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望原無意,明月卻多情。你爹可真愛你娘……”尚煙喃喃道,“他們一直相愛嗎?”
“嗯。”
聽到這樣深情的詩,再想想自己父母的悲劇,尚煙只覺得分外脆弱,但她強行讓自己打起精神來,笑道:“真好。你爹孃真好。”
“此處不太安全,你還是早些離去。”
可聽他這樣說,她又有些怕了,只輕聲道:“那……那我走了。謝謝這位哥哥,聽到你父母的美好故事,我覺得很受鼓舞。”
“世間這樣的夫妻多得很,他們也不過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對罷了。”
“那我也想多知道一些這樣‘普普通通’的故事。還是要謝謝哥哥。”
若是換了尋常少年,聽了這樣的話,多半也便沒了下文。但這少年成長過程中,經歷了諸多風雨,與形形色色的人物打過交道,已極會揣測他人心思,疑道:“怎麼,看你這反應,你爹孃沒這麼好?”
尚煙噎了一下。換作以往她那驕傲的個性,必然不會向外人透露半個字,但這一夜,也不知是清風太過淡若寒灰,還是月色太過冷眼旁觀,她只覺得孤獨跟冷空氣似的,一寸寸襲入四肢百骸,許多事,當真是不吐不快。她禁不住道:“我娘很好,可她沒了;我爹還在,可他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
“我爹想要兒子,可我娘身子弱,只生了一個我。接着,我爹便去找了個外室,生了個兒子。誰知,我娘也懷了一個孩子,結果,她,她……”說到此處,尚煙心緒動盪之極,幾乎說不出話來。
少年並未多話,只靜靜待她情緒平復,任她接着說下去。於是,尚煙便將羲和如何孕中去世,自己如何被送到外祖母那裏生活,外祖母如何家道中落,她如何回到父親身邊,回來如何面對繼母和弟弟妹妹的生活,她又如何與家人一同來到孟子山,以及方纔如何與父親吵架、被迫訂婚之事,一併告訴了他。只是爲保護自己,未提人名地名。
“所以,今夜你便和你爹大吵一架,又追了出來?”少年說道。
“是……”
“你想聽聽我的看法麼?”
“哥哥請說。”
“男人三妻四妾,不足爲奇。聽你的說法,你爹一歲九遷,在神界也是地位顯赫之人。你娘只生了一個女兒,你爹想找個外室,去母留子,原是合情合理之事。他錯是錯在,不曾經過你孃的允諾,去偷了一個人,這無異於別生枝節,作繭自縛了。”
後半截話尚煙壓根聽不進去,從少年說出“三妻四妾,不足爲奇”後,她腦子裏“嗡”的一聲便爆炸了,還不待他說完,便打斷道:“我娘絕無可能接受三妻四妾!所以,即便我爹跟她商量了,結果也是一樣的。”
“那便是你爹的不是了。既想要兒子,爲何要娶一個不同意納妾的妻子?”
尚煙瞪圓了眼道:“不同意納妾很奇怪嗎?倘或你爹爹要納妾,你也會站在他那邊?”
“不納妾,是選擇,而非職責。只要我娘沒意見,我自然沒意見。”
少年答得異常冷靜,尚煙卻越聽越惱:“憑什麼男子三妻四妾便不足爲奇,女子便要獨守空房,從一而終?”
“我可沒說女子一定要從一而終。只要有能耐,不管男女,都可以三妻四妾。”少年輕輕一笑,“男妾不也是妾麼。”
尚煙被他說得啞然失笑。她雖不喜歡朝三暮四之人,但眼前少年好歹是講究公平的,比起爹爹一味要求女子三從四德,不知強上了多少。她道:“我和哥哥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反正在家裏,我被壓着欺着,也不是一天兩天,習以爲常了,這事算了罷,當我沒說。”
“我話還沒說完。”
“你說。”這下,連“哥哥”也懶得叫了。
“你也知道自己在家裏被欺負,爲何還要‘習以爲常’呢?你家那個姨娘,還有姨娘生的那妹妹,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分明只是個外室,居然可以得寸進尺,坐到現今的位置,跟你和你孃的不作爲,可脫不開干係。”
尚煙心情原本便不好,少年這番指責,又把她娘帶上了,自然弄得她不悅極了:“我看,你根本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你爹孃那麼恩愛,你這人呢,也一看既知是個被寵壞的公子哥兒,自然也沒見過我們家這樣雞飛狗跳的生活,自然覺得解決任何家庭瑣事,都易如反掌。你覺得我娘不作爲,但你知道她有多愛我爹嗎?你一字不知!其實,她生下我之後,大夫早跟她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再生孩子了,但她感恩爹爹的好,即便極可能朝不保夕,也要再懷一個孩子,你道是爲何?你以爲她真的那麼喜歡兒子嗎?我孃的氏族,女子個個都是高貴的神女,根本不屑生兒子!可我娘愛我爹,愛到願意爲了他的兒子夢去死。她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哪還有什麼心思與這些別有用心的女人鬥來鬥去?她的感情你能懂嗎?!你有什麼資格責備她‘不作爲’?”
