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枯桑葉(2)
爾嵐嚇了一大跳,忙扶住溫修容,驚疑道:“娘娘怎麼了?她不過是個宮女。”
溫修容撫着胸喘了口氣,定定看了女子許久,確定她是個活生生的人,才穩定心神。
像!真的是太像了!不施朱粉,長眉如鬢,尤其是那一雙像是西域人的美眸,深邃而迷離,唯獨不同的是,她的氣質並不冷豔,反而透着一股桀驁膽大之氣。
“你是誰?!江茜是你什麼人?!”
“奴婢阿喬,至於娘娘所說的江茜奴婢則並不認識。”
“當真不認識?”
名喚阿喬的宮女搖了搖頭。
是了,江茜早就已經死了,眼前的這個宮女怎麼會認識她呢?王府中的成年舊事鮮有人記得,可是溫修容知道,國主一定記得!
“你在這裏做什麼?”
阿喬的眸子閃閃發亮,更添迷人神采,神往道:“奴婢讀到國主的一句詩,心中仰慕,所以……所以就等候在這裏。”說着,阿喬已不勝嬌羞,長長睫羽撲閃。
“哦,是哪一句詩?”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奴婢覺得這首詩句當真是妙,白梅如雪落紛紛,意幽難盡,不可名狀。”
“所以你就等候在此白梅樹下,等到國主來看落梅時一眼看見了你?”溫修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阿喬倒也回答得爽朗,“是。國主是風雅之人,奴婢每日等候在此處,相信總有一天國主會來到此處。”
“真是個愚妄之人!”溫修容冷笑道,“宮中佳麗無數,奴婢更是成千,若是人人都持有你這種想法,守候在宮中各處,國主豈不是看花了眼?你若要等,就等着吧!只怕等到海枯石爛,國主也不會邂逅你!”說罷,拂袖而去。
阿喬毫不甘心,突然就拉住了溫修容的裙裾,哀哀求道:“娘娘!奴婢知道娘娘最是大度淑德之人,奴婢是真心仰慕國主,對國主思念夜夜焚心蝕骨,奴婢知道娘娘有辦法,只要……只要奴婢能多看上他一眼,跟他說上一句話,奴婢這一輩子的心願就已了了!”
溫修容了冷冷地睥睨着地上匍匐的阿喬,“本宮大度淑德?國主也是本宮的夫君,本宮爲何要幫你,讓你分寵?”
阿喬頗爲自得道:“因爲娘娘被國主冷落。”
“大膽!”溫修容氣得嘴脣哆嗦,迴轉身一巴掌就往阿喬臉上狠狠摑去。
阿喬伸出手架住溫修容的手,不讓她的巴掌落下來。
爾嵐訓斥道:“不要命的奴婢!娘娘教訓,你竟也敢抵抗?!”
阿喬笑道:“娘娘先別急,聽奴婢將話講完。正因爲娘娘被國主冷落,寵幸國後一人,所以娘娘才正需要奴婢替娘娘挽回國主的心呀。”
溫修容生生收住了自己高高揚起的手,看着阿喬這番容貌,心知唯獨以她的姿色,才能將國主的心思分得一羹半盞。
說起這阿喬,像是王府中的一個故人——江茜。
早在多年前,國主還是鄭王時,化名爲蓮峯隱士,四處遊歷山水,賞覽江南大好河山。
過了江州後,風景越來越奇絕險厄,在一處密林陡峭之處,鄭王遭到太子暗殺,身負重傷。
幸得山廬中一女子相救,那女子名喚江茜。
江茜滿頭青絲不飾朱釵,只鬆鬆地挽了一個髮髻,以潔白的天鵝翎羽作簪,宛若清露一般冰婉高潔。她常年居住在山廬中,精於花草藥理,不過問世事,性情冷豔如深谷幽蘭。
卻偏偏對鄭王芳心暗許,鄭王念她山中一人孤苦,帶她入府中。
可後來,鄭王對周娥皇生情,娶了王妃之後,日日與王妃耳鬢廝磨,雙雙把酒言歡,對江茜倒是疏怠了。
江茜性情高傲,不屑於爭寵,可也因此落下了鬱郁心結的病根,最終含恨而終。
鄭王對她的香消玉殞十分愧疚,此事沉寂多年,這些年來,國主忌諱任何人說起江茜。
而溫修容卻知道,江茜始終是他心中塵封許久的傷痕,只要揭開這道疤痕,對江茜的歉意與自責就會如江河之水,悉數涌入國主心中。
這樣想着,溫修容冷哼一聲:“你的大話是說在了前頭,可若是事情沒辦成,在本宮的眼皮子底下,你知道是什麼後果。”
阿喬婉婉一笑:“是。”
……
陰雨纏綿,一個個驚雷乍響,初春的雨稀里嘩啦瓢潑而下。澄心堂內點燃了燭火,國主拿着一本奏摺,眉心越湊越緊。
他有些燥鬱地將奏摺扔到了案几上,“春耕播種,可糧種竟被悍匪饑民劫持!真是豈有此理!”
