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豪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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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湊巧的是,芷姍的將息期來得早了些。這可成了雁晴氏的燃眉之急,因爲她只爲雪年安排了最好的夫子補習,對芷姍還沒打算。於是,她費盡心思,打聽到了一個極有用的消息:韶宇將息期準備去無量私學補習。

  無量私學位於佛陀耶,與尚煙在永生梵京讀過的私塾一樣,是神界頂級學府——無量太學的附屬學堂。倘或芷姍去了,即便遇不到共工韶宇,也能認識其他上神子弟。

  雁晴氏擔心自己意圖太明顯,讓芷姍跟父親提這事。

  然而,葉光紀一聽小女兒口中冒出“無量私學”四個字,便知道是誰的主意。他直接把雁晴氏叫來,道:“我知爲孃的對女兒有諸多打算。但我都不急讓煙兒嫁人,芷姍你急個什麼急?無量私學又貴又遠,有太多紈絝子弟在裏面擺闊度日,讓咱們女兒去了,只白白擡高她的眼界,對她沒任何好處。並非咱們芷姍認識了什麼人,便能配得上人家的。”

  “夫君,你錯怪我了,我沒想那麼多呢。不過覺得姍兒到了歲數了,多接觸一些朋友也不錯。”雁晴氏頓了頓,斜眼看了看芷姍房門的方向,“再說,咱們姍兒的姿貌不俗,若是被乘龍快婿看上了,那也是她應得的,不是嗎?”

  葉光紀提起一口氣,懶得拐彎抹角了:“你知不知道,共工氏壓根便沒看上芷姍?你可趕緊打消這念頭,別再去丟人現眼了!”

  雁晴氏想起水神共工上門拜訪,還帶了兒子,不像完全沒那方面意思。而且,共工韶宇對芷姍是肉眼可見的喜歡,不應該的。她試探道:“沒看上芷姍?莫不成……看上的是煙兒?”

  “都沒看上,都沒看上!人家只不過來探望我,怎的被你弄得如此複雜?”相處多年,葉光紀煩透了她這些小心思,越發暴躁,“且不說這事。要去何處修行,我去問問煙兒。”

  尚煙早已開始期待外出了。待葉光紀去問她意向,她毫不猶豫道:“我想去孟子山。”

  若不是因爲神界有諸多舶來孟子山水產,總冠以“孟子山某某魚”“孟子山某某蝦”之名,雁晴氏都不會聽說這山名。她不知其具體方位,只知是在下界,想來是個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

  “孟子山?爲何?”葉光紀蹙眉。他對孟子山的瞭解,卻是因着風月場上的諸多傳聞。這些傳聞,都不便在妻女面前透露。

  “想去孟子山學習!”尚煙的雙眼迸發出璀璨的光芒,兩隻小饅頭似的拳頭握得緊緊的,“我最近看了許多關於下界的書卷,孟子山最爲有趣,那有樹靈住民、妖族舊都、魔族遺蹟,還有下界一絕的自然風光,據說尚南山都無法媲美呢!我想去那裏接觸不一樣的東西,看看不一樣的世界。而且,夫子說了,孟子山有神族學生將息期入學的名額,這段時間去,剛剛好哦。”

  尚煙越說越激動,越說語速越快,聽得葉光紀眉開眼笑。他故作嚴肅道:“你還問了夫子?”

  尚煙突然打住,支支吾吾道:“不過隨意一問……”

  葉光紀拍拍尚煙的肩,道:“不錯,不錯,不愧是我的女兒。那爹爹便準了,讓你去孟子山。”

  尚煙喜道:“好的,謝謝爹爹。”

  樹靈脩建的學府,聽着便廉價得很。尚煙自願跑那麼遠,雁晴氏也鬆了一口氣,附和着笑道:“煙兒,這選擇太好了,太別出心裁了。姨娘支持你。”

  “是挺別出心裁。”葉光紀瞥了雁晴氏一眼,冷不丁地說道,“所以,咱們姍兒也跟着她姐姐去吧。”

  “什麼……”雁晴氏整個都呆住了。

  “她們倆是姐妹,不能煙兒去了別出心裁之地,姍兒卻去了無趣之地,顯得有薄厚,如夫人說是吧。”

