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課之後,尚煙即刻飛奔到對面的學堂,往裏面看。這棟樓裏就讀的,都是私塾的高等弟子,見尚煙小腦袋四處探看,有人道:“這位師妹,找誰呢?”
“我找紫修哥……”尚煙頓了頓,改口道,“我找紫修。”
“紫修,門口有個師妹找你。”
不過多時,紫修走了出來。與此同時,學堂裏有幾個男孩子也朝尚煙看來,神情裏帶了些好奇與戲謔——這年紀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都是玩不到一起去的。若有哪倆人結爲異性好友,會被同齡孩子取笑到羞愧而死。
紫修走到尚煙面前,低頭對她笑了笑:“這位師妹,有何指教?”
他神情溫柔,語氣親切,但不知爲何,卻令尚煙感到陌生。尚煙更覺緊張了,只小聲道:“紫修哥哥,真巧,原來你也在這裏唸書……”
聽她說“真巧”,紫修怔了一怔,只想,自己也是兩個月前才轉學過來的,何時識得了這樣一個師妹。但他一向謹言慎行,琢磨了須臾,道:“嗯,真巧。”
“對不起,上次我又失約了,因爲我娘她、她……”尚煙提起一口氣,還是不太願意承認既定事實,“我娘那天病了,沒多久便去世了。”
“竟是這樣……師妹,節哀順變。”紫修惋惜道。
尚煙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表情,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又道:“你還記得我叫什麼嗎?”
紫修微微一怔,有些尷尬,撓了撓頭道:“抱歉。”
尚煙簡直不敢相信。才過了兩個月而已,別說那對她而言極其重要的約定,他已經忘得乾乾淨淨,他甚至連她名字都忘了!
“沒事。”尚煙後退兩步,擺了擺手。周遭男孩子看向他們的戲弄眼神,更讓她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立刻消失。她又踉踉蹌蹌後退幾步:“這沒什麼的。”然後,轉身拔腿便跑。
回到自己的學堂,又一堂課上,尚煙看向窗外,見紫修又一次透過窗扇看過來,笑容中充滿歉意。她把窗戶關上,攔住了他們相交的視線。
此後,尚煙沒試圖再去主動接近紫修。紫修本和她不在一棟樓,沒什麼機會見她,自也沒有來找過她。在學堂裏,尚煙也不想和任何人多話,成日獨來獨往,過着悄無聲息的生活。
就這樣,尚煙在永生梵京生活了一百零九年。
不幸的是,一百零九年後,天帝爲了穩固帝位,清理敵對餘黨,白帝慘遭牽連,差一點便被處以灰飛煙滅的天雷極刑。
葉光紀動用了所有人脈幫助白帝,派人到永生梵京,向各路上神、帝京官吏求助,連舊時情敵青帝也未放過。青帝聞言,只說要葉光紀親自前去。於是,葉光紀星夜奔赴聖域天,親自拜訪東方青帝府。
原來,青帝早已得知葉光紀辜負羲和之事,更加對葉光紀恨得牙癢癢的。爲此,他特地在府中設宴,請了上百號人,其中包括葉光紀的僚屬。期間葉光紀爲他斟酒,遞杯子給他,他視若無睹,與旁邊的人相談甚歡,直至葉光紀手都舉酸了,旁人都有些尷尬了,才居高臨下地說了一句:“葉刺史爲我斟了酒,何故不說?怕是要自罰。”
葉光紀二話不說,將酒一飲而盡,滿臉賠笑,甚是狼狽。
見他如此沒脾氣,青帝對他更加鄙夷,待四周無人時,對他悄聲道:“葉刺史,聽聞羲和生了一個姑娘?”
“不錯。”
“千金芳名?”
