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胡說八道!我葉光紀一路仕途,光明磊落,從未靠過任何人!你瞧不起新神族,別忘了,你的身體裏也流着‘新神族’的血液!”
“新神族不可怕,可怕的是某些新神族血液裏,滿滿都是權力的味道。就像現在,你希望我嫁給那什麼共工韶宇,不也是在利用我攀高枝嗎?”
其實,若處於冷靜之時,尚煙絕不會如此作想。但她此刻正在氣頭上,又年輕氣盛,難免口不擇言。加之她素日聽雁晴氏抱怨葉光紀多了,潛移默化中,多少會受到影響。
“尚煙,你……”葉光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氣得面紅耳赤,但還是強壓着怒氣,道,“是,我是對不起你娘,但不曾對不起你。葉尚煙,你別忘了你在和誰說話,我是你親爹,你說話放尊重點!”
“讓我沒了娘,你哪裏對得起我?是給我銀子花,還是給我生了弟弟妹妹?”尚煙也愈發激動,“連我娘寫給你的情詩,你都用來送給別人的兒子,害她病死了!”
“你娘得病,是我讓她得的嗎?!”葉光紀的聲音拔高了許多。
面對那麼高大的親爹,尚煙有些害怕,但此刻怒氣已蓋過了懼意,聲音也跟着拔高了:“不是嗎?!”
“好了好了,夫君,煙兒,你們都少說幾句……”雁晴氏推了推葉光紀。
聽到雁晴氏這番言語,尚煙更加生氣了:“你說,你和雁晴姨娘勾三搭四的時候,可有想過我娘在爲你拼命生兒子?可有想過我會沒有娘?!你可有想過,我娘若是嫁給其他人,便不會落得如此的下場!而你,就知道兒子、兒子、兒子——”
啪!!!
一聲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尚煙的臉上,打得她頭暈目眩,眼冒金星,也打斷了她後面的話。
因爲這一聲耳光過於響亮,隔壁的雪年和芷姍都聞聲過來,但都不說話,只是躲在門背後,偷偷摸摸看着這一幕,帶着七分漠不關心,三分看好戲的心態。
從小到大,這是尚煙第一次挨父親打。她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臉頰,驚詫地看向葉光紀。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戳到了葉光紀的最痛處。他指着她,手指顫抖:“雁晴姨娘也是你的長輩!你如此沒大沒小,忤逆不孝,成何體統?!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你娘也不是這樣的,現在爲何變成了這般模樣?!看看你,都長成了什麼臭脾氣!”
尚煙崩潰了,含着淚道:“長成了你這臭脾氣!”
葉光紀氣瘋了,但見尚煙又悲又怒的模樣,又於心不忍。既氣這不孝女,又痛恨這不孝女是自己養出來的:“好、好、好,你說得好!好極了!”
此時,一個弱弱細細的聲音傳了過來:
“姐姐纔不像爹爹。”
葉光紀和尚煙一同轉頭,見芷姍怯生生地靠近葉光紀,也擋在父親面前:“爹爹是極孝順的,從來不與爺爺奶奶頂嘴。哪怕辜負自己最愛的女人,也要讓爺爺奶奶抱上孫子。爹爹承受了多少,揹負了多少,姐姐不能明白也罷了,好歹也不要讓他如此傷心難過。”
尚煙那番話有多刺耳,芷姍這番話便有多悅耳,句句都戳到了葉光紀心坎兒裏了。又想起這些年,只要在外跟人聊起孩子,他總是第一個想到尚煙,便覺得自己白疼了這丫頭。
“尚煙,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妹妹——”葉光紀指了指芷姍,“看看她的知書達理,嫺靜孝敬,再看看你自己!”
尚煙眼眶通紅,嘴脣發抖。她充滿恨意地看着父親,一字一句道:“她纔不是我妹妹。”
“什麼?”
“她是破壞我們家庭的證據,是你背叛我娘、害她病逝的證據!”