也不知是因爲尚煙激動的語氣,還是因爲羲和的故事,少年的眼睛驟然睜大。他朝她的方向走了幾步。於是,月光漸次沐浴在他的黑髮上、白狐面具上,照入他微微錯愕的紫色眼眸中:
“你……叫什麼名字?”
其實,沒必要再問了。
比起當年在杏花樹下的小女孩,她的五官沒有改變太多,只是更纖細美麗了。
“我爲何要告訴你?”尚煙抱着雙臂,一肚子火氣,“我臭老爹說過,不要告訴陌生人自己的名字。多謝這位哥哥多此一問。”然後對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人真是不會變的。
除了脾氣更大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與兒時也並無太大差別。哪怕是嘲諷他,也還有小時那種戲精神態。
不敢相信,距離那時,竟已過了三百多年。她都已經訂婚了。
訂了婚,挺好。
她以後會是別人的妻子。
如此,他再對她好一些,也不會有人對他耳提面命,說什麼,少主,霸業爲重,不可與外族女子嬉戲。
少年揚了揚眉:“不告訴我名字,卻把家事全都說了?”見她噎住,少年笑了一聲,“其實,我並未奚落你娘,只是覺得,她付出了這麼多,最終卻落得如此悲苦下場,你作爲她的女兒,不是更應該爭氣,莫再讓別有用心之人踩到頭上。”
“對不起,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我壓根便不想和她們搶。我只想早點長大,遠離這個家,越遠越好!而今晚我做得最錯的事,不是跟我爹吵架,而是跟你這個陌生人廢話半天,讓你也來踩我一腳!”說到此處,尚煙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開。
少年追了上去,擋在她面前:“天色已晚,你一個小姑娘,在外怕有性命之憂,傷身之虞。你住何處,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管!”尚煙看也不看他,只顧自己往前跑。
少年抓住她的胳膊:“這是孟子山,不是神界,別拿自己生命安全開玩笑。”
“你放手!”
尚煙使勁兒甩手,試圖擺脫他,他卻加重了力道,不得已道:“你說我站着說話不腰疼,但你父親好歹還健在,不是麼?”
尚煙動作放緩了一些:“什麼意思……”
“我父母都不在了。”
尚煙忽然冷靜下來,悄聲道:“幾時的事?”
“很多年了。所以,你說我是被寵壞的公子哥兒,怕是有失偏頗。我自小在外飄零,身邊並無親人,只幸得有師尊指點術法、劍法,得以傍身,除此,與普通流浪孤兒無甚差別。”
少年語氣平靜,好似在說一件稀疏平常之事。尚煙卻聽得內疚極了,十分懊悔方纔亂髮了一通脾氣:“對不起,我……我……”“我”了半天,卻說不出後文。
細細想來,這位哥哥其實人並不壞,自己卻不由分說對他一通亂懟,說的還全是廢話,好生幼稚。
“不必道歉。你今晚承受了太多不快,情緒激動乃是人之常情。”少年看看夜空,又低頭看了看尚煙,“今夜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我送你,免得你一個不小心,被猛獸吃了。”
尚煙怔了怔:“……猛獸?”
“是。孟子山夜裏危機四伏,常有兇猛的飛禽走獸出沒,你打不過的。”見尚煙神色緩和些,少年又恢復了平靜,“你住在何處?”