  葉光紀這一決定,可把雁晴氏整難受了。

  尚煙和芷姍的踐行宴上,高朋滿座,歡聲笑語,全是葉光紀的同僚。雁晴氏全程沉悶不語,即便給葉光紀添茶夾菜,也是拉長了臉的。

  但她的心情很快便晴轉多雲了。但並非因爲葉光紀這番話,而是因爲爲女兒登記名額時,在孟子山入學學生名單裏,她赫然看見了四個字——

  共工韶宇。

  她把名單給芷姍看,用大紅指甲彈着紙張,幾乎大笑出聲來:“你看看,你看看,你爹還說你跟共工韶宇沒戲,我看戲多得很。難道這是巧合?絕無可能!乖女兒,共工氏的公子真看上你了!”

  看見心心念唸的韶宇哥哥的名字,芷姍內心同樣激動不已,但表現得內斂得多了:“爹爹爲何要說我們沒戲呢?”

  “他啊,無非便是那一套老的說辭,什麼怕女兒高嫁受欺負了,什麼女兒家要矜持云云。我看羲和下嫁於他,也沒什麼好下場;我高嫁了,反笑到了今天。我的女兒,就是要上嫁,絕不下嫁。”說到此處,雁晴氏停了一下,警覺道,“不過,要防着尚煙,不要讓她跟你搶韶宇,知道嗎?”

  “知道了……不過,姐姐應該沒這想法。”

  “也是。她那脾氣,便是想跟你搶,也搶不過。”

  “她不會的。最近,她一直在繪製孟子山地圖,研讀樹靈的書籍,成日手不釋卷,應該無暇顧及別人。”

  “怎麼,她不過是研究如何出去玩耍,你還有點崇拜她的意思?”

  “我只是覺得,姐姐無心風月,只一心遊賞河川,放情丘壑,領略聖賢書之深邃,修行神術法之奧妙,也挺令人羨慕的……”

  “女兒家,一天到晚想着往外跑,沒個定性,有什麼好羨慕的?姍兒,你才令人羨慕。看上你的兒郎,可是共工氏,水域天的共工氏啊。”

  雁晴氏太開心了。當開學期到,她主動提出要和葉光紀一同送倆閨女去孟子山,還帶上了葉雪年。

  於是,尚煙在前,葉光紀、雁晴氏、雪年、芷姍,還有兩名伺候他們的嬸子,一同乘鳳凰從九蓮出發。往下飛翔,只見白雲千頃,高曠厚實;然真穿過其中,又稀薄清淡,猶纏輕絲。當他們離九蓮越來越遠,九蓮城高置他們之上,便真似一朵酡顏紅的大蓮花,瑞煙四起,流光燦然。在這晨曦之中,便是一番“獸雲吐朝陽”之景。

  他們穿過二重天月神天的神界之門,既是所有外族前往神界的必經通道。

  這是一座大理石門,門柱由仙界四大神獸纏繞而上,雕刻着植物、鳥類、神族狩獵的壁畫。浮雕中,神族勇士的靴子、帽檐、披風等等局部都鍍了金,點綴得恰到好處,閃閃發光,栩栩如生——這般鮮活,就好似尚煙重生一般的心情。

  向守衛登記以後,他們徹底離開了神界。

  回頭遙望神界之門,見它越來越遠,尚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離家了。

  時逢春末夏初,鳳凰金羽在風中翻卷,神草之清香隨風而至,襲入尚煙的鼻腔。她“阿秋”一聲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又吸了吸鼻子,再低頭,卻捨不得擡頭了:在鳳凰背上,影影綽綽可見萬丈高空下的朦朧仙界、雲層中綴着的碎裂島嶼、彷彿比宇宙還遙遠的海洋……

  尚煙抓着錦繩,埋頭往下看,想要看得更仔細,卻被身後的嬸子抓牢了些:“大小姐,小心呀。”

  尚煙卻顧不得那麼多了,只緊緊抱着鳳凰的脖子,咯咯笑起來。結果她這用力一勒,鳳凰受驚,啼鳴一聲,整個身子翻了一圈,把尚煙和嬸子也都跟着轉了一圈。

  這動作極快,鳳凰羽毛又是滑溜溜的,尚煙險些被甩出去,嚇得嬸子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大小姐,你現在還不會飛,若是摔下去,可要出大事了!”