“官家消消氣!”姚海忙奉上一杯大塢山所產的九曲紅梅茶,笑道,“此茶彎曲如銀鉤,湯底鮮妍,香氣醇郁,官家看了一上午的摺子,喝一喝提神解燥。”
“朕不想喝,拿酒來!”
姚公公一時愣了愣,“官家,喝酒傷身。”
國主擡頭眺了他一眼,姚公公也不敢多說,忙令小宮女取了酒來,國主一杯接着一杯,一邊喝得飄飄然,一邊提硃筆御批,洋洋灑灑間,不過數盞茶的功夫,案几上的奏摺已是消減了不少。
等到奏摺全部批閱完,他才自嘲地吟了一句:“‘曉殿君臨頗自羞’,朕以恣情之人,在案几上拘囿了月餘,蕭儼老兒,你本事大,你的諫諍起效了!”
玉案邊的魚燭跳了跳,被風一吹,悉數滅了,澄心堂內陰晦不明,窗外的雨水嘩嘩,夾在着數聲雷聲,案几上的一張紙被風吹得飄搖,國主將紙重新放在硯臺下,它竟又被風悠悠吹了起來,圍着國主纏綿飄飛。
國主的心沉了沉,總覺得異樣,問向姚公公:“今日是什麼日子?”
姚公公有片刻的遲疑,隨即道:“回官家,今日是……是昭惠皇后的誕辰。”
“昭惠皇后,娥皇的誕辰……是了,就是今日,朕幾乎就忘了。擺駕瑤光殿!”
明黃御輦在大雨中來到瑤光殿外。
瑤光殿內的陳設紋絲不動,曾經繡了一半的絲織,玉笥中剩下一半的殘藥,色澤已經不再光鮮的香奩……
國主酒醉之中,見此情景,更是觸動了愁腸,想起曾經的刻骨銘心,只覺得人生如夢,浮生已經過了大半。
牆上掛着大幅昭惠後的圖畫,穠麗芳質,以國後儀雅的姿態,淺淺微笑。
國主凝望着畫像,喃喃低語:“娥皇,你一直這樣注目着朕,看着朕,你知道朕的爲難嗎?國事紛繁,朕周邊的小國無不被強宋征服,朕作爲守成之君,朕憂心,朕不能保護朕的百姓,朕會辜負先輩的宗社大計。”
“朕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明聖之君,朕的壯志蹉跎,面對朝中言辭激烈的臣子,或是吶吶無言的臣子,朕常生出無力之感,常感到蒼茫悽悽,朕萬緒纏悲,竟無覺得有一事能讓朕開心。唯有嘉敏的溫柔體貼、活潑歡愉,讓朕得以暫時地忘記不快,可是朕的朝臣不喜歡朕這樣,朕更不想傷害她。娥皇,你告訴朕,朕到底有沒有做錯,朕難道連寵愛一個女子,讓自己開心一些也不行嗎?”
春雨滂沱而下,一個驚雷炸裂,畫像被風吹得嘩啦啦地作響,國主頹然而立,癡癡然佇立窗前看雨,在這稀里嘩啦的雨聲中,有一種單調的聲音夾雜着雨聲漸漸清晰,似乎是從後廂中傳出而來。
國主心思一動,邁步朝後廂走去。
廂房內花香夾雜着藥香,撲鼻而來,國主醉步微微踉蹌,被這花葯香氣薰得陶醉,熟悉的花葯香味,似乎曾經在夢裏,在少年時光裏常常沉醉在這樣的香氣中。
房內晦暗不明,轉過了重重鮫綃帳,只見一個娟秀的身影立於一堆堆乾花之前,她帶着雪白麪巾,正低着頭專注地搗着提花小石鉢中的乾花,那一陣陣沁人的香味即是從花鉢中傳出。
她梳着尋常宮女的雙平髻,只綴着一根簡單的羊脂玉簪,數根凌亂的髮絲擋在額前,一陣東風襲過,她面上的絹巾嫋嫋而動,隱隱約約透着她姣好精緻的五官,似不染塵俗的天外仙子。
宮中何時竟有如此清麗不落塵俗之人?
國主朗然問道:“你是誰?爲何在此?”