“我住在此間客棧,叫……”尚煙想了半天,沒想起名字。
“鳳棠客棧。這附近只有一家客棧。”少年轉過身,朝客棧的方向走去,“走吧。”
他如此熟悉此處環境,尚煙有些意外,想問問他可是孟子山當地人,但又想起自己方纔過於激動,便不想再開口了。於是,她跟在他身後,無聲地前行,滿心徒剩無力與感傷。
明月宛若瑤臺鏡,飛懸白雲端。曈曨雲色遊移而過,將一波波圓影撒落山間,也數度照亮、黯淡了少年少女的身影。
不過多時,他替她召喚來了鸞鳥,帶她騎上鳥背,往客棧的方向飛去。
二人飛至鳳棠客棧上方,尚煙遠遠看見雲嬸在附近徘徊,一臉擔憂之色,但看見了尚煙飛來,她神情即刻放鬆了許多:“大小姐,還好你沒事!”
尚煙想起,方纔雲嬸只顧着她的身體,自己都忘了加衣,心中有些愧疚,也不知該說什麼。少年卻先行下了鳥背,對尚煙道:“這是你家的人?”
“是,她叫雲嬸。”
少年點點頭,又對雲嬸道:“雲嬸,你們大小姐脾氣古怪,在孟子山也敢到處亂跑,以後要多多看好她。”
“誰脾氣古怪了!”尚煙道。
“好好……”雲嬸趕緊過去扶尚煙,把手裏的披風搭在尚煙身上,跟護着自己閨女似的小心。
尚煙剛拉好披風,便聽見少年在身後道:
“尚煙。”
“怎麼啦?”
尚煙回過頭去。
少年站在闌干之外,身姿輕盈。
一陣晚風拂過,揚起了少年的黑髮、面具後的紅繫帶,伴隨着沙沙聲,舞出極爲飄逸的弧度。夜空中,明月銀盤般清晰,以雪白之光勾勒着他的身影。他輕聲道:
“荷花美,在於出淤泥而不染。人美,在於不爲世俗低頭。真情美,在於能打破利益枷鎖,始終純粹。”
尚煙擡頭看着他,任晚風也吹亂了自己的頭髮。
“你要相信,所有的痛苦並非毫無意義。”白狐面具下,少年的嘴角揚出很細小的弧度,“每次跌倒,再重新站起來,你只會比以前更堅強,更成功。你能做到的。”
尚煙眼睛微微睜大,想到今夜受到的委屈,只覺得淚水和血液似都混作一起,在胸腔中激盪不已。她用力點點頭:“這些話我記下了,謝謝哥哥。”
少年拋來一個東西,尚煙伸手接住。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根小竹笛。
他道:“最近我都在孟子山。若有人欺負你,便吹這笛子叫我。別的不說,動手揍人,我問題不大。”
尚煙“噗嗤”一聲笑出來:“好的。”將竹笛舉起,晃了晃。
“記得,夜晚少出門。”
少年最後說了這一句話,便身形翩翩,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方纔言語上的關切,還不及雁晴氏平日噓寒問暖的十分之一。尚煙甚至沒看清他的臉。可奇怪的是,他的聲音也似孟子山的潺潺水流,帶來了一絲異鄉的溫暖。而她再看着雲嬸,似乎也不覺得雲嬸煩了。
回房後,尚煙把玩着手裏的竹笛,忽然愣了一下——方纔,她好像沒告訴過哥哥自己的名字?
可少年已離去多時,也沒機會問他是怎麼回事了。
尚煙照了照鏡子,發現眼睛已經腫得跟倆小桃子似的。她揉着眼睛,正巧看見父親從窗口裏丟下的袋子,過去打開一看,只見裏面裝着金條和孟子山錢幣,沉甸甸的。錢幣都是最大額的,哪怕她大手大腳花錢,也足夠用上好些年了。從小到大,在物質方面,葉光紀一直都是儘可能地滿足她,但她從未因此感到開心過。
她躺在牀上,看着窗外的明月,心情亂極了。可想想明日起,她便暫時遠離這個糟心的家庭了,又覺得好受很多。
“海天夜下清,詩酒飲千斤。相望原無意,明月卻多情……”
她和爹爹鬧得不愉快,和雁晴氏母子三人鬧得不愉快,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拋棄了她。可是,來到了孟子山,她又像看到了希望。
原來,世間非但有好景,也有好人。
哥哥父母的詩,也很美好。
“相望原無意,明月卻多情……”
尚煙反覆念着這首詩,身體蜷縮貼牆,漸漸感到了些許睡意。
這一夜發生的事太多,以至於她都忘了,自己已有了未婚夫一事。半夢半醒中,她還在想,若是很多年以後,也有一個男孩子能寫這樣一首詩給她,一生一世都只有她一人,與她一起重新打造一個新的小家,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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