  尚煙水靈靈的眼睛眨巴了幾次,先是懵圈了半晌,輕聲道:“我出神界了。”

  “是啊,大小姐,咱們出神界了。”

  “啊啊啊啊啊啊我出神界了!!!”

  尚煙更加激動地大笑起來。她沒半點收斂,還跟騎馬似的,小屁股在鳳凰背上一彈一彈。她的笑聲清脆又愉悅,極具感染力,聽得後方的葉光紀都笑了:“咱們這女兒,出個門也如此開心。”

  “要離家出去瘋了,自然開心了。也多虧了是煙兒這大大咧咧的性子。”雁晴氏對芷姍擡了擡下巴,“你看姍兒,捨不得爹爹,一直悶悶不樂呢。”

  芷姍確實安靜坐在鳥背上,似乎有些害怕。葉光紀當然明白,尚煙如此想離開家,只因她不想和雁晴氏相處。他也明白,雁晴氏這番話又是偏袒着芷姍的。這些年裏,他和稀泥是和得愈發純熟了,只嘆道:“是啊,姍兒性子弱,恐怕出去還要煙兒多照看些。”

  雪年也微微笑了起來:“姐姐,不過去一趟下界,你都如此亢奮,太小題大做了吧。”

  自雁晴氏入府,雪年在家中日益受器重,漸漸地,哪怕是對尚煙,也帶了一股桀驁不馴的公子哥兒腔調。

  若換做以往,尚煙多半會說“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但此刻,她是如此滿足,滿足到連雪年都懶得懟了。

  只要能出來,不用再有寄人籬下之感,不用再天天察言觀色,好似游魚歸滄海,飛鳥入長空,她便感到非常非常幸福了。

  六界之中,神界與仙界合爲“上界”,既俗語中的“九重天”。從第二重天到第九重天,都屬於神界管轄。第一重天便是仙界,按東南西北中五大區域,被劃分爲朱雀、青龍、白虎、玄武與中心五大區域。

  孟子山在青龍之天,橫跨人界與仙界,山上的主要住民是樹木之靈。

  此山雖面積只有一百五十萬畝地,與其說是蕞爾小國,不如說更像個叢林部落。但因樹靈都可住在樹上,所以空間利用很是到位。車輦穿梭在樹林間,粗壯樹幹上開了無數門與窗,或有人索性把房子吊在樹梢上,遠遠望去,便好像樹梢上掛滿了小燈籠。

  飛雲學堂建立在一個山峯上,周遭有參天青松,雲海朝陽,不在仙界,勝似仙界。

  葉光紀帶着兩個姑娘去登記時,學生們聽說來了兩個神族姑娘,還是都是神界名城九蓮刺史的千金,都忍不住紛紛探頭過來看。

  單獨丟到人羣裏,芷姍自然很是醒目。

  可是,尚煙一出現,便跟周圍人都不是一個物種似的。

  她的五官即便這些年越來越像父親了,輪廓卻依然是母親羲和的復刻版。羲和是典型的昭華氏族女子的模樣,以“美人在骨不在皮”聞名,即便素面朝天,披頭散髮,也依然有印刻在骨子裏的高貴神女氣。而且,此時尚煙不同彼時,已不再是小時那個自戀的尚煙大小姐。卸下了“沒有人比我更懂我的美貌”的包袱,只要不開口說話,她便是靈動仙氣的少女,宛如婚前的羲和再世,以至於看過她的學生飛速叫來了其他人,上百個人全都在討論她,轟動得不要不要的。

  但她現在逆反心重得離譜,只要開口說話多一些,便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諸多關於尚煙的讚美,紛紛傳入了雁晴氏和芷姍的耳裏。母女倆臉色都不太好看。

  更爲火上澆油的是,學堂祭酒是個女的,也禁不住搖頭道:“打在飛雲學堂供職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等奇景。葉刺史,您的閨女可真是太美了。”

  其實,祭酒沒提是哪個閨女,但葉光紀看了看尚煙,居然忽略了芷姍,只滿心都是羲和昔日的音容笑貌,嘆道:“那是你沒見過煙兒她娘。”