葉光紀怔了一怔,道:“尚煙。”
“唉,我這一生,沒能娶到羲和,終是遺憾。”青帝嘆惋道,“不如這樣,你將尚煙許配給我。我們成了一家人,待帝君處置你老丈人之時,好歹也會看在我的三分薄面,對他手下留情。如此,也算圓了我的此生未了之願。”
青帝兩萬餘歲。葉光紀還記得,以前和羲和聊到青帝向她提親之事,她只吐着舌頭說,好老好老,都快比我爹還老了,想娶我,不知羞。
如此推論,若是羲和依然在世,哪怕只是訂婚,她也不會樂意將煙兒許給青帝。
葉光紀本想說:“小女尚未成年,現下訂婚怕是不妥。”以此拖延婉拒。但轉念一想,青帝對自己與羲和的婚事瞭如指掌,如何會不知他們的孩子多大歲數?但爲了女兒,他強壓下了自己的急脾氣,只道:“她並未與我同住,而是到外祖母那裏去了。”
青帝笑道:“哦?是常羲帶的,那更好了。可惜常羲脾氣硬,未必願意太早爲外孫女訂婚,葉刺史八面圓通,錦心繡口,替我轉達她吧。”
葉光紀登時火冒三丈,猛地起身道:“青帝我告訴你,你想折辱我,悉聽尊便;但若想折辱我女兒,我葉光紀寧可帶着全家一同碰死了,也不能讓你得逞!”轉身便走。
這一日起,葉光紀又發配更多下屬,到其它天域、帝京其餘權貴家中送禮求助。因掏空了現錢,他將私藏的諸多玉雕、瑪瑙、玳瑁、翡翠等寶物,統統外贈或變現。
常言道“黃金有價玉無價”,這許多寶物都是花錢也買不到的。其中有一個名爲“顏如玉”的書卷型翡翠,通體呈帝王綠,積滿水一般透亮,足與成年男子躺平等長,上篆刻了《上界通鑑》全集,乃是他生平至愛,也毫不猶豫地送了出去。爲此,雁晴氏心疼得幾乎流淚,道:“夫君,量力而爲便好。羲和姐姐芳魂在九天之上,見你爲穩住她孃家地位落魄至此,也會心疼的啊。”
葉光紀惱道:“什麼爲了她孃家地位,我這是爲了我閨女!”
可惜的是,不管送多少東西出去,終究是石沉大海。他常有萬念俱灰之意,但每次都至多灰心一個晚上,第二天又會滿血復活,咬牙接着想法子。
一日,帝京傳來了消息,說天帝唸白帝勞苦功高,免白帝一死,只去他五帝之位,發配到日神天邊境,給了個虛職官位,以“頤養天年”。
葉光紀大喜,一打探,發現幫岳父的人正是青帝。
他想了又想,大致明白了青帝的心思。倘若當時他允了婚事,這事還未必能成。只哭笑不得。隨即,他命人將錢財寶物盡數獻給青帝。青帝原路退回,並讓那人帶話回來:“待日後到了永生梵京,再還我人情。”
儘管白帝逃過死劫,但經此一革,整個大家族總歸是元氣大傷,岌岌可危。
常羲生怕尚煙被捲入這次“地震”的餘威之中,便把她送回了父親家中。
離開永生梵京那一天,白帝家族垮臺之事,早已傳遍了私塾。尚煙和侍女回去拿走她的書本,卻聽見有孩子父母對她小聲評頭論足:
“那個便是常羲的外孫女吧,這下可遭殃了,要回她爹那裏了。”
“聽說她爹在九蓮找了個外室,活活把她娘氣死了。白帝對女兒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也沒得好日子過。現在她可慘了,沒了娘,爹不愛,永生梵京又待不住,哎呀呀……”
“她現在不知道多大了,還不會飛。你們看看,這便是和新神族生的孩子,連上神血統都拯救不了。”
“血統被拖後腿也都罷了,那新神族做的都是什麼腌臢事,也不知她娘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還不是因爲姓葉的生得俊。可男人空有好皮囊,能當飯喫?還是老話說得好,姑娘家真不能下嫁。連昭華氏的女子都不能倖免,更別說我等……”
“這當爹的也真不是個東西。可惜了這小姑娘,小小年紀便遇到了這麼大的事,這輩子怕是都毀了。”
自孃親死後,尚煙自是恨死了爹爹,早不知在心中將他罵了幾千次、幾萬次。但是,當旁人真的辱罵他、輕視他時,她並未覺得好受,反倒更加痛苦。
而且,比起鄙夷,最可恨的情緒莫過於同情,以及同情後的一句“可惜了”。好似她的出生,都是一種遺憾。這些話,每一句都像匕首,一次次插入尚煙心窩,令她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可是,也不知爲何,被人這般罵了一遍後,她難過了一陣子,突然想通了,也不再消沉了。
這些人說的話雖不中聽,卻都是實話。
她確實是新神族的女兒,確實不會飛,確實因父親外室喪母。
可是,那又如何?
