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質子之交捌
棋差一招,是他沒有看清皇帝,未曾想過,皇帝竟會認爲他有奪位之心。只能說,帝王猜忌之心,果真可怕。
幸而他後來裝作軟弱,將皇帝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與秦之戚的私情之上,未被皇帝察覺他真實的意圖。
祁沈巖回到自己宮中,思慮良久。
借秦之戚離開祁襄這條路大約是行不通了。君心似海,皇帝明面上對他說不會動秦之戚,可暗地裏卻不一定。他要爲秦之戚留下後路,不能讓秦之戚就這麼被皇帝殺了。
或許他心中也從未想過,自己爲何會如此毫不猶豫地保護秦之戚……
而如此想定以後,祁沈巖便立刻吩咐人着手去做。
“殿下,”宮人進來,稟道,“元暉公子回祁城了。”
“哦?”聞言,祁沈巖眸光一閃,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去請他進宮來。”
元暉是當今丞相的嫡子,祁沈巖的知己好友,之前到外地遊學,現今纔回來。
祁沈巖請他進宮來,瞞去真相,將事情告訴了他。
元暉是個清雅的公子,聞言也不由失笑着問道:“我就離了一年,怎麼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
祁沈巖道:“世事本就如此。”
元暉道:“你的這個法子,可不合我們讀書人的規矩,有那麼股子宮裏的陰裏陰氣。”
祁沈岩心道他不知情愛本就是如此小家子氣,面上只道:“你就說,幫還是不幫這個忙。”
元暉道:“幫,你的忙,我豈有不幫之理。”
第二日,秦之戚像往常一樣進宮。
六皇子宮靜悄悄的,宮人們似乎都退去了。秦之戚有些奇怪,自己打了簾子進屋,一串輕盈的笑聲便忽然落入耳中,明亮中帶着絲絲甜意。
“原來你去了這麼一年,就學了這些。”這是祁沈巖的聲音,比往常更加柔軟,摻着深深笑意。
“民間自有許多樂事,或許改日你也該同我去看看,”另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清越如笛,“對了,聽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很寵愛那個秦洛來的質子?”
祁沈巖聲音似有一頓,嗔道:“你怎麼了?喫的哪門子飛醋?不過是個無聊時的玩物罷了,在意什麼。”
秦之戚聽到這裏,心中一涼,忍不住就走了進去。
入目的場景分外刺眼:一清俊公子正斜倚在榻上,他懷中,沒骨頭似的躺着一人,正是祁沈巖。二人均是眼眉帶笑,手腳相纏,氛圍自如而無間。
二人見到他,皆是一愣。祁沈巖微微直起身子,面上神色微冷,“你怎麼來了?”這話一出口,他又似乎想起了秦之戚每日進宮的事情,懊惱道,“昨兒忘了讓人通知你……嘖。”
“巖兒,他就是秦之戚?”那清俊公子開了口,目光在秦之戚身上逡巡,頗爲放肆。
祁沈巖“嗯”了一聲,對秦之戚道:“今日你先回去吧。”
秦之戚有千言萬語未曾問出口,對上他清清冷冷的眼眸,和一句冷淡的話語,卻頓時什麼也問不出來了。
秦之戚僵在那裏,渾身都漸漸瀰漫起一股名爲“委屈”的氣息。
祁沈巖只置若罔聞,硬下心腸不去看他的眼睛,不耐道:“你怎麼還不走?”
秦之戚問:“我明日還能進宮嗎?”
他有着出奇的直覺,幾乎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祁沈巖一愣,元暉立時道:“巖兒,既然有我回來了,你還要這小子做什麼?”
祁沈巖醒過神來,笑道:“也是……之戚,你以後便不必進宮了。”
秦之戚咬着嘴脣,一雙鋒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元暉,彷彿要把他身上戳出一個窟窿來。
元暉一耍賴,對祁沈巖道:“你看,這小子瞪我!”
祁沈巖斥道:“之戚,你這樣子,像什麼話!”
秦之戚心中冒上來一股怒氣,也不管了,憤憤地一甩手就轉身出了宮。
他近乎天真地想着,或者說欺騙自己:祁沈岩心腸軟,怎麼可能真的不再讓他進宮。
秦之戚走了以後,圓滿完成任務的元暉終於鬆下了脊背,攤在榻上笑道:“他可真是不好糊弄。”
祁沈巖道:“那是自然。”
元暉見他面上帶着隱隱的驕傲,不由調侃道:“方纔還對人家冷言冷語,現在就這幅得意勁兒了。我說,你還真把他放在心上。”
祁沈巖道:“他是個好孩子。”
元暉搖頭,微笑不語。
秦之戚第二天沒能進宮,因爲當天他就收到了聖旨,從此免去陪伴六皇子的任務。
他不信邪,想要求見六皇子,卻被告知六皇子不想見他。
如此一日復一日,全祁城都知道了,秦之戚失了寵。
權勢此物,來得快,去得也快。
除了孫義戎幾個沒心沒肺的將門子弟還同秦之戚來往,其餘人見了秦之戚,不上前嘲笑一番、落井下石,已經算是很好了。
秦之戚有些消沉,但他很快打起了精神,因爲他終於得到了寒玉的消息。
這寒玉埋在祁城以北百里的雪山之巔、玄冰之下,相傳對體寒積弱之人極爲適宜,佩戴在身上,自能溫養身體。
十二月初一,是祁沈巖二十歲的生辰,也是他及冠之日。
祁沈巖在這一天清晨行了冠禮,正午,由皇帝封了逸王,而到了晚上,皇帝在宮中舉辦了盛大的宴會慶祝。
對着滿室高談闊論的顯貴公子,祁沈巖的臉都已經笑得有些僵了。
他不由有些出神,目光在殿中掃來掃去。
秦之戚今日沒有來。
這令祁沈巖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欣慰。
正恍神間,旁邊有宮人來,悄悄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殿下,秦世子在宮外等着求見您。”
真是想什麼,就來什麼。
祁沈巖有些發愣,又有些高興,略一猶豫,便低聲道:“讓他等我片刻,我馬上到。”
宮人去了,祁沈巖也站起身,想要悄悄離場。
剛一走出大殿,便忽然被人叫住,“六弟。”
他轉身,見是祁成澤。
“太子殿下,有什麼事嗎?”祁沈巖不冷不熱地問道。
祁成澤一直關注着他,見他突然離席,秦之戚又不在,便猜到了一二,道:“你想去見秦之戚?”