  雁晴氏臉上沒什麼動靜,心裏早已快炸開了鍋,再聽見人羣裏一直傳來“好看啊”“太美啦”“這是什麼神仙血統啊”的驚歎聲,她終於忍不住了,衝尚煙丟出一個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眼色:“我們煙兒自然是美的,所有能力都長在臉上了。唉,我們姍兒容貌普普通通,我只能把她培養成才女,讓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呢。”

  她這樣說,原是明褒暗貶,明貶暗褒,希望祭酒說芷姍也美,姑娘家更要秀外慧中。誰知,祭酒最不喜學生家長如此說話,道:“生成葉大小姐這樣,確實,才藝已不再重要了。”

  雁晴氏氣得要命,消化怒氣也沒成功,只酸酸地道:“煙兒美是美,只是不知生得像誰。”

  葉光紀皺了皺眉道:“什麼意思?”

  雁晴氏連忙道:“哦,夫君,我沒別的意思。煙兒整體自是像她孃的,只是她下半張臉,也不像你,也不像他娘,還真看不出來像誰。”暗指尚煙是羲和與野男人生的孩子。

  葉光紀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

  其實,尚煙下半張臉生得像她外祖母,但葉光紀對羲和孃家一直頗有成見,所以不太樂意在此提起。

  祭酒看了一眼一臉迷茫的尚煙,笑道:“昭華神女血統高貴,想來是有一些我等凡女難以揣測之處。”

  “那是自然高貴的。”雁晴氏譏笑道,“高貴到全家都反對煙兒她娘嫁給我夫君呢。我把夫君看得比天還高,可他們……嘖嘖,不怎麼看得上他。好在我們夫君大度,不曾與他們計較,至今依然懷念故舊呢。”

  “夫人,你今天話太多了!”葉光紀呵斥道。

  “是,賤妾惶恐,不多話了。”雁晴氏的神態中,無一絲絲惶恐之色。

  尚煙察覺到了雁晴氏話裏的惡意,氣得渾身直打哆嗦,但又不知如何反擊,只一聲不吭地瞪着地面,直至事情辦妥,與父親一同出去。

  見他們走遠了些,雁晴氏輕輕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回頭,對祭酒道:“尚煙她娘呢,再是高貴,也沒了好些年了。加上昭華氏衰落,這孩子確實可憐。作爲現任刺史夫人,我不介意養她,但她若礙着我女兒的前途……”她把芷姍往身側攬了一些,又慢慢巡視學堂裏的裝潢,見祭酒臉上有了懼色,便不再說話,微笑着帶女兒款款離去。

  葉光紀翌日還有公務要辦,當夜便要趕回九蓮,所以讓兩名嬸子留下來照顧兩個女兒,將她們安頓在梢頭的樹屋客棧,第二天帶女兒去整理宿舍。

  雁晴氏在祭酒面前很是囂張,但一回到房裏,只剩下自己與葉光紀二人,見他冷着個臉,又變回了萬般柔弱的模樣:“夫君,今天我是不是說錯了?”

  “你要我說多少次,你的優勢不是容貌。”葉光紀還是冷着臉。

  “賤妾……賤妾聽不懂夫君說的話。”雁晴氏手足無措道。

  “你腦子不笨,你聽懂了的。”

  雁晴氏明白,葉光紀的意思是,即便人人都在讚美尚煙和羲和的容貌,完全忽視她與芷姍,她也得受着。因爲在葉光紀心中,她的容色永遠比不過羲和。比起羲和,她唯一的優勢便是生了他想要的兒子,也比羲和更能忍,能對這些年他在外面的花花草草睜眼閉眼。

  道理她都懂。他不說,她不拆穿,兩個人還能相安無事地過。但是,一旦話被葉光紀點破,她心裏便萬般不是滋味。羲和是貌美,可她也不差,憑什麼忍氣吞聲恁多年,還要受到這等屈辱?!如此下去,何年何月纔是個頭?現如今,外室已經生了娃娃,倘若她在家中地位不坐穩,不知是否哪天,便會像羲和那樣被取代了。

  她忍了這麼多年,絕無可能認輸。

  雪年一定要有出息,芷姍一定要嫁得好!