不管父母的人生有多失敗,她的人生纔剛開始。她會好好珍惜生命,勇敢地、堅強地活下去,絕不會再犯他們的錯誤。
她要好好活,活得漂亮。她不要當誰的女兒,不要當誰的外孫女。
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
到那時,她要所有人見了葉光紀,都說:“那是尚煙的父親。”
她要所有人見了月神常羲,都說:“那是尚煙的外祖母。”
她要所有人見了白帝,都說:“那是尚煙的外祖父。”
她要所有人聽了羲和的名字,都說:“那是九天六界之中,最偉大的母親——尚煙的母親。”
有朝一日,“尚煙”二字的光華,會蓋過她的出身、她的過去,像她剛出生時那樣,以光明神女之姿,照亮整個上界的蒼穹。
尚煙與侍女離開私塾的時候,許多學生都在附近偷偷觀望,或是憐憫,或是好奇,或是一臉看好戲的戲謔,交頭接耳,低聲啾啾。只有紫修,露出了關切的神色,好似能與她感同身受。
雖然,他與尚煙的視線交集不過一個剎那,但這一次,尚煙對他笑了。
這一年,雁晴氏已搬入了府中,還帶來了女兒葉芷珊。
想到要與繼母、同父異母的弟妹相處,尚煙便覺得渾身都不是滋味。得知葉芷珊比葉雪年年長,父親辜負母親的罪證,又多了一條,她更是對葉光紀相當排斥。然而,現在她無處可去,只能硬着頭皮面對他們。
“煙兒,來見過你雁晴姨娘和妹妹。”回到舊居,尚煙還未與父親有機會單獨對話,便被他揮手叫過去。
這一年的雁晴氏,早和當年不是一個模樣的了。她身披玫紅大氅,雙頰襯妝容豔麗,紅脣若霞映照日。雖細看並不如羲和精緻美麗,卻不知雍容華貴多少。她身邊站着她的一雙兒女。雪年生得像葉光紀,芷姍宛如縮小版的雁晴氏。
“芷姍,快叫姐姐。”雁晴氏拉了拉小女孩的胳膊。
“芷姍見過姐姐。”葉芷珊福了福身,雖態度端正有禮,已有了大家閨秀的氣質,看向尚煙的眼神卻防備得很。
雁晴氏走向尚煙,蹲下來,滿面微笑:“瞧瞧煙兒這眼睛,這鼻子,這小嘴……當真和羲和姐姐愈發相似了。”
“是啊,她一直和羲和生得像。”葉光紀看着尚煙,除此,也再說不出別的了。
尚煙見雁晴氏濃妝豔抹,脂粉香氣撲鼻而來,說話卻溫柔如慈母,怎麼都覺得有些不適應,往後退了一步。
“煙兒,我知道,你因母親之事,對雁晴姨娘頗有微詞。”雁晴氏也沒再往前,只蹲在原地,語氣中似有哀求之意,“但我總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帶着你弟弟妹妹與你、羲和姐姐和平共處,一同伺候好你爹爹……只可惜了羲和姐姐,如此命薄。你尚年幼,又受了這般生離死別、重重波折,真是太不容易了。以後在我心中,你便是我的女兒。咱們一家人,一切都會好好的。”
然而,不管雁晴氏如何表現,尚煙感覺得到,雁晴氏不喜歡她,以後也不會善待她。此一番言語,不過是說給爹爹聽的罷了。
尚煙回頭看了一眼葉光紀,葉光紀輕嘆一聲,道:“你雁晴姨娘也不容易。”
不容易?是搶別人丈夫搶得不容易,是生私生子生得不容易,還是逼死原配不容易?