這話再次駁了葉光紀的面子,還是當着小女兒的面。葉光紀險些又一次動手。雁晴氏強行衝過來,瘦弱的身軀奮力地攔住他:“別,真的別打了,父女一場,動手傷感情啊!夫君,有話好好說!”
雁晴氏幫着自己,反倒令尚煙感到更加羞恥。她氣急:“打死我好了!告訴你,你希望我像他們一樣,對你伏低做小,巴結奉承,這輩子都不可能!”
葉光紀氣笑了,不再說話。
雁晴氏輕輕瞥了尚煙一眼,眼中飛速閃過一絲憎恨之色,但她耐心與心智之強,已經趕走了不少葉光紀身邊的女人,要對付一個小丫頭,綽綽有餘。她拉了拉葉光紀的袖子,語氣軟了許多:“夫君,煙兒年紀還小,你和她計較什麼呢。煙兒,讓我看看,有沒有受傷……”她走過去,想看尚煙挨耳光的臉頰。
“你走開!不要碰我!”尚煙打開雁晴氏的手。
看到此時,雪年再忍不住了。他衝進房來,勃然大怒:“你懷念你娘可以,不要欺負我娘!你若是不想聽爹爹教誨,還對我們家如此不滿,可以滾出葉府!”
葉光紀正想罵雪年,雁晴氏卻搶先道:“雪年,不可以這樣對你姐姐說話!她是你親姐姐!我們家也是她的家,你怎麼可以叫她滾出去?!”
“對、對不起,娘,我失言了……”雪年見娘如此震怒,慫了。
雁晴氏急促呼吸了少頃,平定了情緒,又轉而對葉光紀道:“夫君,煙兒定是心中渴想孃親,纔會說出這般氣話。待她冷靜以後,一定會知道爹爹有多愛她,會好好給她爹爹賠不是的。”
見女兒如此悲憤難過,葉光紀早沒了脾氣,只是一時面子下不來:“你還護着她,她就是被我們寵壞了!我不要她給我賠不是,她只要別再說出這等不孝之言,我便謝天謝地了!”
“唉,你這脾氣呀。”雁晴氏嘆了一聲,“你們父女倆都一個樣,誰也別說誰脾氣不好。我看煙兒的性子,便是像你。”
“像他多好啊,自私自利,名利雙收,不用受人欺辱!”尚煙憤然道。
“你聽聽,她都說的什麼話!”葉光紀指着尚煙,對雁晴氏說道。
“好了!真的別吵了!”雁晴氏把葉光紀強行往外拖,“你說你們,本來聊得好好的,怎能吵成這樣?夫君,我看你還是先同我到隔壁休息少頃,消消氣。你也真是的,老大不小了,和孩子慪什麼氣……”
葉光紀尋思方纔尚煙滿嘴刻薄言語,她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分明是沒拿自己當父親。又想起這些年,雁晴氏已不知跟他打過多少尚煙的小報告,雖有添油加醋之意,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多半也都是真話。羲和之死令他對尚煙萬般愧疚,對此他都選擇睜眼閉眼。不想他對尚煙的寬容,卻使得他養出個逆女來。一時之間,心中竟有絕望之意。即將走出門時,葉光紀看了一眼桌上的聘書,停下腳步,嘆道:“葉尚煙,你對你孃的執念太重,如病入膏肓,縱有枯木逢春之術,也是治不好的了。今日聽你所言,我更加確信,當年生下雪年,乃是明智之舉。”
尚煙依然捂着臉,含着淚,怔怔看着他。
“女兒家,終究還是早嫁人的好。”
葉光紀伸出食指,朝聘書的方向指了一下,但見一道墨光飛出來,擊中聘書。聘書周身冒藍光,徐徐升空展開,但見紙張上已出現了手寫的“許婚”二字。
“爹,你——”尚煙上前一步。
“今時今日,你還可以叫叫爹。將來與共工韶宇成了親,你便是共工氏了。”葉光紀頹然道,“待你成親後,不必考慮孃家一點半點,以免你爹這新神族,又來攀高枝。”
雁晴氏心中自是有一萬個不願意,但見葉光紀此時神色,也不敢多言,只與他一同出去。雪年頭也不回地跟着走了。芷姍最後看了尚煙一眼,有些同情,有些無奈,有些恨其不爭,款款離去。