  尚煙回去收拾房間時,一個虛弱無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小姐,我來吧……”

  尚煙回頭,見門口站了一個矮胖婦人,面容骨骼清奇,眼神呆滯,說話總是少一口氣,絕症病人似的。她是家中的仙族下人云嬸,不,確切說,是下人中的下人。只因她的拿手好戲便是笨手笨腳,摔碎碗盤、剪壞盆景、毀容式菜餚,都是她的拿手好戲。

  雁晴氏數次想將雲嬸逐出家門,葉光紀都以雲嬸家有老母、孩子需要錢爲由拒絕。爲此,雁晴氏跟兒女還有尚煙抱怨:“你們爹爹那新神族的劣性,我看是改不掉的了。”指他與下等人總有同病相憐之感。語氣之中,無不鄙薄。此類抱怨,時常有之。起初,尚煙還有些驚訝。因爲曾經在羲和口中,葉光紀根本就是個完人;到了雁晴氏口中,葉光紀好似方方面面都配不上她。只是,雁晴氏說得多了,尚煙也便聽慣了。

  雲嬸道:“是夫人……”

  “雁晴姨娘讓你來服侍我?”

  “是的……”

  “服侍多久?不會陪同整個修行吧?”

  “是的……”

  “那是誰服侍芷姍?”尚煙抽了抽嘴角,“你先別說,讓我猜——是瑜嬸,對不對?”

  “是的……”

  瑜嬸與雲嬸正好相反,府裏做事最勤快,最麻利,廚藝最好,最八面玲瓏,是下人中的上上人。

  尚煙很暴躁:“我的個天,你能不能不要再說‘是的’了!!!”

  “是的……”雲嬸看着尚煙答道,依然目光呆滯。

  尚煙瞪圓了眼,期待她有點反應,然而她並沒有任何反應。尚煙放棄了,轉身,粗暴地繼續收拾東西。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長到尚煙都開始打呵欠了,雲嬸才道:“啊,不是的……”

  “什麼不是的?”

  “我不該說‘是的’……”

  “……”

  尚煙感覺,自己腦中有什麼東西,“啪”地一聲斷了。

  這一晚,一家人在外用膳完畢,雁晴氏帶着芷姍去她的房間談話,葉光紀則到了尚煙的房間與她道別。

  尚煙憋了一整天的氣,見父親來,按捺着心中的不悅,替父親倒茶、搬椅子。

  “沒事,我自己來。”葉光紀擺擺手,象徵性地抿了一口茶,“煙兒,你可有考慮過自己的終身大事?”

  門外的雁晴氏尚未走遠,正巧聽見葉光紀這句話,趕緊拉住芷姍,貼在門上偷聽。

  “沒呢。”尚煙想也不想便答道。

  “那爹爹給你說一門親事,你看如何?”

  “暫時不要了吧。”

  呵呵,天知道訂了親事,對方會不會是男人中的雲嬸呢。

  相比葉光紀的殷勤,尚煙無所謂的態度,使得葉光紀有些難堪。葉光紀正色道:“你也不問對方是什麼人。”

  “是什麼人呢?”

  “水神共工的兒子,叫共工韶宇。只比你大一些,我見過了,涉世未深,有些驕縱,除此,沒什麼毛病。”

  門外,雁晴氏瞪圓了眼,和芷姍面面相覷。

  “哦,那是上神氏族,看不上我吧。”尚煙答得跟在應制似的。

  “他們有意與咱們家定親,而且指名道姓說了是你。當時我只含糊帶過去了,想看看你的想法,再做決定。”

  聽到此處,雁晴氏震驚極了,芷姍也又羞又怒,幾乎要哭出來。

  這段時間,她們算是白歡喜,白期待了!

  但雁晴氏母女在乎的東西,對尚煙而言,卻宛如浮雲。她只淡淡道:“那便等此次修行結束後再說,爹爹看如何?”

  “也好。”葉光紀頓了頓,從懷中拿出一張信箋,放在桌上,“這是共工氏寫的聘書,你若是有主意了,直接答覆即可。”

  “爹幫我答覆吧。我不嫁。”

  “你看都不看一眼?對姑娘來說,嫁人一事,還是不宜耽擱。”

  “我娘嫁你早,她有好下場?”