尚煙看着父親,憋了一肚子火,可現在娘沒了,她又知道,這雁晴氏已成了家中女主人,若她再忤逆父親,恐怕沒好果子喫。
尚煙對父親行了禮,便默默退下。
“這孩子,真是……”葉光紀佯怒,不過是好面子。看見尚煙,他無法不想起亡妻,也無法不傷心。
雁晴氏揹着葉光紀,眼中露出了一抹冷漠之色,隨後又調整表情,轉身對葉光紀柔笑起來:“煙兒剛回來,與我還不熟悉。以後,我會慢慢讓她習慣我,習慣弟弟妹妹的。”
雁晴氏未嫁時,便是個頗有主意的人。她素喜盛裝打扮,出入集宴。因其眉眼豔麗,楚腰纖細,很快成了聞名九蓮的美人。成年之前,她看上了父親的僚屬之子,主動提出要嫁他,順利成婚。然而,丈夫待她百依百順,言聽計從,術法學得不怎麼樣,仕途也一片黯淡,她又覺婚姻無趣,因而每逢春暖花開日,都會約小姐妹們外出遊玩。外出多了,對她心馳神往的男子自然也多了。她誰都看不上,卻喜歡對這些郎君甜言蜜語,更害得他們牽腸掛肚,累受相思之苦。
這些郎君許多都成了親。因此,雁晴氏在官夫人中名聲極差,還險些被九蓮前刺史夫人派人毆打。她被嚇得魂飛魄散,向前刺史哭訴。那刺史雖愛她疼她,卻因供職全仰仗着夫人孃家,也不敢再和她眉目傳情,只告訴她:“世間女子,凡沉魚落雁、丰姿冶麗者,難免都會遭人嫉妒非議,因成禍水。怪只怪你生得太美。”
雁晴氏深以爲然,卻意猶未盡。反正男人都一樣,生得好的耳根子軟,有本事的不解風情,絕無可能二者兼得。到處撩一撩,玩一玩,傷的都是這些癡漢罷了。
直至一次遊園宴上,她遇到了葉光紀。
她以前便聽過葉光紀的名字,也知道他的夫人是月神、白帝之女,還道他與自己夫君一樣,是個喫軟飯的小白臉。
然而,她錯了。昭華氏羲和眼不瞎。
親眼看過葉光紀以一招“佛濤霸印”封了出逃的兇獸檮杌,其神力不亞於帝京上神,她已大感意外。隨後,她又偶得機緣,與葉光紀講了幾句話。
巨大的反差來了。葉光紀擊敗兇獸如蛟龍戲水,原應是個威武的男人。然而,望向她時,他的眼角眉梢,竟全是詩意。只那一刻,她完完全全明白了,爲何昭華氏羲和甘願與他私定終身,卜築世外,日日植瓜種蔬,郎畫女繡。
這世間竟真有男子,身上同時擁有女人最迷戀的兩種氣質,還結合得如此天衣無縫。
他的風流,他的殘忍,他的熱情,他的冷淡。他令她心情忽上忽下,跌宕起伏。她徹徹底底栽進去了。
她不知道,葉光紀追求羲和時,憨厚如熊,忠誠如狗,盡責如父,寵溺如母,只道羲和也與她一樣,爲這個男人死去活來,還對羲和生了一絲同病相憐之意。
然而,尚煙的防備讓她知道了,同情歸同情,她與羲和之女的戰爭纔剛開始。
雁晴氏和芷姍回到房中,拉了拉她的小手,道:“姍兒,說說看,你喜歡怎樣的男孩子?”
芷姍想了一會兒,喃喃道:“喜歡好看的,強的,能養着我的,能讓我和娘過上更好日子的。”
“乖,姍兒真乖。那你知道如何嫁給這樣的男孩子嗎?”
