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廿五章
如此一來就難住了君不羈,他和沈木蘭原本素不相識,兩人成長環境不同,彼此對對方所在的地域並不瞭解,雖然他還可以以母親、姨母和妹妹這些他身邊的女子作爲參照,但是他以前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國事上,對她們所追逐的胭脂、水粉、衣服、首飾,……這些東西可謂是一無所知,而且他也不覺得沈木蘭對這些東西會像母親她們一樣那麼熱衷。
就在君不羈爲難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兩個人都知道的人物——沈彧,因此他就這個話題說了下去:“其實沈彧這個人也是長安城的一則傳奇,而且是前縉近四十年江山中最傳奇的一位人物。他的人生甚至要比前縉的三位皇帝還要來的傳奇,是撰寫前縉歷史時,一位繞不過去,也無法忽略的人物。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前縉的歷史是由他締造的。”
沈彧和沈木蘭生活在一起,對自己的過往隻字不提,哪怕是將驫鶻分裂成東、西驫鶻這樣大的事都是沈木蘭先從西驫鶻人那裏聽來,然後去問沈彧的。一開始無論沈木蘭怎麼問,沈彧都不肯告訴她。直至後來西驫鶻發生政變的時候,沈彧才簡單的和她說了一些往事。
所以關於沈彧的事,都是沈木蘭從西驫鶻人、或者從原前縉慜帝的皇后,現爲西驫鶻右賢王的一名妃子的息後口中,亦或者是從西驫鶻裏的漢人和草原上的牧民那裏聽來的。等她和幺姑流落在草原後,她也從幺姑那裏聽來一些。不過這些人,要麼是一無所知,要麼是所知不多,要麼是隻知道沈彧在草原的所作所爲,要麼也是道聽途說,要麼……
對沈彧在中原的所作所爲,除了息後還有她身邊從縉朝宮廷帶過來的人能說出一二之外,其他人都說不出多少來。奈何息後在縉朝爲後的時候,並不關心國家政務,只是偶爾聽身邊的女官和宮女們在說前朝“八卦”的時候,聽那麼一耳朵而已,所以沈木蘭對父親的過去也就知道個只鱗片甲。
因此聽君不羈說起父親,她的心情十分激動,她很想知道父親的前半生是怎麼個模樣。見他停了下來,忙裝出一副好奇的模樣,問道:“締造縉朝歷史?這話怎麼說?”
君不羈見沈木蘭對這個話題感興趣,於是就繼續說了下去:“沈彧字茂之,號簡齋,幼時就有神童之稱。據說當初縉定都長安就是因爲他的一番話。”
“縉滅南楚之後,曾有意定都金陵,當時年僅七歲的沈彧對縉文帝言道‘自中原陸沉①以來,胡夷侵擾中原,並於神州立國稱帝,覬覦神器九鼎。南楚雖是漢家衣冠,但是百餘年來,卻只能縮於金陵,偏安一隅,而無力一統天下。陛下若是隻想割據一方,安居一地,定都金陵自然沒有問題。可若是志在天下,當以長安爲都。’”
“沈彧以漢定都爲例,言道‘昔年漢高祖斬白蛇起義反抗暴秦,天下平定後,留侯建言建都長安,稱長安左有餚函之險,右有隴蜀叢山之溢,土地肥美,沃野千里;加上兼具巴蜀財富與河套地區的畜牧便利。可以在三面防守,又有黃河和渭水開通漕運,運通京師。亦可以順流東下以運送糧草,維持出征隊伍的補給。正是所謂天府,金城千里!漢高祖採納其建言,建都長安,從而開創漢家四百年江山。因此陛下若是意在一統中原,長安正是用武治國之都。’”
“縉文帝並不因沈彧年紀幼小而忽視他的話,反而稱讚其言語如醍醐灌頂,發人深省。之後經過和大臣們商討,他最終決定定都長安。在縉定都長安之後,果然,不上十年就結束了中原百餘年的分裂局面。哪怕之後縉滅雍立,臣子們曾建言新朝新氣象,建議另行挑選城池爲都,都被高祖皇帝以長安位於灞河以西、渭河南岸,在交通、軍事、經濟等方面,是關中建都的最佳位置爲由給拒絕了,並將沈彧當日對縉文帝所言拿出來做例證。”
沈木蘭聽呆住了,她沒想到父親竟然早慧至此,不過七歲就已經有了這麼敏銳的政治眼光,看到了很多人都看不到的問題。
透過君不羈的描述,她彷彿看到了一名垂髫之童,宛如小大人一般在縉文帝面前侃侃而談的畫面,心中升起一股驕傲和自豪,不由得問道:“這是真的嗎?”不是不相信,而是因爲家人太過出色,驚訝之餘,因爲整個人處於狂喜之中帶來的那種不真實感,所以纔要再確認一下。
君不羈笑了一下,說道:“應該是真的。畢竟縉亡國不過三十餘載,當年的人在世的還有很多,更何況,寫史的第一要求就是真實。”
“寫史?”沈木蘭愣了一下,旋即反應了過來,問道:“大雍是在編寫縉史嗎?”