  葉光紀默了片刻,耐着性子道:“煙兒,爹知這麼多年來,你對你孃的事有怨。”

  尚煙不語。

  她正處於最焦慮的年紀,時常喜怒無常,言談日易,看誰都不順眼,仇恨整個世界。在父親面前,隱忍不發聲,已是她的極限。

  “你孃的事,是對咱們家帶來了很大的悲痛。”葉光紀語重心長道,“但這事何嘗又不是一種教訓。待日後你長大了,成家了,便會知道,男女之情的花期是很短的。在婚姻中,子嗣才最爲重要。這一點,你知不知道?”

  尚煙愣住了。

  她雖尚無婚配之意,但也處於所有姑娘都在少女情懷、春花秋月的年紀,這番話自親爹口中說出,自然打碎了她對完美夫君的憧憬。

  “爹愛你娘,這輩子都愧對她。”葉光紀堅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但爹從未後悔過有你,有你的弟弟妹妹。你們纔是爹爹最重要的人。什麼女人,什麼情情愛愛,都是過眼雲煙。”

  尚煙很震驚,但這份震驚被心底的酸楚壓制住了。

  她是在爲母親的癡情遺憾,還是在爲父親的殘忍痛苦?

  她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葉光紀見女兒含着淚,有些不忍,卻還是堅持說下去:“女兒,爹之所以現在告訴你這些,是因爲你已經慢慢長大,對感情之事,不能再過分天真了。你得知道,人之慾,體現在方方面面。一個男人若想征服更多的領土與權力,他便會想征服更多的女人。”

  有人敲門。葉光紀應了一聲,雁晴氏進來,笑道:“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父女倆說悄悄話啦?”

  “哦,那倒沒有。”葉光紀雲淡風輕道,“煙兒要在孟子山待一段時間,我在教她一些做人的道理。煙兒,今天你雁晴姨娘也在這,不好聽的話,我也都說清楚些——你若是以後想嫁給爹爹這樣的人,便要想明白,你們的孩子會很好很好,但你也需要犧牲很多。”

  尚煙第一反應是去看雁晴氏。她臉上的笑還掛着,卻好像笑累了一般,有些僵硬。

  尚煙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爹會說出的話。他從未對娘說過這種話。

  她一點也不心疼雁晴氏,但對於她爹,更是無語。他到底何來自信,覺得她想嫁他這樣的男人?她哈哈笑了兩聲,真的很想說,拜託老爹,莫自戀了,你是什麼人,自己心裏沒數嗎?但還是忍下來了,微笑道:“若我不想要嫁爹爹這樣的人呢?”

  雁晴氏道:“哎呀,煙兒,你怎能如此說你爹爹。他會傷心的。”

  葉光紀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但還是裝作不在意:“那你便得放棄很多。放棄朱門繡戶,放棄詩情畫意,嫁一個只愛你、伴你的夫君,相安度歲,你捨得嗎?”

  “爲何捨不得?”尚煙一臉理直氣壯。

  這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很多時候,煙兒真的像羲和。葉光紀長嘆一聲,站起來,摸了摸尚煙的頭:“那爹便祝煙兒過得幸福。時候不早了,爹準備回神界了。”而後便準備出去。

  尚煙自然不會明白,每當葉光紀放出狠話之時,也是在試圖說服他自己,他的選擇是正確的。見雁晴氏唯唯諾諾地跟在葉光紀身後,尚煙愈發看不慣他如此自以爲是,低聲道:“我娘可真倒黴。”

  “你說什麼?”葉光紀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

  “我說,我娘可真倒黴,傾盡一生愛一個男人,卻被他如此利用。”尚煙擡眼,毫不畏懼地看着他。不知爲何,只有他們父女倆的時候,她和葉光紀總能和平共處,可雁晴氏在旁邊,她的火氣蹭蹭蹭的就上來了。

  葉光紀雖知道女兒近期脾氣乖戾,但沒想到她會把話說得如此難聽。他鳳目怒瞪,聲音也變得森冷起來:“我如何利用你娘了?”

  “爹是新神族,娶我娘時,只是個在神界沒根基的窮小子,也尚未任職九蓮刺史吧。而娘是上神,不是嗎?”說到最後,尚煙還哈哈笑了兩聲,言語更顯諷刺。

  “你……你說什麼?”葉光紀的臉瞬間白了。

  “你倆懸殊之大,衆所周知,爲何娶她,還需要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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