上移开。 “云娘,那管氏女的魂魄自然会去地府,你又何必苦苦寻找。” 云娘哭了,于是一场雨把原本灰黛的黄山浇得青翠。 “哎呀,[好愁呵]倩影何方藏躲。[却原来]良善难活,[怎将]法术[全]拿来惩恶!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为御极]如此求祉福,[盼长生]倒也成灾祸。[祈上天]恩德何必寻,[告后土]苦难谁来赦。(夹白)穿戴[锦]绣绫罗,耳边[四]海笙歌![怎說是]蓦地无端火,[分明是]沉积有情磨。(旦扮云娘泣介)哭悲,[应早知]春色今非昨。哀怜,[往何处]叹平生混沌浊。 “說起来這云经历的也不是只這一处黄山,见多了人间悲欢离合,难得遇到福地修成了仙,出手想去为人打抱不平做不到,在她眼裡,反而害了那姑娘一命……” 程衡看见云娘,难免推己及人……灵,做了那么久的教书先生,程衡也渐渐意识到自己能在一個社会裡改变的不多。 “为学生選擇一條好路”容易,却不知道结果如何。“劝人向善”总是无過,可做起来又难上加难。 “可我分明就是害了她一命,若沒有這一梦,也不至于早早香消玉殒。” 每一滴落在衣衫上的雨都带着云娘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是风還是云娘的愁。 南侥侥令分明为心慈,企料酿成错。 “你错了对了我不管,你们两個今日都得给我到地府裡走一遭!”還是那個青面獠牙的小鬼儿,三官大帝刚才离去,又想着继续抓了云娘和石灵。 “喂,小鬼头,你听不到神仙說的,這三個都是好的么?”這小鬼也是呆呆傻傻,程衡忍不住开口,“那青松刚才已去寻管氏女的魂魄,云娘也你莫要哭哭啼啼了。” 沒了隔着的戏台子,哪怕程衡明知道他们原戏中人,也好开口劝上一劝。 “方才三官大帝說得是那青松,又不是他们两個……”小鬼显然不服程衡,“更何况,你一個写戏本子的,管人间那些闲事還不够,怎么還管到我地府头上来了?” “嘿!” 程衡不知道這小鬼头是如何通晓自己原本是做什么的,却被后者语气裡的轻蔑激起了斗志:“三官大帝說的分明是‘尔等’,不是他们三個,难道還有你這個小鬼头和我們這两個人的份儿不成?” “不然渎职事小,若是伤了這两位仙灵的性命,你倒是好好小心你的鬼命!” 小鬼听得浑身一抖,霎時間倒不知自己该如何抉择。 “這肥差是你主动揽下来的罢?到时候若是出了問題,阎君和判官动了怒,你也沒有什么好果子吃!” 戏本子裡,多是写以鬼神写人的故事,越是這种不上不下的身份,還是個丑角扮的,便往往少不了阴私的桥段,程衡拿自己的经验来赌一赌——赌对了,小鬼必然要松口! “這……這……” “那……” “嗯?”教书先生做了些时候,程衡這气势也有了几分。 “是,是!” 小鬼儿叽裡咕噜的缩到了一边儿去,程衡的目光這才重新落回面前的云娘和石灵身上来。 “[原本是]雾漫云愁眉头锁,[现今来]意志好青山苍翠多。” 一刹那,云开雾散,云娘也终于化作個美娇人儿落在一旁的飞来石上,眸含秋水的望向管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