以前胡夷的歷史因爲他們沒有文字,都是口口相傳。這種口耳相傳的方式,不免會帶有濃重的感情/色彩,再加上上位者的好惡,以及宣傳的需要,所以最終胡夷的歷史聽起來簡直堪比神話傳說,根本不能當真。胡夷侵擾中原之後,受中原文化影響,一些大的草原部落開始創立自己的文字,但是類似關於自己部族的史籍資料這方面的事情還沒有引起那些首領的重視。
所以在聽到沈木蘭談及史書編纂的時候,君不羈有些意外,不過想到她之前不經意間展露的文學修養,以及她並不承認自己是草原人,而是中原人,他又覺得沒什麼好意外的。因此點頭說道:“是的。皇上正在命即墨家編寫縉史。據說即墨家自唐虞至周,都是世代相傳的史學家,只是中間出了些變故,改換了行當。不過自前朝起即墨家又恢復了祖傳的史官恆業。剛纔我和你所言,就是在即墨家正在編纂的縉史中的人物列傳裏看到的。”
即墨家,沈木蘭在心裏牢牢的把這個名字記住了。因爲太過於執着追究父親的過去,所以她忽略了君不羈這幾句話裏其實不經意中透露了很多信息。
君不羈伸手從地上薅了一根蒿草,拿在手裏漫不經心的把玩着,淡淡的說道:“沈彧出身於門閥士族的長溪沈家,就是史上有所謂‘江東之豪,莫強周、沈’之說的沈家。家族社會地位顯赫,但是他卻被稱之爲‘撬動世家基石之人’。”
這似乎算不上是什麼讚語,沈木蘭手托腮,側過臉,看着他,納悶的問道:“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君不羈說道:“他出仕之後,建言縉慜帝,以三省六部製取代原有官制。將以前爲了選拔有用人才已萌生出的‘舉明經’等科舉制度確立下來,正式設立分科考試製度,取代九品中正制。”
“自此選官不問門第,不僅達到了‘唯纔是舉’的目的,更是打破了被世家大族所壟斷的官吏選拔權,使官員選拔大權重新收錄到皇帝手中。雖然最後爲了安撫世家,朝廷恢復了兩漢時選拔人才的察舉制,但是經此一事,世家門閥到底不復昔日榮光。他還提出於各地廣建學校和書院,以此來打破了世家門閥對知識的壟斷。……”
沈木蘭都聽傻了,這些事情背後的東西有些她可能不懂,也不如君不羈這種在朝堂中的人看得那麼透,但是她能聽出君不羈所說的樁樁件件皆不利於世家,而沈彧卻是世家出身,他這樣做,等於是背棄了自己的家族,背棄了自身所在的階層,站在了世家的對立面。
雖然做皇帝的都希望做臣子的忠於他,但是在“家天下”的思想下,那些門閥世家出身的臣子們大多是將家族的利益置於皇帝之前。什麼事都是先從自己的家族考慮,然後纔是皇家,因而也造成了改朝換代時,世家門閥歷經多個王朝而屹立不倒,從而有了“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這一句話。
沈彧的這種行爲可以說是和天下間的所有世家爲敵,哪怕他背後有皇帝支持,處境也堪憂。政治上的事,沈木蘭不是很懂,但是從小到大,沈彧讓她讀的那麼多的史書可不是白讀的。但凡歷史上主持變法者,又有哪一位有好下場?
因爲觸犯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不僅身家性命搭了進去,就連變法全部被廢的比比皆是。就算變法內容留下來了,可是卻未必能保得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好比商鞅,因爲他的變法,使秦走上富國強兵之路,從而奠定了大秦一統天下之路,可是最後他又落得了什麼結局?人被車裂後示衆,全族被誅。還有晁錯,縱使深得皇帝喜愛和信任又如何,還不是被腰斬於東市。
雖然沈彧的做法是從根本上維護皇權,但是他市恩於天下的同時也是結仇於世家。天下人有多感激沈彧,世家門閥就有多恨他。
沈木蘭想到父親臨死之時對她說的那句“縉亡國滅之時,我就該以身殉之,卻苟且偷生多年,今日不管因由如何,終究是個了結。”,留下她,慷慨赴死。她神情恍惚,似自語,又似在發問:“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只是因爲‘士爲知己者死’嗎?”
君不羈拍手嘆道:“不錯,正是這句士爲知己者死。沈彧讀書有成後出外遊歷,歸國後於一次宴會意外邂逅剛登基不久的縉慜帝,兩人相談甚歡。而後,沈彧以起居舍人的身份出仕,之後遷給事中、中書舍人,中書侍郎、吏部侍郎,御史大夫、吏部尚書。一年中升遷四次,得縉慜帝破格任用。不過而立之年就升任中書令(右相),尚書左僕射,並擔任六部中戶部、吏部、兵部三部長官,還身兼三十餘職,深得縉慜帝信重。……”
雖然君不羈只是簡單的介紹了一下縉慜帝對沈彧的賞識,但是沈木蘭能從他的話裏聽出縉慜帝和沈彧之間的君臣相知。沈彧不過而立之年,就站在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權傾天下。難怪父親會……。將思緒從過去拉回,她將眼中的淚意憋了回去,喃喃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想到縉慜帝過世之後,中原的亂局,君不羈嘆了一口氣說道:“若非縉慜帝意外身故,被壓服的世家藉機起事,縉慜帝身後子孫不肖,比扶不起的阿斗還阿斗,縉朝亦不會短短三十餘載而亡。就算有經天緯地之才,被稱之爲管子再世又如何,沈彧還不是壯志難酬,徒留滿腔遺憾,最後他能做的也只有像諸葛武侯一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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