祁沈巖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祁成澤看着他,眉頭緊鎖,“你當真喜歡那小子?那你這些天,又爲何要冷遇他?”
祁沈巖同皇帝之間的交談,他並不知道。
祁沈巖淡道:“與你無關。”
祁成澤突然道:“那如果我是有與秦之戚相關的事情要告訴你呢?”
祁沈岩心頭一跳,“什麼事?”
祁成澤盯着他,默然不語。
他終究還是對祁沈岩心軟,不想他在生辰之日傷心。
“父皇要殺他,就在今晚。”
今日天氣格外寒冷,從下午開始就下起了小雪,到如今過去好幾個時辰,雪已經在地上堆了薄薄一層,而雪勢也變得大了起來。
秦之戚站在雪裏,滿身風塵尚未褪去,但握着那塊他千辛萬苦得來的寒玉,他心中滿滿都是歡喜。
遠處慢慢地走來了一行人,近了,人影便清晰地顯現出來。
打頭那人他很熟悉,正是祁沈巖。
“沈巖!”他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見面,再次見到他,秦之戚訥訥地喊了一句,卻有些不知所措。
祁沈巖望着他,“秦之戚。”他緩緩念出他的名字,卻是連名帶姓,分外涼薄。
秦之戚渾然沒有注意,將手中寒玉送上,“沈巖,這是我送你的生辰之禮。你……願你可今後,永遠平安喜樂。”
祁沈巖看着那塊在月光下散發着淡淡光輝的寒玉,上面刻着一個工整的“巖”字,很明顯,是秦之戚的手筆。
他嘆息一聲,伸出手,卻不是去接那塊玉,而是輕輕拂過。那玉被他掃落在地,薄薄的積雪承接不了重量,那寒玉發出清脆一聲聲響,碎成了兩半。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祁沈巖注視着他,眼神厭惡而冰冷,“你這樣白費力氣又是做什麼?妄想我能寵愛你多久呢?你終歸,不過是個一無所有的質子罷了。”
雪很冰,落在他呆呆攤着的、空無一物的手上,化作細細的雪水。
那一刻,祁沈巖溫潤的、淺笑的、帶着淡淡情愫的一切彷彿都在離他遠去,重新出現在秦之戚面前的,是束着高冠、錦衣華服、目中空無一物的祁襄六皇子。
秦之戚失魂落魄地走了。
祁沈巖望着他的背影,聲音低沉,“人都去安排了嗎?”
“是,殿下,”他的近侍應道,“佈下的點子都緊急動用了,應該來得及。”
“……好。”
祁沈巖俯身從積雪裏撿起那兩塊碎玉,久久地望着,最終發出一聲沉沉嘆息。
他心知是他對不住秦之戚,若不是因爲他的那些心思,秦之戚或許就不會遭今日一難。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爲秦之戚的逃亡提供一些幫助。
如今,祁沈巖只願秦之戚歸國之路平安無虞,奪位之途有驚無險,而他們二人,此生不復相見。
當晚,禁衛軍在秦洛世子府撲了個空,秦之戚從宮中出來以後,就得了消息,而巴爾等人也聞訊趕來,護衛他逃出了祁城,此後路上如何,祁沈巖一概不知。
而秦洛是真正的亂起來了。洛王暴斃,諸世子與權臣鬧作一團,國內各地人心惶惶。襄皇果然意欲趁虛而入,派兵進犯洛國邊界。
祁沈巖後來得到他的消息,是他已經登上了洛國邊防大軍將首的位子,統領十三萬大軍。與此同時,大漠察爾丹部族派了一支精兵,千里迢迢前往邊防支援他們的少首領,令天下人都知道了,秦之戚擁有一支強悍的母族力量。
僅僅一個月以後,秦之戚就擊退了襄國軍隊,率軍還朝。
握住了軍權纔是捏緊了國脈,秦之戚最終登上了洛國王位,成爲了新任的洛王。
一切塵埃落定,遠在祁襄的祁沈巖,終於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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