那女子陡然聽到聲音,擡頭看到明黃龍袍,嚇了一大跳,忙丟了手中的搗石,跪拜行禮:“奴婢是瑤光殿宮女,正搗了花瓣準備給溫娘娘做胭脂。”
國主聽到她的聲音,猛然一震,恍然覺得似是故人而來,殿中昏暗,更有一種旖旎陰詭的氣氛,他走近她,當手觸及到她的面巾時,竟有些微微的顫抖,他猛然扯開了她的面巾,那張清絕而不施朱粉的臉霎時間展露在他的眼前。
酒氣夾雜着花香上衝,眼前的景象竟有些模糊,陳年往事如煙翻涌。
“小茜……是你……你還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朕每次來到你的房間,總能嗅到不同的花香味,朕喜歡。”
“官家……官家若是喜歡,奴婢每天蒸了不同的香露給官家怡情解性。”阿喬羞怯地擡起眼眸,伸出柔夷般的青蔥玉指,用帶着花香的指尖輕輕拂過國主的鼻尖,仿若柳枝似地撓得國主的鼻心發癢。
國主目中透着迷離傷感之色:“小茜,是朕對不住你……”
阿喬羞怯萬分:“官家說什麼呢?奴婢不懂。”
國主痛心不已:“小茜,朕沒有選擇,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朕寧願沒有在山崖之上遇見你,對不起,朕後來納了王妃,朕的心只有那麼大……”
“噓……都別說了……小茜明白……”阿喬踮起腳尖,胳膊纏住了國主,“王妃有王妃的好,小茜也有小茜的好,小茜什麼都不爭,小茜只願留在官家的身邊,每天看着官家就心滿意足了……答應小茜,官家再也不要辜負小茜的心意好不好……”
阿喬輕啓朱脣,聲音甜膩而魅惑,和她的嬌嗔織成了一張溫柔陷阱。
她閉上了眼,將飽滿鮮妍的紅脣印了上去……
殿門外,嘉敏被溫修容相邀來至瑤光殿祭悼昭惠後,她手中捧着大束鮮花,正要跨進了門,不巧卻正好撞上這一幕。
她愣在了門邊,一剎那隻覺得天旋地轉。
片刻,手中的大捧鮮花掉在地上,她衝入了滂沱的雨簾中,任悲痛的淚水肆意流淌……
溫修容看着她的身影,脣角勾了勾,露出了一個極爲陰戾的笑容。
而殿內,國主在碰觸到阿喬的脣瓣時,乍然清醒,憤然掙脫了阿喬,踉蹌離開了廂房。
一日、兩日、三日……
時間一天天如流水,一點點過得極其緩慢,每一天都像是在油鍋裏煎熬一樣,嘉敏憔悴地倚在牀沿上,失神地望着窗外,聽着滴漏的聲響,幾場春雨連綿,殿中到處都是潮溼的氣息。
隔筒密插雜花,插在樑棟窗壁的雜花綻放了早春的花朵,浸了太多的雨水,散發着糜糜的氣息,彷彿開在腐爛枝葉上,有着濃甜化不開的香氣。
她以爲那一日所見,只不過做了一場噩夢,可是夢醒來卻總是陰慘慘、冷冰冰的現實,出了殿門就是深如海的宮殿,讓她一次次確信自己是在深宮之中,後宮美女如雲,如春日妍妍的花海一般迷了人眼,國主又怎會是她一人所有呢?
每天都傳來讓她的心一次次碎裂的消息,譬如那宮女阿喬已被奉爲喬婕妤,又譬如喬婕妤實際上出自落寞詩書之家,不僅飽讀詩書,更擅長填詞作詩,一首丹青極妙,又譬如她常常伴在君側,紅袖添香……
想到此,她的眼淚又如流了下來,官家啊官家!你既然不能對我一心一意,又何必曾經信誓旦旦說只衷情於我一人呢?
裴良人送來的那盒枯桑尚在,嘉敏拈起一片桑葉,自嘲而笑:“枯桑意寓失寵,想不到真的應驗了。‘士之耽矣,猶可脫矣;女之耽矣,不可脫矣’。香柔,本宮是不是太傻了,本宮將全部都寄託在一個男人身上,是如此信誓旦旦地賭着他對本宮的愛,可是一旦失去了他的寵愛,本宮的整片天都好像要塌了下來,香柔,你告訴本宮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香柔也傷感起來,心中悲苦,卻也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安慰道:“娘娘,您是國後,是中宮之主,無論任何人得寵,也不過只是丁點兒而已,哪裏能和您如山似海的君恩相比呢?”
“是了,本宮是國後,不能有私心,帝王寵幸嬪妃,本是稀鬆平常之事,爲何本宮卻看不透?想不明白?”嘉敏拼命扯出了一絲勉強的微笑,胸口突然傳來一陣陣悸痛,她不得不躬身捂住了胸口,“可爲何這麼難受?本宮騙得了自己,可騙不了自己的心……”
香柔用絹子替嘉敏拭去淚水,心疼道:“娘娘,你要相信國主,國主一定是迫於朝堂輿論,才做做樣子隨意封了嬪御,娘娘是被矇蔽了,可是奴婢看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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