芷姍老實地搖搖頭:“姍兒不知道……”
“你是女孩子,娘希望你弱。但是這個弱,並不是叫你無限退讓,而是表面柔弱,其實要有心機。”雁晴氏摸了摸芷姍的頭,輕聲道,“你得知道男人想要什麼。那麼,當他身邊的女人給不了他們這些東西,你給了,便贏了。身爲女人,你得面善心狠,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你懂孃的意思嗎?”
芷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歪頭道:“可是,爹爹不是這麼教我的。爹爹說,尚煙姐姐是姍兒的姐姐,又沒了孃親,姍兒應該讓着她一些。”
“沒錯,你什麼都該讓着她一些。她若想表現,你便讓她表現,她若要逞強,你便爲她鼓掌,看她強。”
“芷姍知道了。尚煙姐姐若是逞強,芷姍便逞弱。”
“是示弱。”雁晴氏捏了捏她的小鼻尖,笑道,“姍兒,娘再問你一件事,你可知道天有幾重?”
“有九重。”
“我們在這第九重天裏的第幾重呢?”
“嗯……”芷姍掰着手指算道,“第三重。”
“不錯。我們在第三重天‘金神天’的首府,九蓮。”雁晴氏盯着女兒,儼然道,“在九蓮,你爹權貴顯要,你被哄着、捧着,實屬常態。但你爹是幹大事的人,將來,我們一定會往更高的地方去。而在這九天之上,上神貴女數不勝數,最頂尖兒的郎君,你是排隊也等不到的。”
“咦?可尚煙姐姐的孃親不是上神嗎?”
“不錯。現在你可知道,擋在你面前最大的阻礙是誰?”雁晴氏輕撫女兒的頭髮,“便是你這尚煙姐姐。”
芷姍被她娘說傻了,眼睛驟然睜大:“那……那我該怎麼辦啊……”
雁晴氏笑道:“論家世,娘不也不如尚煙姐姐的娘嗎?她不還是敗下陣來。你呢,只管保持美貌,多學些才藝,什麼琴棋書畫,吟詩作對,都學學。至於仙術、學堂裏的成績,能做到最好便好,不能也無妨。贏得男人心的法子,以後孃親會慢慢教你。”
“好,姍兒會保持美貌,多學琴棋書畫,吟詩作對。”
以芷姍現下心智,自然無法理解雁晴氏的話。但潛移默化中,她已經開始模仿雁晴氏說話的調調了。
花開花落,年去年來,轉眼間又兩百多年過去,尚煙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並且進入了將息期——神族的成長不是連貫的,而是每長到一個階段,便有數百年的將息期,期間會停止生長。一旦進入將息期,神族學生們也會暫時回家休息,直至下一個成長期到來。
一日,葉家有兩位貴客到訪。這客有多貴?葉光紀出了兩條街迎接他們。雁晴氏天沒亮便起了,將前一日備好的食材,仙鶴肉、勝遇舌頭、珠蟞魚、小蜚肉,等等,一一拿了出來,在廚房從早忙到了黃昏,更兼篩美酒,點花燈,解暖簾,分外隆重。
貴客是一對父子,來自神界第五重天的水域天。父親乃是滄瀛神,即掌管水域天的至高水神,姓共工,名鯤鵬。他高鼻星眸,儀表堂堂,身穿靛藍滄瀛長袍,手中拿着滄瀛神杖,舉步投足間有一股自命不凡的貴氣。
另一人是他的獨子,有七八分父親的影子。因而在水域天,時人也會尊稱他爲“小水神”。這一日,他穿着白紋錦袍,腰繫淺金色角帶,一頭流水般的長髮系在腦後,鳳目薄脣,品貌非凡。見了他,雁晴氏連飯都不吃了,招呼管家伺候,備極款洽,小米碎步跑到芷姍房裏。
雁晴氏離開這段時間,共工鵬鯤對葉光紀道:“光紀,我記得你和昭華氏羲和生了個女兒,尊夫人可是去叫她了?”