“不,我不嫁……”尚煙快步走上前去,但聽得門“哐當”一聲響,已被芷姍關上。
尚煙氣得渾身發抖,腦袋嗡嗡作響,衝過去把門拴上,賭氣地踹了門一腳,踹地腳趾痛得快斷了,卻也無法緩解心中的悲憤。
雁晴氏和芷姍回到芷姍的房間,臨行前爲替女兒整理衣物,也不擡頭,輕飄飄地道:“女兒,你可看到了?你崇拜那葉尚煙,上趕着想和她成爲親姐妹,人家是怎麼看你的?說你是破壞她家庭的證據,是害她娘病逝的證據。呵,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常態?就她昭華氏羲和特殊,一個生不出兒子的廢物,還想要這要那,要你爹對她一心一意,也不知何人給她的臉。我不過是生了你弟弟,她娘竟爲了也生個兒子,活活把自己生死了,她還賴你爹頭上,真不愧是高貴易碎的昭華氏,嘖嘖。”
芷姍沉默良久,道:“娘,爲何要告訴我,韶宇哥哥是爲了我來的孟子山。他、他明明是爲了姐姐來的……”
“呵,那還是你韶宇哥哥嗎?快成你姐夫啦。”
芷姍欲哭無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水神共工上次來咱們家做客,原是爲了跟姐姐提親,跟我沒半點關係。”
“是啊,可你爹騙我,說什麼韶宇誰都沒看上,私底下卻把他和尚煙的婚事安排得明明白白。如何,你現在還覺得你這姐姐無心風月,只寄情于山水嗎?”
芷姍聽得心煩,但又不想表現得太脆弱,只佯裝平心靜氣道:“算了算了,聽她的意思,好像是不想嫁人的,方纔不過是爹自作主張命她嫁的。何況,她都已經被爹打了……”
“喲,女兒,你善良得讓娘都心疼了呢。你怕是忘了入葉府前,我們娘倆兒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了——被人指指點點,受盡了窩囊氣,都是因爲那昭華氏羲和讓孃家出來阻撓,不讓我們入府。你以爲,是什麼給她那麼大的話語權?如今,她母親家裏雖然倒臺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外祖母可是常羲,月神常羲!她始終有你這輩子都趕不上的血統!待她嫁到你韶宇哥哥家中,新仇舊恨,全都會找你算賬的。你看着吧,以後你的任何東西,她都會出來搶一把。咱們娘倆兒,只等着再次被尚煙趕出葉府吧!”
芷姍臉色慘白,皺了皺眉,本想裝作不在乎,最後還是冷笑一聲:“我不可能讓她壓我一頭的。她沒這個腦子。”
“這纔像樣啊。”雁晴氏欣慰道,“你也知道,在男人這方面,你這姐姐沒什麼腦子。我看,共工韶宇你喫得住的。”
“可是,爹爹已經許婚了啊。”
“許婚又如何?共工氏在水域天一手遮天,他們要取消婚約,不就一句話的事。”
芷姍愕然道:“娘,您的意思是……”
雁晴氏低頭看了看指甲,無不譏諷地笑了一下:“不就是個男人嘛,搶呀。”
尚煙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不知是誰的,也不好奇,只把自己整顆腦袋埋在被窩裏,一直不出來。
忽然,熟悉的腳步聲靠近。有人在門口停好一會兒,敲了兩下門。
尚煙擡頭看看門外,卻不出聲。
外面的人又敲了兩下,見沒有響應,便推了一下門,卻發現門從裏面被拴住了。
“煙兒。”是葉光紀的聲音。
尚煙怒火消失了大半,卻開始感到害怕,不知該如何是好。
門外的父親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尚煙都以爲他已經走了,才道:“煙兒,你睡着了?”
尚煙留意到,外面除了父親,也沒有別人。他語氣軟了很多,應該是來向她言和的。但是,她現在一點也不想見他。聽他這麼說,她正好爲自己找到了不開門的藉口——裝睡。
又過了一會兒,他在門外長嘆一口氣。尚煙便聽見“吱嘎”一聲響,窗戶打開了一個縫。接着,一個沉甸甸的袋子從窗戶塞入,落在了桌子上。
也不知怎麼了,葉光紀打尚煙的時候,尚煙硬是沒讓自己哭出來,但聽到爹爹變得溫柔,她卻覺得胸膛中一片滾燙。她緊緊攥着被褥,沒敢動彈一下。
方纔,她說了好多過分的話。爹現在一定很傷心。
——她纔不管他傷不傷心!
對了,臭老爹又自作主張,要她和共工韶宇訂婚。
——對,對對,爲了退婚,她也要出去和這臭老爹談判!
尚煙跳下牀,跑去把門打開。
門外,哪還有葉光紀的身影。
尚煙追出去,卻只迎來了夜間的朔風。
“爹爹!”尚煙大喊了一聲。
雲嬸睡在隔壁,聞聲起來,自己還穿着單衣,便替尚煙拿了外披,搭在尚煙肩上:“大小姐,孟子山晚上冷,你別凍着了……”
尚煙哪有心思顧慮這些,只跌跌撞撞地追出去,騎着鸞鳥在漫山樹林中穿梭,然而沒能在空中找到人,只好將鸞鳥停在溪邊,又喚了幾聲“爹爹”,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突然哭了出來,抱着腿,蹲在河邊。
“爹爹,娘……”尚煙漲紅了臉,淚水順着臉龐大顆大顆滑落,肩膀不住發抖,“娘,我好想你啊,你何時才能回來……”
她哭着哭着,聽見有人輕輕唸誦道:
“海天夜下清,詩酒飲千斤。相望原無意,明月卻多情。”
這是一個少年的聲音。
雖然尚煙面前有溪水流過,與夜鶯之聲交織在一起,卻不如這似水如歌的嗓音來得動聽。
她慢慢擡起頭,只見雲霧散去,夜濃如酒,月色暴露中空,波光如練,瑩亮如夢,亦爲眼前的水面撒落萬千漣漪,碎玉散星一般。
不知何時,一個少年背對着她,站在溪水邊。
溪水漣漪擴散,似跳動的星辰,在他身上投下點點光斑。
他身穿紫黑色勁裝,身材瘦削,腰間佩劍,後腦上面具的長長繫帶、腰間的淺紫色冰蠶自然垂落,又時而因風輕揚,與黑髮一同被抖得凌亂起舞。
尚煙一時忘了哭泣,只怔怔地看着他:“有人在這裏哭,你還吟詩,是在笑話我?”
“你很思念母親?”
少年轉過頭來,臉上戴着一個白狐面具,一半輪廓被明月照亮,一半又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尚煙發現,他面具後的眼睛竟也是紫色。而面具下方的皮膚,幾乎和麪具一樣白。
雪白映深紫,有一股妖異之氣,在這明月之夜,比千年妖狐更具蠱惑之色。
這一瞬,尚煙想起了紫修。
只是紫修的瞳色很清澈,沒有這樣深。
眼前少年的眼眸卻神祕莫測,似大海中央最深處的月下海面,既令人害怕,又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彷彿會誘人犯罪的魅力,好似他便應該對任何人都高高在上,不應該笑,不應該溫和。可是,他的聲音偏偏平靜溫和,令人有一種被神靈謝恩禮遇的不適感。
“是……”想到母親,尚煙又覺得傷心得不得了,眼淚幾乎要再次落下來。
“聽你提到母親,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一時感慨,因而吟誦。若是打擾到了你,見諒。”
“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啊?”
“這首詩是我爹思慕我娘時寫的。”少年淡淡看向空中的明月,“意思是,女子看了男子一眼,原本無情,但因爲月色太美,讓男子覺得,她已經動了情。其實,多情的是明月,而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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