葉光紀恭敬道:“羲和生的是我大女兒尚煙。她才進入將息期,與學堂的孩子們出去玩了。今日在家的是小女兒芷姍,乃雁晴氏之女。”
共工鵬鯤微微頷首,沉思半晌,又道:“唉,你有所不知,犬子也進入了將息期,這些日子,我是煩不勝煩。”
“怎麼說?”
“太多來自各大天域的媒人上門說親,把我們家門檻都快踏破了。”共工鵬鯤拍了拍兒子的肩,“我這兒子,何德何能,有恁多姑娘青睞有加?”
葉光紀揣摩着他話裏的意思,幡然憬悟,便笑道:“令郎器宇軒昂,鶴立雞羣,又有神尊這樣德高望重的父親,再是有十萬八千個大家閨秀芳心暗許,又何足怪哉?”
共工鵬鯤大笑一陣,又道:“對了,你那尚煙丫頭呢,可有婚配?”
“尚無。她年紀還太小,我打算讓她先多歷練歷練。”
“甚巧,犬子與她差不多歲數,現也進入了將息期。要不,讓這倆孩子結伴去同一個地方修行,你看可好?”
成年之前,神族個體間差別不大,成年後所持術法,卻會爲兒時錘鍊所影響。所以,不難猜出,神族父母也熱愛雞娃,小小的將息期算什麼,補課、修行,統統搞起來。
共工鵬鯤所言“修行”,便是指的神界蔚然成風的雞娃之行。
對葉家而言,水神共工想給兒子討老婆,看上了煙兒,自然是天大好的消息。但尚煙是葉光紀最疼的女兒,他不打算勉強她,只道:“神尊或許有所耳聞,羲和生前便是自由瀟灑慣了的,誰也管不住她。煙兒性子隨娘,所以,去何處修行,怕還得先與煙兒商量商量。”
共工鵬鯤覺得有些掃興,態度也淡了下來:“行。你商量便是。”
正巧這時,雁晴氏帶着芷姍出來了。共工父子倆擡頭望去,只見芷姍細腰纖纖,巧移蓮步,綰着九天凌虛髻,穿着鳳紋百水裙,披了一件千燈海綢斗篷,繫着孔雀紋四色束腰,上掛了個金神繡香袋,一身神界的頂好料子,格外隆重。
共工鵬鯤見狀,不由露出微妙之色。而他家的公子,則是眼睛都彎了起來,宛如裝了一江春水。
葉光紀卻皺起了眉,咂了咂嘴,暗自嘆氣。
“芷姍,快來見過共工神尊,神尊公子。”雁晴氏把芷姍推了出去。
“見過神尊,神尊公子。”芷姍乖巧地屈膝行禮。
共工公子笑道:“芷姍今年貴庚多少?”
“只剛虛度了六百歲。”其實芷姍是五百九十八歲,特意把自己說大了些。
“我只比芷姍妹妹大一百二十歲,便別這樣生疏了,叫我‘韶宇哥哥’便好。”
“是的,韶宇哥哥。”芷姍雙頰飛紅。
飯後,共工父子從葉府離開,在葉府全家的目送下,一同進入鳳輦,飛入高空。共工鵬鯤對窗外的葉光紀揮揮手,放下簾子,便回頭對兒子不悅道:“今晚到葉家,我想幫你與昭華氏的丫頭說親,你怎麼跟那葉芷姍打得火熱?”
一眼被父親看穿,韶宇有些尷尬:“爲何非得是昭華氏?昭華氏衰落了。我看芷姍也不錯。”
“不管昭華氏如今地位如何,都是光之神族的至尊血脈。那尚煙成年後的神力,足以助你的兒孫登峯造極。雁晴氏算是個什麼玩意兒,能與昭華氏相提並論?你是水神之子,萬不可沉湎淫逸,貪圖美色!”
韶宇心中不悅,滿腦子還是芷姍的甜美嬌羞之貌,卻也只能忍氣吞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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